缘起:
近日偶得《说文解字》的部首排列规律,其中有结论认为今本《说文》之分篇存在次序错乱乃至某些篇次内容出现错乱。是以区区认为有必要重新梳理《说文解字》之部首以求发扬先人真正的造字智慧。另外,由于考古发现的帮助,我们现代人比许慎掌握更多的漢字发展资料,因此,某些部首的构形本义其实也需要重新梳理,这也导致某些部首可能要出现分篇上的调整。
然而,正因为考古发掘的甲金文日趋完备,而且又比小篆(篆文)古老,加上我们文化中潜藏的崇古心理,使得当今有些学者借甲金文的原始构形否定《说文解字》上的很多解释。然而,漢字的发展,不止构形在调整,有些字含义还在使用中(构形的细微调整中)进行着升华。因此,选择一种文体作为构形分析的基准坐标非常有必要。而小篆(篆文)作为漢字发展历史上承上启下的一种文体,作为基准是比较合适的选择(详细分析参看拙作漢字构形分析之基准字形坐标:
《说文解字》部首分篇梳理第二(上)
小
「小」字金文如下:
《说文》异见者多以其早期否定后期构形(崇古心理还是其他原因驱动不得而知),比如:
值得注意的是,篆文「小」字的构件「八」,《说文》解释为分。
从「小」字的构形演变来看,漢字从每个字单独的表意到有意识的利用共用构件进行表意,肇始于西周早期金文(部分沿用甲骨文构形的,估计是某些保守诸侯国),大成于篆文。
对比什么繁体化,简体化,或许构件化才是漢字发展的最优方向。
八
「八」字的构形,一般从许说,被认为是二物相背。但二物相背,又如何能比较自然的引申“分”的含义呢。所以我认为「八」字的构形含义另有说法:
上图为「八」字甲骨文,注意早期宾组的几个:
他们的特点不只是相背(左右对称),而且更加有上下对称的味道。若是给其中特别对称的「八」字加点辅助线:
如上图所示,甲骨文「八」的构形其实可以表示一个被截断的木头断口所呈现的剖面图。而砍断木头,最省事的办法,是左右对砍到一半(树心)之后,将木头翻转,再左右对砍。
至于为何弧形方向差异巨大,因为个人的用力习惯不同。当位置固定进行左右对砍,就必须是正反手交换着砍。而有正反手力量相差不大的人,也有人正反手力量悬殊。力量悬殊的,砍出的断口就呈斜角对称(上图左边辅助图所示)。
所以「八」字最初构形表示对称砍分。稍微引申,就是均分。
而关于「八」字的数词含义由来,请参看拙作:汉字一到十的写法有何含义?
釆
「釆」字,对现代人来说,极容易被误认为「采」字,但其实它是「番」字的异体。
「釆」字最初构形与现代的「米」字相似,至商代后期,「米」字构形向现代「米」字靠拢,或许因为「米」字更常用,所以「釆」字被迫改变构形:
《说文》认为「釆」字,“辨別也。象獸指爪分別也。”这种构形分析最初估计源于金文「釆」。但这种说法恐怕不是太确切,也和甲骨文「釆」字不好扯上关系。我们来看看「釆」字的异体「番」字:
约 半数「番」字沿用金文「釆」为构件,另一个构件是「田」:
《说文》认为「番」字的构件「田」不是田地之田:“獸足謂之番。从釆,田象其掌。”此存疑。
而另外半数的金文「番」字皆从构件「田」,这说明「番」字的关键构件为「田」,不可或缺:
这些不从金文「釆」的「番」字中,有两例疑似甲骨文「釆」(上图前两个),所以,我觉得有必要考究一下甲骨文「釆」字的构形含义。
若加上「番」字中的两例疑似甲骨文「釆」一起分析的话,那么甲骨文「釆」就从最早构形的「甲」(十字状)。以「番」字来看其构件「甲」,其含义不大可能是「甲」字的构形本义,而是指类似「甲」的板状坚硬物体。另外的点状构件,位置数量不定,可视为记号。那么甲骨文「釆」构形含义就是人为的标志物。
而若将「番」字的构件「田」理解成田地,那么「番」字可理解为田界标志。
于是,无论是最早的人为标志物,还是动物指爪印记,或是「番」字所表示的田界标志。「釆」字及其异体「番」字的构形都可表示标记的含义。而标记就是用来辨认的,所以《说文》将「釆」字解释为辨别也算贴切,只是构形含义没能说透(特别是「番」字)。
标记从来都是尽可能的原样复制。而《说文》第二的分类规律从「八」字的均分含义引申可视为成双、对偶。而「釆」的辨认标记过程,正是一种对偶。
至于为何独体字「釆」湮灭不用,大概源于近似字「采」使用频率更高。所以「釆」字由其异体「番」字替代。
「釆」字所属字有四:「番」字是「釆」字异体,「宷」字,《说文》认为同“悉”,音同“审”。「悉」字构形为标记于心,显然为烂熟之意。
「释(釋)」字从「釆」从「睪」,「睪」字从横目从幸,「幸」者,相遇、锁定。「澤」字的「幸」为相遇,「擇」字的「幸」为锁定。「釋」字中的「幸」字,解为相遇或者合适些,「釋」字的构形则为标记相符之意。以合符之含义造词则有注释、释文。而古人合符而放行,合符而发兵。由此,「釋」引申出“放”的含义。
至于《说文》认为「釋」字的构件「睪」仅仅是声旁,或许单纯形声字并非一般认为的那么多。
半
「半」从「八」从「牛」,后起:
「半」字之所以后起,或许因为更早的古人,很少仅仅两人分东西,一大群人分,那就是平分,均分。到了春秋战国时代,因为推广牛耕,但养牛成本一家人承担的话,又有些重,所以出现两三户人共用的情况。此外,进入春秋时代后,井田制崩溃,分田到户,个人财产增多,两人分割财物的情况越发频繁,这或许是「半」字迟至春秋才出现的历史大背景。
牛
「牛」,构形为标志性的双角,其余为头部之简笔:
犛
疑似凑数之部首。
告
「告」,从「牛」从「口」,祷告(乞求回应)。但现代有人认为从「舌」,因为甲骨文「牛」与甲骨文「告」字的上部存在明显差别:
但是对比上图,「告」字上部的开叉构形,明显倾向于「牛」字的牛角状。现在问题是,假设「告」字的上部构件是「牛」,为何其下部没有了小开叉或者以一横替代。
对于这个问题,我的看法是,「告」字中的「牛」,指的是祭祀的牛头(或者至少是杀掉的牛),区别于活生生的「牛」,甲骨文「牛」字代表活牛,从「牧」字能得到确定:
甲骨文「牛」字下部左右斜向上的两笔,估计表示牛睁开的两眼:
而进入金文时代,从前面金文「牛」的图片显示,「牛」字不再强调活牛的特征,而采用更加简洁的告字上部构形。因为其实牛角的特征其实已经足够明显能指代「牛」。因此,「告」字从「牛」不需怀疑。
口
口字甲骨文,明显是嘴巴张开的样子(构形为下嘴巴,外为唇齿,内里一横为舌头),而嘴巴,明显也是一动一静的上下两部分构成(以下嘴巴指代整个嘴),嘴巴的这种结构也是一种明显的对偶:
另有「亼」部,我认为是上嘴巴,参看「令」字与「合」字:
凵
此部一直都不是独特字,而且自古最为构件也不多见,现在常用的是「凶」字,参看大家怎么说了:
吅
此部一直都不是独特字,以我的看法更多的时候,其实是指代一些左右(上下)对称的部件或事物。比如「單」、后期的「咢」,乃至「嚴」字。《说文》对「吅」部的解释,或许从「嚴」字而来。参看目前一些科班看法:
特别是「咢」,“鳄、愕(然)、(上)颚、(剑)锷”这些字,其中的「吅」部,都指代一些对称(相对)的存在。乃至花萼的「萼」,从截面看,也是对称之存在。
哭/
「哭」部及其所属字「丧(喪)」以我看皆归于「吅」部。「哭」字之所以独立一部,皆因《说文》认为「丧」字从「哭」,然而事实恐怕并非如此。
「丧」字现在有两种读音,所以,其中一种才是与篆文构形直接相关的。两种读音的含义分别表示失去还有表示跟死了人相关的事。哪种才是直接的构形含义,其下部构件「亡」的构形本义或许能给出答案。
「亡」字,现在主流看法认为从「刀」,是「芒」字的初文,表示刀锋。《说文》认为:“逃也。从入从𠃊”。且不忙判断孰对孰错,我们先来看看「亡」字及其相关构件的甲骨文:
甲骨文「亡」字其实也不太像从「刀」,我们再看看「亡」字及其相关构件的金文:
金文「亡」字明确的就不从「刀」,其构件像只有双脚的“人”,跟现在的「人」字其实很接近。其构件含义我认为跟「走」字的上部类似(没了双手,突出逃跑之意),表示人疾步走。
甲骨文与金文的「亡」字其实都由类似意思的两个部件构成,一个构件表示运动中的人,另一个构件表示遮挡物。合起来表示逃匿的意思。成语「亡命天涯」中的「亡」字用的就是构形本义。《说文》的构形解析源于篆文,虽有所差异,但所表达的意思相通,都是逃。
回到「喪(丧)」字:其下部构件为「亡」,我们分析得到的本义为逃匿,此含义与「喪」字所表示的失去含义关联度更大些。那么整个「喪」字的构形,如何表示失去之义呢?
在深究这个问题之前,有一个相关现象值得先提一下,那就是表示所有物减少的字,随着时间发展从主动放弃到无意遗漏到被动丧失逐步出现:
其中「喪」字之所以有金文乃至甲骨文,是因为兼并了表示丧事相关含义的古文。表示失去含义构形——与篆文「喪」字近似的古文「喪」,最早不过也是战国文字,与「失」字同期。
之所以出现以上的情况,因为开始的时候,人口密度低,物资匮乏,物资除了正常消耗还有主动放弃,无意遗失或者被抢夺的情况很少。后来,物资丰富了些,遗漏的情况开始出现。再后来,人口密度高度增加,人群之间开始相互争夺,于是被动减少所有物的「喪」字、「失」字应运而生。相对「喪」字,「失」字包含无意或被动减少所有物,其表达重点是所有物减少。词语「遗失」与「丧失」并行使用证明了这点。
那么「喪」字被动(被迫)失去的含义,在其构形中如何表达清楚的呢?其情形与「哭」字类似,都是采用人类最亲近的动物——狗。
关于「哭」字,本人在以下文章中已经比较详细的解析:为什么「哭」和「笑」的古文字中都有「犬」字?
简要的说,最容易体现狗狗「哭」字状态的,就是主人将它关起,而主人尚未离开。这种状态下,它会在笼子中靠着主人那边来回打转,朝着主人辗转哀鸣,乞求主人释放。养过狗的都知道,那种情况下的狗叫声其实很像人的哭声。
而段玉裁也持类似看法:“窃谓从犬之字,如狡狯狂默猝猥𡜜狠犷状獳狎狃犯猜猛犺㹤狟戾独狩臭獘献类犹卅字皆从犬,而移以言人。安见非哭本谓犬噑,而移以言人也。”
《说文》认为「喪」字从「哭」,但很显然,「喪」字的上部构件与「哭」字还是存在明显差异的:
其差异就是构件「吅」位置不同。「喪」字位于「犬」字中部的构件「吅」与下部的构件「亡」,共同刻画了狗狗的某种动静情态:处于逃亡状态,而且低头(左右回顾)哀鸣。这种情态,正是丧家犬被迫离开自己原来的窝但又恋恋不舍(或者愤愤不平),夹着尾巴逃跑的同时左右回望并低嚎(或在放些狠话,又或者在毒咒对手),当然,其中恐怕也是在观察对手是否有追击。
而「哭」字中的狗狗,是仰头向主人哀鸣,因此构件「吅」位于「犬」字上部。所以「喪」字从「哭」并非最初的构形意图。最初的构形意图为从「吅」,从「犬」「亡」。
当然,之所以能兼并丧事相关的含义,也是因为「喪」字勉强也能理解为从「哭」从「亡」,不过这么解析的话,这个「亡」字用的就是其引申义“死亡”。
走
「走」字演变如下:
关于「走」字,董莲池已经说得比较清楚,这里就借花敬佛了:
还有一点我想补充的是,楷书「走」上部构件「土」字,正是「走」字不从「夭」的自然回答。构形改变后,「走」字表示足趾上有土,所表达的侧重点变成行进中或者行进结束。表后者的词组比如走火,走步。这又是一个漢字减省构件的例子。
止
「止」字演变如下:
其构形为人之左足(足印之简笔):底部为足跟,右部伸出为大拇指,左边连足跟为左外缘(甲骨文线条关系最明显):
其右部空缺处为左脚的脚弓位置。当然甲骨文是左右足的构形皆有:
癶
「癶」部构形演变如下:
以上面「止」字构形含义来解读,「癶」所表示的是左脚在右,右脚在左。过去人们都局限在平面内解读,但我认为,这是表示双脚的主人正在进行爬树一类的攀登动作,左右脚之所以比之正常站立交换了位置,其实是为了表示攀登时上下交叠向上的情态。
所以,「癶」部其实是「登」字的异体字,只是难于理解。从「癶」部的字,过去常用的还有「發」字,發财的發,如今被简化成「发」:
「發」字简化成「发」,原来的含义完全丢失。「发」字构形源于「髪」,头髪的髪。而「發」的构形,是张弓(弩机弓)发射。
战国晚期出现蹶张弩:如韩魏的十二石弩(射六百步)等,所谓蹶张,就是用脚蹬踏开弓,所以「發」字从「癶」。然后是敲击弩机發射,所以「發」字从「殳(shu)」。
合起来,「發」字构形就是敲击蹶张弩的發射弩机,意为(特定条件下)暴然而出(起)。
步
「步」字就是人走路留下的两个脚印,合起来表示一个跨步:
自篆文开始,就固定是左脚在前,右脚在后,当然早期是右脚在前的都有:
此
理解「此」字,关键是对其构件「匕」的理解,对比「匕」与「比」,最初「此」字其实从「人」:
甲骨文「此」从人从止(足印),构形为人原地跺脚(特别是止明显小于人的构形),表示原地。但是,当两个构件相同大小时(构件标准化),容易产生误解,于是换成从止从匕,其构形为脚成匕首状(指着地面),同样表示原地。
现在从「此」的常用字除了「些」字还有「柴」字:
「柴」字中的「此」字,一般认为只是声符,但若以「此」字的构形为脚成匕首状(指着地面)看,「柴」字的构形为脚下之木,弃于脚下的木料,最常见的用处,就是用来烧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