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号男生经常对我吼:“别跟着我!”
我就回吼:“你以为我乐意老跟着你啊?”
当初幼儿园的刘老师指着我旁边的二号男生,笑眯眯地对我说:“小朋友要互相帮助喔,以后如果这位同学到处乱跑,你要跟着他喔。”我就像一头被卖到菜市场还帮忙数钱的猪,弱智地条件反射地忙不迭地应答:“好的!老师!”
二号男生的样子与《毕业生》中的达斯汀·霍夫曼有点像,不同的是,霍夫曼头大身小,他头小身大。一打响上课铃声,他就一个劲儿地往外冲。我望着他,就像看见一条听到哨子的雪橇犬,动作连贯而迅速地冲出冰封一样的教室。有时大铁门锁着,他的玩乐场就只是花丛间、滑滑梯上、喷水池边、石头熊猫后、大橡树下。
我一边回想刘老师的笑容,一边联想起《小红帽》里面戴着花帽穿着花裙子扮奶奶的大灰狼,一边咬牙切齿地跟上去。
“你在干嘛?”我盯着蹲在草地上的他。他低着头,浓密的发刚好遮住了正在忙碌的地盘,隐约看见一支歪歪扭扭的树枝左右相同幅度地不停地摇摆。草尖上的露珠反射着清晨的阳光,在他的四周酝酿了一个奇特的光晕。
“你看,这些小虫子好好玩的,一个捱一个,从来不会有后面的超过前面。”
“这是什么?”我有点沮丧。该死的,我又错过一节图画课。
“这叫蚂——蚁——。”他故意拉长了名字的尾音,似乎生怕我这个唯一的观众听不清楚他这个唯一的导演报幕。
“随便啦,快跟我回去!” 我没好气地回答。
“回去?好,回去!”他眼睛一亮,瞅中大铁门微微打开的间隙,像充了电的机械人转速飞快地往空隙闪去。我一愣,伸手却扑了空,只好急急忙忙地跑了过去。
出了门口,他的身影瞬间消失在转角,我正茫然不知所措,忽然听到脚步停驻位置的旁边的小房子内传出一阵咳嗽声,熟悉的声音隐隐约约:“妈妈……没……事吧?”
房子很小,与后面的庞然大物般的高楼一比,它的样子显得有点滑稽又有点局促。门很矮,里面黑乎乎的,像古老森林内小精灵在树洞挖的房子,会突然从里面飞出一些奇形怪状的法宝。我犹豫了一下,壮着胆子,猫着腰走了进去。
从明处突然转到暗处,眼睛一时未能适应,什么也看不见。周遭的空气有点湿冷,我打了一个冷战,懊恼不迭,若屋子里的人以为进了小毛贼,一阵乱棒,我还不知往哪躲。
“喂,是你的小同学吧,快过来,阿姨给糖你吃!”黑暗中传来一阵略带沙哑的声音。我才渐渐看清,一个身材矮小满脸皱纹的老妇人,大热天不合时宜地穿着粗麻格子长袖衫,憨笑着巍巍颤颤地从柜子上拿下一个透明的大玻璃罐,然后吃力地伸手进去,掏着仅余的几颗小糖。糖有点溶化的迹象,粘在底层,她的手指粗短,根本够不着。
“妈,我来!”二号男生抢过玻璃罐子,像猴子般敏捷地探手进去,一下子抓住了糖。
“给!”他向我大大咧咧地一伸手。
微弱的光线下,我看见他小小的手掌上,平躺着两颗窄窄长长的糖,外表包着有点掉色的糖纸,一红,一绿,两颗脑袋紧紧捱着,像奶奶在家中阳台种下的鞭炮小辣椒。
“谢谢。”我咽了一下口水,挑了红色那颗。拒绝糖果的小孩子是虚伪的。
“走了,”二号男生向那个老妇人说了声:“妈,老师超烦,她也是!”他扁了扁嘴,往我的方向指了指,他妈妈立即板起脸喝道:“不许这么说同学,同学之间应该互相帮助。”他吐了吐舌头,朝我挤眼扮了个鬼脸。然后我们脚尖踩脚跟地离开了那间精灵小屋。
一步出门口,阳光立即倾泻下来,落在他的肩膀,如同生了一对透明的翅膀。
不久,二号男生无声无息地退了学,听说精灵小屋里的老妇人去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