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12.25周六晴D359
“志道乐学·国学经典”D502
《庄子》外篇 天地
七
【原文】
门无鬼与赤张满稽观于武王之师[1]。赤张满稽曰:“不及有虞氏乎[2];故离此患也。”门无鬼曰:“天下均治而有虞氏治之邪[3]?其乱而后治之与?”
赤张满稽曰:“天下均治之为愿,而何计以有虞氏为!有虞氏之药疡也[4],秃而施髢[5],病而求医。孝子操药以修慈父[6],其色燋然[7],圣人羞之。至德之世,不尚贤,不使能;上如标枝,民如野鹿;端正而不知以为义,相爱而不知以为仁,实而不知以为忠,当而不知以为信,蠢动而相使,不以为赐[8]。是故行而无迹,事而无传。”
孝子不谀其亲,忠臣不谄其君,臣子之盛也。亲之所言而然,所行而善,则世俗谓之不肖子;君之所言而然,所行而善,则世俗谓之不肖臣。而未知此其必然邪?世俗之所谓然而然之,所谓善而善之,则不谓道谀之人也。然则俗故严于亲而尊于君邪?谓己道人,则勃然作色;谓己谀人,则怫然作色。而终身道人也,终身谀人也,合譬饰辞聚众也,是终始本末不相坐。垂衣裳,设采色,动容貌,以媚一世,而不自谓道谀,与夫人之为徒,通是非,而不自谓众人,愚之至也。知其愚者,非大愚也;知其惑者,非大惑也。大惑者,终身不解;大愚者,终身不灵。三人行而一人惑,所适者犹可致也,惑者少也;二人惑则劳而不至,惑者胜也。而今也以天下惑,予虽有祈向,不可得也。不亦悲乎!
大声不入于里耳,折杨皇荂,则嗑然而笑。是故高言不止于众人之心,至言不出,俗言胜也。以二缶钟惑,而所适不得矣。而今也以天下惑,予虽有祈向,其庸可得邪!知其不可得也而强之,又一惑也,故莫若释之而不推。不推,谁其比忧!厉之人夜半生其子,遽取火而视之,汲汲然惟恐其似己也。
【注释】
[1]门无鬼与赤张满稽:均为作者虚构人物。[2]有虞氏:指虞舜。[3]均治:太平。[4]药:医治。疡:脓疮。[5]秃:秃顶。施髢(dí):戴假发。[6]修:通“羞”,进。[7]燋(qiáo)然:憔悴的样子。[8]赐:恩惠。
【译文】
门无鬼与赤张满稽观看武王伐纣的部队。赤张满稽说:“还是比不上有虞氏啊!所以使天下遭受这样的战乱。”门无鬼说:“在天下太平时有虞氏才去治理的呢,还是天下混乱才去治理呢?”赤张满稽说:“天下太平大家也就满足了,哪里还用得着推举有虞氏为君呢!
有虞氏替人治疗头疮,毛发脱落得都快成秃子了,才装上假发,就像得了病之后才知道去看医生。孝子拿药来给慈父治病,脸色忧愁而憔悴,而圣人却以这种情况为羞。盛德的时代,不崇尚贤才,不重用才智之人;国君高高在上就像高处的树枝一样,百姓如同野鹿一样放荡而不拘忌;行为端正却不知道把它看作道义,彼此相爱却不知道是仁,敦厚老实却不知道把它看作忠诚,办事合情合理却不知道是信义;无心地活动而又相互支使却不把它看作恩赐。因此,虽然做事了,却没有留下痕迹,事迹也没有流传下来。”
孝子不奉承他的父母,忠臣不谄媚他的君主,这是做忠臣和孝子的最高品德。凡是父母所说的就是对的,所做的都认为是行善,那就是世人所说的不肖之子;凡是君王所说的都认为正确,君王所做的都当做善举,那就是世人所说的不肖之臣。可是人们却不了解,世人的看法就一定正确吗?世人所谓正确的便把它当作是正确的,世俗人所谓好的便把它当作是好的,却不称他们是谄谀之人。难道说世俗之人就一定比父亲更威严,比君主更尊贵吗?如果有人说你是谄媚之人,就一定会生气变了脸色;说你是溜须巴结之人,就一定会发怒变脸。可是一辈子谄媚的人,一辈子奉承的人,只不过看作是用巧妙的比喻和华丽的辞藻以博取众人的欢心,这是始与终、本与末不一致的。穿上讲究的衣裳,装饰着美丽的色彩,随机变化容态,迎合整个世俗,却不认为自己是阿谀,跟世俗人为伍,是非观念相通,却又不把自己看作是普通的人,这真是愚昧到了极点。知道自己愚昧的人,并不是最大的愚昧;知道自己迷惑的人,并不是最大的迷惑。最迷惑的人,一辈子也不会醒悟;最愚昧的人,一辈子也不会明白。三个人同行而有一个人迷惑,所要前往的目的地仍可到达,因为迷惑的人少;如有两个人迷惑,就会徒劳而不能到达,因为迷惑的人多了。如今天下人全都迷惑不解,我即使祈求导向,也不可能有所帮助。这不令人可悲吗?
俗人欣赏不了高雅的音乐,俗人只为那些《折杨》《皇华》之类的民间小曲,听了之后就哈哈大笑起来。所以世俗人的心里不可能留住高雅的谈吐,世俗人的口中也说不出至理名言,因为流俗的言谈占了优势。让其中两个人迷惑而弄错方向,因而所要去的地方便不可能到达。如今天下人都大惑不解,我即使寻求导向,怎么可能到达呢!明明知道不可能做到的事情还非要勉强去做,这又是一大迷惑,所以不如放弃而不去推究。不去推究,谁又与你一起忧愁呢!丑陋的人半夜里生个儿子,赶紧取灯照看,心情紧张地唯恐孩子像自己一样丑陋。
2021.12.26周日雨D360
“志道乐学·国学经典”D503
《庄子》外篇 天地
八
【原文】
百年之木,破为牺尊[1],青黄而文之[2],其断在沟中。比牺尊于沟中之断,则美恶有间矣[3],其于失性一也。跖与曾史,行义有间矣[4],然其失性均也。且夫失性有五:一曰五色乱目,使目不明;二曰五声乱耳,使耳不聪;三曰五臭熏鼻[5],困惾中颡[6];四曰五味浊口[7],使口厉爽;五曰趣舍滑心,使性飞扬。此五者,皆生之害也。而杨墨乃始离跂自以为得,非吾所谓得也。夫得者困,可以为得乎?则鸠鸮之在于笼也,亦可以为得矣。且夫趣舍声色以柴其内,皮弁鹬冠搢笏绅修以约其外,内支盈于柴栅,外重纆缴,睆睆然在纆缴之中而自以为得,则是罪人交臂历指而虎豹在于囊槛,亦可以为得矣。
【注释】
[1]牺尊:祭器。尊,通“樽”。[2]文:涂饰花纹。[3]有间:有差别。[4]行义:德行。[5]五臭:膻、薰、香、腥、腐为五臭。[6]困惾(zōng):冲逆。中颡(sǎng):刺激头脑。[7]五味:甜、酸、苦、辣、咸为五味。
【译文】
百年的大树,砍倒剖开后雕刻成精美的酒器,再涂饰上青、黄色的花纹,把那些余下的废弃木料丢弃在山沟里。被雕刻成精美酒器的木料和丢弃在山沟里的其余木料,它们的美丑是有差别的,但在丧失树木的自然本性方面却是一样的。盗跖与曾参、史鳅在德行方面是有差别的,但在丧失人的本性上是相同的。大凡丧失真性有五种情况:一是五色扰乱视觉,使眼睛看不清楚;二是五乐扰乱听力,使耳朵听不明白;三是五味熏扰嗅觉,气味冲逆鼻孔而上,直伤脑门;四是五味污浊了口舌,使口舌受到伤害;五是取舍得失搅乱了心神,使自然之性驰竞不息。这五方面,都是天性的祸害。可是,杨朱、墨翟竟不停地奋力追求而自以为有所得,不过这却不是我所说的优游自得。得道的人还在受困扰,也可以称作是得道吗?如果是那样的话,鸠鸟被关在笼子里,也可以称为得道了。况且取舍声色像柴草一样充塞于内,戴着鹿皮制作和装饰翠羽的帽子,腰间插着笏板,系着宽而长的大带,以这些约束于外,内心里充满柴草栅栏,外表上被绳索捆了一层又一层,却眼睁睁地看见被绳索束缚还自以为有所得,那么罪犯反绑着双手或者受到挤压五指的酷刑,以及虎豹被关在笼子里,也可以算是得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