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刚入秋,就到青岛乡下探亲,好像是谁死了。我怎么知道。
其实算不上是破烂的地方。门前有长长的青石板路,上面还有些许青苔,在路的尽头,有一大树,老高老高,没过了天,遮住了眼。还在下雨,风混着空气一起融入到血液里。有些冷啊。
说实话,一点也不像是葬礼的样子。除了没有花圈和白绫之外,我还听不到哭声。
我走进去,鞋底静默无声,大堂里坐满了人,我都没见过,说来好笑,又不是我的亲戚我怎么会认识。蒲团上跪着一女子,一动不动看不清样子。
我无意间看了一眼亡者牌位,好像是叫江春什么,我不记得了。
我快步走出去,这里的气氛让我浑身难受,没有哭声,我却觉得有巨大的悲伤蛰伏在土地里。奇怪的地方。
我站在石板路的树下抽烟,一明一灭怎么也烧不到尽头。我一回头就看见刚刚蒲团上的女子向我走过来,她居然一身红衣!
“吓着了?这是我娘的喜好,她喜红。”女子笑了笑,普普通通的脸,普普通通的姑娘,但刚刚那一笑着实让我惊了一下。
“没、没有。你娘?你刚刚祭拜的牌位是你娘?”我不着痕迹的熄灭了烟,希望不要呛着她。
“嗯,我娘。她叫江春暖,是我爹给她起的名字。”她说着,看向我身后的树。
爹给娘起名字?我出生几十年都没听说过。我看向她,她双目空洞,呆呆的看着树干,我觉得她要把树干穿透。
“能给我一支烟吗?”
“女孩子吸烟可不好,别学我。”
“就一支。”
我递给她一支白娇子,我最喜欢的烟。
作为回报,她给我讲了一个故事。
大概是20世纪初吧,日本人还没打进中国。狗问拿着家里唯一的篮子想去城里换点大米。她用衣服紧紧的裹着篮子,里面装着鸡蛋,还热乎着呢。正值深冬,狗问双手冻的会跳,像是上紧发条的木偶。
眼看就快到城门口了,一切都很顺利,如果狗问没有在树林里捡到一个人的话。狗问发誓,她只是路过树林,可是这个人躺在结了冰的水坑里,狗问不忍心他冻死,救了他。狗问跑到城里用鸡蛋换了钱,请了一个半吊子大夫,还给他借了点热水,可他丝毫没有苏醒的迹象,无奈只能雇人把他背到家里。狗问家除了狗问,只有一个看不见的奶奶。雇来的人给这个男人洗了澡,还拿了自己的衣服给他穿上之后才离去,到也是个好人。
已是黄昏,狗问搬了个小木凳坐在炕边,借着冬天落日的余晖打量着男子。锋利的眉毛,薄厚正好的嘴唇,下巴有些泛青,只是眼睛细长,狗问没见过这样的眼睛,落日酝酿在睫毛上,甚是漂亮,这是个甚是漂亮的人儿啊!可是怎么有男人长的这样白,像个娘们一样,真是个可人儿。
狗问趴在炕上醒来的时候,男人已经醒了,狗问边低头帮他整被子边问:“你是哪里来的?有家人吗?叫什么名字?”见半天男人没搭理她,狗问耐不住性子抬头看去。
十七岁的狗问,从来没见过这么好看的眼睛,黑白分明,黑色的是从前夏夜的蝉鸣,白色是外面冰封的天地,眼尾往上挑,像是要挑到云上去。
“好看吗?”男人突然开口,声音低沉,可能是许久没喝水的原因,没有想象中的好听。
“好、好看。”狗问低下头,不敢看他,不然被他烧着了怎么办,他的眼睛会发光,搞不好还会喷火。
“我是从北平家里逃出来的,我叫温自深,谢姑娘救命之恩,终有一日家父会寻来,到时定报此恩。在那之前,望姑娘好心,莫要抛下我。”
狗问羞坏了,一连应了三个好。
温自深一个人睡在东屋,狗问和奶奶挤在西屋,两个屋子靠的近,近的夜深人静里狗问可以听到温自深的叹息声。
狗问一天跟温自深说不上几句话,这个人好像脾气不是很好,除了帮忙干活就是念诗写字,好生无趣。
初春的一日,狗问洗完衣服,脸上还有没擦的水珠,就看见温自深坐在巷子尽头的树下念诗,苍绿的树影埋葬了他,只听见他低沉缓慢的声音在念“问征夫以前路,恨晨光之熹微”。狗问听不懂她在念什么,可她感觉得到他的落寞和恐惧,他在担心,担心可能父亲找不到这个落后的小镇,担心要一辈子待在这里。
那可如何是好。
“过来。”温自深看见她站在石板路上,瘦瘦小小的像个小鱼干,着实不讨喜。
狗问顺从的挪到男子的面前,站在与他两臂远的石头上,或许这样才显得自己比他矮不了多少。温自深笑了笑,仿佛看不懂她的小把戏,开口说到:“你叫什么名字,从未听你说过。”
“狗问。从小别人就这样叫,也不知道姓什么,奶奶也不知道。”她唯唯诺诺的开口,害怕遗漏了什么。
“狗问?这是个名字?”
“怎、怎么了?” 看见男子皱眉,狗问的心里一阵慌乱,她实在不喜欢他皱眉,他一皱眉她的心就跳。
“这个名字不好,不好听不好记,我给你重新取一个吧。取一个你我都喜欢的。”
少女猛的抬头,温自深正在紧锁眉头苦思冥想,嘴巴紧紧一条线,睫毛长长的混在日影下,她想,自己正站在这么优秀的人的面前,真好。光是站在他面前不说话就满心欢喜,好像都能闻见几个月后的栀子花香了呢。少女看着男子,突然笑了,眼睛里多了些什么,正好温自深抬头看她,目光正正好好落到她的笑容上。就像从前的狗问从未见过像他这么好看的人一样,温自深从没见过这么好看的笑容,就好像一朵花开在嘴角,不,两朵。
她这一笑,就笑来了入春以来的第一阵春风,让人不知如何是好。
然后,她就听见温自深的声音在头顶对她说:“笑的这样好看,就叫春暖吧,江姓如何?江是我母亲的姓。”
江春暖。江春暖。江春暖。
温自深如此解释:一江池水,春暖花开。
从此世间无狗问,要寻便得一春暖。
江春暖跑到院子里,奶奶正坐在凳子上发呆。“奶奶,奶奶。刚刚,在榕树下,温先生给了我一个姓名。”春暖从来不敢对奶奶大声说话,她可不想奶奶眼睛坏了,连耳朵也不好。“什么姓名,说来听听 。”年迈的声音带着苍老的时光,听的春暖一阵舒坦。
“江春暖。什么意思我忘了,不过温先生说,江是他母亲的姓呢。”春暖说着,眉梢眼角都带笑。奶奶也只是笑笑,并未说什么。
得到姓名的第二日清晨,温父就叩响了春暖的木门。果然是仪表堂堂,气度不凡,想必温自深也是遗传了父亲的吧。温父身边还跟了一女子,气质温婉,谈吐不凡,容貌清丽,可真讨喜。听温父述说了经过,江春暖也明白了个大概。无非就是媒人已聘,新娘有意,可大婚之日前夕,新郎跑了,所以温父带着准新娘来接准新郎回家成亲的。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啊。
让春暖想不到的是,温自深拒绝与那妙人成亲。温父执拗,六月前必须结婚。一时之间,不大的院子里虽站满了人,但却没有一人说话,尴尬至极。
春暖想,走了也好,免得天天在眼前晃悠,可是到现在自己还没和他有直接接触呢,真真的可惜,可惜到春暖的眼睛想流泪了。她多想摸摸他,衣角也好,鬓发也好,都好。
春暖想的入迷时,温自深开口说话了,磁性有力的声音传入耳中,没有一丝温度:“既然非要结婚,那我只和春暖结,只和。”
在场的人一下子沸腾起来,频频回首看向站在最后的春暖,春暖一动不动的站着,脸上没有丝毫表情,只是怔怔的看着温自深。
没有人知道,她的心里生出了一场战争,硝烟弥漫怕是没有归途了。
她知道的,她都知道,知道他不是真心娶她,知道他只是想离开这地方,知道他不曾对她有非分之想。
可是,她有啊。日日夜夜心心念念的都是他,他喜欢陶渊明,喜欢站在树下念诗,喜欢喝酒,喜欢红色,独独不喜欢她。那既然这样,为什么要和她成亲?
春暖是不甘心的,奶奶等了爷爷一辈子,眼睛都等瞎了。春暖不想。
“温先生,当真?”春暖看着他,怎么也看不透。
温自深努力让自己看着这个女孩,终于扯出一丝微笑:“今日下誓言,定不负春暖,若有回头意,孤老以终生。”
温父站在一旁终于开口说:“请问恩人年芳几何?姓名如何?”旁边那女子脸色苍白,像春暖煮的白鸡蛋。
“年十七,江春暖。”
日子定在四月初,在北平。
临走之前,春暖去找了奶奶。
“奶奶,狗问要走了,狗问要成亲了。”
“问啊,别嫌你的名字不好听,你是有姓的,姓苟呢,不是小狗的狗,他们不懂,这是你爷爷的姓。”老人靠在门板上,缓缓睁开眼睛。
“问儿啊,你可是真心对那人,可那人未必真心对待你,你这一去定要受些许煎熬些许委屈的。”
春暖依在奶奶的腿上,看着尽头的大树,轻轻的笑了,和那日一样好看的笑:“奶奶,他是惊雷,这世间尽是他的声音,我躲不开。”
奶奶,我哪是喜欢他才跟他走的,只是我一想到再也见不到他,我就心疼。
温自深家是从商的,具体是什么买卖春暖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只是春暖从没来过北平,没住过这么好的房子,也没见过这么多人。
喜娘对春暖说,果然打扮打扮也是好看的,可是春暖分明看见她眼里的不屑和鄙视。那大红色的喜服晃的春暖睁不开眼,她记得,她的温先生是最喜红色的。她的,她的温自深。
北平温家的婚礼必定是风风光光,北平城无人不知,都在津津乐道着到底是什么样的妙人让温自深甘心折腰。能是什么人,不过只是一个普通的小丫头罢了,不识字,不作画,不饮茶,不听戏。
春暖紧张极了,双手只能规规矩矩的叠放在一起,指尖掐的泛白。婚礼早已结束,温自深该来了。但是他没有。温自深那夜没有来。春暖的站了一天,连饭都没吃,此刻安安静静的坐在喜床上,浑身像有针扎一样难受,可她不敢动,她怕温自深忽然回来。
春暖坐在床上一夜没动,一夜没睡,连盖头都没揭开,晨光熹微,她还在等。她终于坐不住了,慢慢的站起来,脱掉喜服,去掉凤冠,换上奶奶给她的旗袍,大红色的旗袍,是丝绸,她不知道为什么奶奶会有这么好的料子,可上面的两句诗奶奶是解释给她听过的,正是温自深喜爱的陶渊明: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
回来吧,田园都荒芜了,你为什么还不回来。
春暖站在镜子面前,看着里面的自己,的确不好看。她不知道,温自深从她拿掉盖头的时候,就站在窗子旁看着她。然后他走进来,对春暖说:“我要出国了,去英国,你等我回来,我会回来的。”
这一等,就等了八年。
八年春暖就住在北平,住在温自深的房间,睡着温自深的床,白天努力学字背诗,夜夜学他翻身叹息。日子太平。只是后来一日,春暖正念到“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的时候,听见后面有人唤她,那声音,可是她朝朝暮暮的梦想啊!她赶忙回头,红色旗袍的衣角在风中轻飞,她想跟他说说话,可是她没有。忽的,她笑了,笑的极其好看,比那年榕树下还要好看。
说着这里,女子忽然停了,半晌未吭声,我急了:“然后呢?怎么不说了?”
“再给我一支烟吧。”
我把一盒娇子都给了她,她闭上眼睛,像是在回忆什么:“我爹回来了,那天晚上他喝酒了,喝了很多酒,一直说对不起我娘,让她白白等了这么多年,耽误了她的青春,我娘一直笑,笑着说没关系没关系。后来,我娘怀孕了,一声不吭去了英国。”
“为什么?你爹回来了,你娘都怀孕了,怎么会去了英国?”
因为那日,庭院深深,杏花微墙,温自深身边,站了一个女子,站在花雨里,两个人一黑一白,煞是好看,像春暖前些日子在西园看到的壁人图。
春暖在温家八年,早已不是当初的江春暖了,她没变,只是和以前不一样了。丫头们说那个女子是和温自深一起留学英国的学生,温自深带她回来是见温父的,言下之意,春暖并未戳破。
温自深那晚来找江春暖,什么也没说,只是闷声喝酒,可是春暖早已在酒里放了合欢粉,这是春暖专门去西园要的。在一切发生之前,江春暖跟温自深说了那晚的唯一一句话,她说:我原以为我是要打你的,可我看到你,我就忍不住想要喜欢你,你没有对不起我,是我害了我自己,温自深,你能不能亲亲我?
第二天天没亮,江春暖就收拾了行李,带着这几年攒下的钱,踏上了去英国的船。
春暖是在船上被发现怀孕的。 她双手慢慢盖上小腹,笑了。
开船前, 她站在甲板上,迎着海风,对温自深的方向,轻轻地说:“南风知我意,吹梦到西洲。愿,郎君千岁,妾身常健,岁岁不相见。”
她想起第一次他跟她说话,跟她说莫要抛下他,十七八岁的年纪,想必那时便预见了如今,真是上辈子的事啊。
这是她在故土,说的最后一句话。
“我娘在英国生下了我,她没有英国国籍,是祖父偷偷给她办了个假的结婚证明。祖父是知道的,母亲也常常与祖父通信,听说,父亲没有和那个女人结婚,但是她为父亲生了一个女儿。,我娘打了一对长命锁,留给我一个,送个那女孩一个。在英国,我娘教我学中文,学古诗,学陶渊明,我总觉得她念诗的时候是想着谁的,不然她不会哭。”
我沉寂了一会,猛然想起了什么:“你叫什么名字?”
“温问。”她燦然一笑,温暖至极,想必那江春暖的笑,定是一绝:“谢谢你的烟。不过女孩子还是要少吸一点。”
“谢谢你的故事,不,江春暖的故事。”
我没有再停留,拿着早就买好的车票上了去北京的火车。
到了家,院子里坐了一个老人,手里拿着陶渊明集,还在一声声念着。
“父亲。我回来了。”
他听见我,转过身来,我相信江春暖的话,我爹年轻时绝对好看。
“怎么样?见到了?”他的声音颤抖,有抑制不住的激动。
“娘去世了。我见到了姐姐。”
父亲又转回去,我看到那本陶渊明集被捏的皱烂。仿佛有低缓的啜泣声,慢慢的扩大,他在哭,三十多年来,我从未讲过父亲哭过,原来父亲哭是这个样子的。
我第一次知道什么叫做,肝肠寸断。
我从小都不问娘在哪,因为我知道我没有娘,我是父亲在南京抱回来的,是父亲救了我。爷爷去世前把几十年来与娘的信拿给了父亲,父亲这才让我去青岛看看。那个英国留学生,不过是个过客罢了。
或许娘当初离开,不是因为另外一个女人,是她等的太久,看到那样的场面,她害怕了,所以她走了。
我娘真傻,爹也傻,都傻。
我也叫温问,纪念江春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