和生于丰裕年代的人相比,生于物资匮乏年代的人,我觉得有一个显著的特点,馋!
自然不是精致的馋。吃个白菜都得海参肥鸡大鸭子搭上各种配料熬汤最后还全部扔掉只余一盆清汤飘着白菜心的,啊,实非我辈所能想象啊。
是粗糙的馋,是原始的馋。对一切吃的都心心念念、心怀向往;任何关于吃的文字,都能轻易挑逗起泛滥的口水与横流的欲望。
“六点半钟,两个炊事员抬着一大筐馒头和一桶咸菜来了……将军也挤过去,从人缝里伸手抓了两个馒头和两条咸萝卜……他咬了口馒头……”读到这的时候,初中生的我再也坐不住了。那夜停电,烛火的微芒中,我悄悄打开碗橱,摸索出我妈新蒸的馒头。冰凉的,但我知道,新蒸的馒头,凉的比热的更有嚼头,更加香甜。一掰两半,凉夜中,一缕麦香蛇一般精准地钻进鼻孔,直入肺腑。不对,还缺点儿什么!咸菜!可我家没有啊。四处踅摸,黑暗中,一抹若有若无的白。啊哈,一根葱!那个深夜,一个初中女学生,就着一根葱,大口吃掉了一个硕大的白面馒头。有多大?总有一个二两馒头的三个大了。
所以你可以想象,当我看到《水浒》中的英雄们开口就喊道“切二斤熟牛肉来,打一角酒来”的时候,我胸腔中翻腾不息的热情,以及口腔中泛滥不绝的口水。
打虎的英雄,盖世的豪杰,武侠之精神,无边之忠义,都请在一旁排排队,别挡着我想象这二斤花糕也似的熟牛肉是何模样——是煮的,是酱的,还是卤的?是大块装盘,还是切成薄片?有没有带点儿凝固了的颤颤悠悠的酱汁儿?英雄总宜大嚼大饮,这肉也不能切得小里小气吧?嘶……
其实哪里说的清牛肉是什么味道!
本地几乎无牛。那时候,村里只有一户人家养一头老黄牛,是耕牛,不是用来吃的。听闻再往前一些年,每个生产队倒是都有几头耕牛,有几头性情甚烈,除了饲养员,无人敢近身。再就是我邻村的姨姥姥家有一头牛。春耕时节,姨姥爷驱着老牛,四处给人家犁地,赚取微薄家用。一年春节,去姨姥姥家走亲戚。桌上一盘凉菜,细细的肉丝和白菜丝加蒜泥凉拌。肉丝是浅浅的灰色,有很粗的纤维,夹一根入口,越嚼越香,和猪肉、鸡肉的口感、味道都不一样,很是新奇。后来,我没再见到那头老牛。那是头温顺的老牛,眼睛又大又温柔。
有一年冬天,城里亲戚返乡探亲,给孩子们带来一些零食。透明的小塑料袋,里面挤着一片片、一条条小肉干,塑料袋上画着一头牛。小心翼翼拈起一片,手指沾上了黄色的粉末。咬下一点点,入口又甜又咸,说不清的奇妙香料味道,一层层在舌头上蔓延开来。舍不得一口咽下,含在口中,使劲吮,把甜咸滋味都吮净了,才开始慢条斯理地嚼。粗韧的纤维慢慢被嚼碎,肉香溢满口腔,越来越浓郁。手指上的黄色粉末也不能放过,一根根吮净才算圆满。
所以怎会晓得水泊梁山的好汉们必点的二斤熟牛肉究竟是何味道?
江湖草莽,大嚼大啖!有二斤熟牛肉下酒,大约好汉们才有气力快意恩仇。夫人、小姐们有着千金之躯,可惜脾胃纤弱,食不得牛肉。堂皇一部《红楼梦》,如果我没记错,通篇看不到牛肉二字。牛乳是吃的,贾母用它来蒸羊羔。乌庄头年底进孝敬,有鹿有猪有羊有獐子狍子鸡鸭鱼鹅,就是没有牛,但有五十条牛舌。贾府餐餐呑金莼咽玉粒,怎得就不肯吃牛肉?莫不是牛肉粗鄙?可自古以来,天子祭祀用太牢,须牛、羊、豕三牲齐备,牛肉缘何登不得大雅之堂?
贾府讲究的是吃鸡。一道茄鲞,倒得20多只鸡来配;宝玉想吃个小荷叶、小莲蓬,全靠好汤,先杀几只老母鸡;刚送上来的野鸡崽子,凤姐要先送给老祖宗,做成汤,咸咸的,老祖宗觉得很对胃口;宝玉等不得饭,就着野鸡瓜齑忙忙地咽了一碗饭……
若是有一天,好汉们钟爱的二斤熟牛肉咣当一声放在贾府饭桌上,满屋主子奴才们该得无从下口了吧?
吃牛肉是会引起公案的。终究不是每个朝代都如宋朝那般富裕。南北通衢,百货如流,人烟之阜盛,市井之繁华,多少朝代不如它!
在《莫须有先生坐飞机以后》的第四章“卜居”中,驿路旁的一家茶铺里,一个妇人打听到莫须有先生“先生是金家寨的教员先生”,就过来问道“先生买牛肉不买”?那妇人自己说,此地私卖牛肉,她以为“教员先生”一定是牛肉的买客了。“乡下哪里还有牛肉卖?耕牛是禁止屠宰的吧?”莫须有先生说这话时,可谓完全无对象,即是他自己也不知道她是向谁说的,只是随口的说话罢了。可妇人吓着了——那妇人又来了,这回她很窘地向莫须有先生说“我们这里并没有牛肉卖,我刚才的话说错了。”莫须有先生也窘,他乃觉得他处在茶铺里是非场中了。
避祸乡间的莫须有先生,竟然在茶铺里遇到牛肉官司,感受到人间是非,真也有趣,真也无奈。
工作后,自己开伙,只会两三道炒青菜,炖排骨已经是很了不得的大餐。诚难满足,决定大开厨艺之门,学上几手绝活儿。虚心向老前辈求教,获得秘诀:一滴水不要,几个西红柿切瓣,和牛腩齐放入锅中,炖足时辰,开锅即是诱人的西红柿炖牛腩。
信心满满地做了一锅,酸不能言。
到底是“妈妈的味道”里缺了牛肉这一味,总也做不出一道像样的牛肉大餐。
日复一日,吃过的牛肉也花样翻新。酱牛肉,卤牛肉,涮牛肉,土豆烧牛肉,胡萝卜炖牛肉,内蒙古的风干牛肉,俄罗斯的瓦罐牛肉,澳大利亚的牛排浇上黑椒汁、蘑菇汁,韩国烤牛肉包上生菜叶……饱食终日间,心中却若有所失,那份馋劲儿哪儿去了?
幸好,我来到了云南。
一个小县的城郊,一座路边的铁皮屋,一口直径三尺有余的大铁锅,端坐在柴火上,咕嘟咕嘟地冒着热气,还有香气。是满得要溢出来的一锅啊!大块牛肉,各样牛杂,都在那混混沌沌一锅汤里,用最原初的味道,勾引着每一个过路人。
不锈钢大盆盛满,放在简易桌子正中,鲜辣的蘸水调好,我们四方坐定,大开吃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