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欧阳婧(24)
谈起《红楼》,便不能不提林黛玉与薛宝钗二人。两百多年来,拥林抑薛者有之,拥薛抑林者亦有之,两派有时竟争持不下。然社会风气所及,“薛宝钗”这一形象遭殃尤烈,诸如卫道士、女夫子、两面派、巧伪人、野心家等等,无不用于作为此人物之考语。
但为何我们不能将心比心,将自己放置在宝钗所处之世,用一片痴情感受她所承受的风雨、所隐藏的赤诚?
薛宝钗,金陵十二钗之一,薛姨妈之女,家拥百万之富。她花容月貌,肌骨莹润,举止娴雅,名可当“大家闺秀”之风。在世上,她被视作善于自制、城府很深的人,“喜怒不形于色,心事未欲人知”。在通常情况下,她总能理智、冷静地控制自己的言谈举止与喜怒哀乐,或者说,任何时候都能抑止自身对万物之感情。但细品《红楼》,我们不难发现,宝钗也有藏不住、守不牢、一时失态、偶尔忘情之时,此时我们便可见其性格之另一侧面,甚至窥见她心灵中某些奥秘。“失态”之于“常态”当然是矛盾的,但同样都属于薛宝钗一人。在《红楼》浅浅絮语中,曹公不知不觉便将其塑造成了一有爱有恨、有胆有识、不屈不折之冰洁女儿。
在众多读者眼中,宝钗是极有涵养,从不动怒的。但有一回,宝玉欲讨好黛玉,故将宝钗比“杨妃”,言其“体丰怯热”,她却怒气突起,立刻回敬“只可惜,我没有一个兄弟名叫杨国忠的!”后又以“负荆请罪”讪笑宝、黛,可谓凌厉尖刻,一反常态。此时,宝钗竟如同黛玉一般作风,只不过于黛玉身平常之事,在宝钗身上体现,无形中为一贯坚持宝钗“为人极好”观之读者心中埋下了一个问号。又比如,宝钗无能之兄薛蟠急了,比出“金玉之论”,言宝钗只会回护宝玉,暗示宝钗欲得“宝二奶奶”之位。宝钗为此委屈万分,竟气得哭了一夜。这种委屈、哭泣不过只黛玉之家常便饭,然众人心目中的“完美”宝姑娘又怎会为“些许小事”而宿夜不眠?
在究其源之时,我们必须认识到,纵使宝黛总“宝姐姐”“宝姐姐”地叫,宝钗也只不过是一个正二八年华的少女罢了。谁规定一个旁人眼中的“大家闺秀”不可含七情六欲,不可嬉笑嗔怒,不可为外事所阻扰呢?她拥有一颗未嫁女子的洁净与天真之心,纵然她藏得再好,再抑制住自己的感情,青春所散射出的光芒仍悄然透出,牵动着读者之心弦。宝钗其实很自尊,亦很敏感,在她冷静、克制的外壳底下也有自身感情的波澜。试问哪个闺中女儿愿被称之为“体丰”?宝钗知宝玉喜黛玉,故从未汲汲于接近宝玉、得宝玉欢心。但当宝玉为黛玉而刻薄她时,宝钗的小女儿情态毕露,当场回敬发作,失了成熟女性的“豁然大度”。这样的外部表现谈不上“极明智极贤淑”,但表露的都是她细细藏起的心中情丝,只不过不小心被读者窥得一缕。她不喜宝玉,对宝玉似乎只有“兄弟之情”,这样的她,因外界所传“金玉良缘”得了黛玉之嫉,亦得了宝玉之怨。她又何尝不为之所苦?她哭了一夜,是“大家闺秀”的失态,却也是女儿柔情的体现。
当然,这样“反常”之情形不多见,她的常态仍是“藏愚守拙”,就如同个别音符的升降改变不了整支曲子的情调。正因为这样的道理,我们不可根据“绣鸳鸯梦飞绛云轩”中宝钗坐至宝玉榻边做针线活,而断定宝钗心怀不轨,轻浮失体。细细读之,曹公笔下“宝钗只顾看着活计,便不留心一转身,刚刚的也坐在袭人方才坐的所在”,可知这其实只是平素矜持自重的宝钗的一此忘情失态,恐怕不能认为宝钗此次来的目的就是为了狎近宝玉。但就在这当儿,宝玉突然从梦中喊骂:“和尚道士的话如何信得!什么是金玉姻缘,我偏说是木石姻缘!”宝钗听见,“不觉怔了”。在那一刹那,她心中的触动是清晰可感的,虽然袭人此时进屋后她立即恢复常态,但作者这一惊人之笔已深深印入读者脑海中。假设无这一偶然机缘,这一强烈刺激,是不可能触发宝钗心中那深藏不露之感情弦索的。诸如此类的描写,在《红楼》中亦常见。然就在浅浅数语、寥寥几字中,读者得以窥进宝钗的内心世界。
“任是无情也动人”,这是宝钗“艳冠群芳”的写照。但以宝钗的身份、处境、才识、仪容,若对宝玉产生了爱慕之情,原是自然、正常的,她也应有爱的权利,并没有特别值得指责的邪恶之处。但在封建礼制的压迫下,宝玉有情,皆因女子所迷;黛玉有情,更是红颜祸水。而于宝钗而言,她自幼便是众人眼中的完美女子,“才识比其兄十倍有余”,仿佛她不能犯错、不能有儿女私情。这样的她,如何能获得真正的幸福?她一时儿女情态的流露,便被贬为“虚伪下作”,她又何尝不冤?何尝不怨?又在何年何月也曾泪盈枕巾?
但宝钗从未将负面情绪带与众人,而是默默放置于心底,用心中一片赤诚化去世间难承风雪。在面上,她风华依旧,仍“珠宝晶莹,黄金灿烂”,正是金玉其外,素淡其内。一冷一热的交汇,无形中凝成了一颗坚贞不屈、洁身自好的冰洁之心。
最终,封建家庭选择了宝钗,将其强配与宝玉。没有爱情的“金玉良缘”,无法消除贾宝玉心灵上的巨大创痛,也无法调和他与宝钗之间两种思想性格的本质冲突。于《红楼》尾声处,宝玉宝钗二人,一个万念俱灰,弃家为僧;一个空闺独守,抱恨终身。所谓“金玉良缘”,实为“金玉成空”!而深陷其中的宝钗,最后亦成了封建礼制之下可叹的陪葬品,到死也未获得真正的幸福。
如此风花雪月、爱恨情仇,如此可悲可叹之女子,在《红楼梦曲·终身误》中描摹得淋漓尽致:
“都道是金玉良缘,俺只念玉石前盟。
空对着,山中高士晶莹雪;终不忘,世外仙姝寂寞林。
叹人间,美中不足今方信。
纵然是齐眉举案,到底意难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