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无聊的午后
淮南路,街角的咖啡店。
我和他面对面坐着。他捧着咖啡,蜷缩着。
夏末午后的阳光平静但并不柔和,太多躁闷在其中暗涌。
路两旁的皂角树粗壮且枝繁叶茂,在这条老街,时光和树影常常交错出一个枯燥无趣且又喧闹世界,随着城南头考古队不断的新发现,这条老街存在的时光不停向前追溯,越加的漫长,也越加的腐朽和古板。
坐在我对面的那个人,他是我最好的朋友,他失恋了。
很突然,然而并不突然,因为这是我所能预见到的,也是他自己早已预见的。
他的爱情像这条老街一样的无趣,无趣到他自己都不止一次的和我说过,他那空洞而又无聊的感情只剩下了谁对谁错的争执,维系恋爱关系的不是感情反而成了那争执不下的结果,当结果“千呼万唤始出来”的登场时,就是感情走向终结之时。
然而结果,他们需要的结果并没有争执出来;于是结果,她不在乎结果了;最后结果,他被出乎意料的重击了:
他的嘴唇干裂,几条血痕汇到了嘴角,眼袋臃肿的垂着,眼神迷离并且迟钝,呆滞的看着虚空的左下角。
咖啡有点烫,空气中弥漫着怀旧的味道,耳边是satie的《Gymnopedie NO.1》。
有一个小游戏把这首钢琴曲用来做成了关于深秋的背景音乐。那眼见一切枯萎而又无能为力的晚秋,与这首曲子倒也有共同之处。
“那边考古队有什么新发现吗?”他开口说话了。
老城的人都把那片遗迹当成了一次对老城声名鹊起的期望,所以各种的消息便流传在各种的市井中:路旁下棋麻将的老人们消息听一点,菜市场买菜搭讪的大妈们消息听一点,饭馆茶馆的闲客们消息听一点。于是,结果,几乎老城的每个人心里都有着不知源自何处的小道消息。
“倒也听说了,最大的新发现就是还没有重大的发现。”我也有自己的消息,综合来看,那就是没有消息。
只有空穴来风的流言,似有似无似是而非的猜测。
历史总是塞满着各种各样的心情,无论是已成白纸黑字的定论,还是还有各种可能的未知。
他喝了一大口咖啡,说:“没想到,我们这个小破城,还能有被考古的价值。”
我点点头,一千多年前的大粮仓,在民间的人心里,自然是没有王公贵族的坟茔价值大。但国家这次如此出乎意料的“兴师动众”倒也让老城的人受宠若惊。
“历史,总是要有价值的。”我回他,“就像回忆之于普通的我们。”
“回忆和历史,就像蚕蛹和飞蛾。”我说。
历史就是已经成为化石的回忆。
“你总要拐弯抹角的提那些伤心事儿。”他说。
毕竟,我不想让你像只鸵鸟,把头埋到时光的沙子里,企图自欺欺人的忘记。
我对他说,在心里。
这时候刺激他,就是伤口上撒辣椒。
“你应该看过李奥纳多的《革命之路》吧。”他说,“我和她之间的关系就陷入了这样的陷阱里。”
他喝了一口咖啡,在嘴里含了好久,才咽下去,抱怨道:“这咖啡,有点甜。”
他说:“ESPRESSO,我只喝这种的。”
说着,他便起身朝前台张望。
他说:“你晓得不,ESPRESSO不是看价目表,而是看有没有那种特别的咖啡机。”
不知道他又从哪里看来了只言片语,便要矫揉造作出来。这座小城市哪有什么咖啡文化,我和他喝的咖啡,也不知是用哪种速溶咖啡冲出来的。
如果《革命之路》中弗兰克的婚姻是彻头彻尾的绝望,那么现实里,他的爱情只不过是从头到尾的没希望。今天他把自己带入到那部电影其中,大概不是想从中找到出路,而是只是想谴责自己罢了,可惜只能牵强附会,无甚用处,到底这还是在逃避。
大概还有为了感动自己。
我不明白他为什么会选择这样,因为上一个女人,他折腾了两年,那两年后,我一直以为他已经很透彻了,人不能踏入同一条河流两次,我不会认为他不知道这句话。
但他的行为从始到终都透漏着空洞,他最讨厌的这种,没有意义的空洞。
他的伤心并不是因为那个和他分手的女人,他的伤心更像是一种仪式,但这仪式并结束不了什么,也开启不了什么,是一场没有意义的仪式,一场自导自演的show。
“我想去一趟鹭岛,毕竟曾经答应过和她一起去的。”他幽幽的说。
他要给他的这场戏注水了。
“自己一个人?”我问他。
他一口气喝掉了杯子里所有的咖啡,看着空杯子,缓缓说:“深秋的鹭岛,无论如何都该是一个人去的,你说是不是?”
虽然我知道失恋后的人一般都会开启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让旅行来冲淡一切的不愉快,是所谓旅行的意义。但我觉得,旅行的意义不在于意义,而在于旅行本身。
如果把希望都托付给旅游,难道不是本末倒置么,希望在自己的脑袋里,不在旅游里。
这是我认为的,也是他曾经认为的,但偏偏不是他现在认为的。他在病急乱投医,我们早先还一起讽刺过同样原因的另一位朋友,但最后那位朋友没有听我们的劝告还是独身去了藏区,并和我们两个彻底断了联系。
我不想再失去他这个朋友了。
他站起身,长长的舒了一口气,像是挣脱了所有的负担,阳光明媚的洒在他的脸上,他的嘴角漏出微微笑容,刚进咖啡馆时的憔悴仿佛一扫而去,精神重新抖擞,并且散发出貌似是希望的光芒。
但眼睛里的忧伤是藏不住的,他在自欺欺人。
“晚上陪我去一趟鼓楼吧”他突然说。
2 一只鸵鸟的自白
鼓楼是这座古城的地标建筑。
古城的人总是活得从容不迫,老北京、老西安,遛鸟打牌,公园唱戏,悠然惬意,而小北京,小西安的话,自然就是各种的夜市了。
我们这座古城的夜市就在鼓楼。
鼓楼建成于明成祖年间,明清时期一修再修,但当年的木质结构如今还是大多腐朽掉了,现在只留下一个斗拱飞檐的楼顶,层层叠叠,在现代化式的混凝土结构上摇摇欲坠。
据说民国时冯玉祥曾驻扎在这座城市,他在鼓楼顶增建了颇有西方风格的尖塔四方楼,四面都装了巨型的自动钟,每至准点,钟声遍传四野。可惜几次中原大战,把这一切都毁在了战火里。现在的鼓楼是建国后重新修葺的,更多了现代的元素。
此刻的鼓楼,挂满了五彩闪烁的小灯泡,旧时的“声闻于天”,现在则是“光见于夜”了。
“晨钟暮鼓,晨钟暮鼓,晨没钟,暮没鼓,又能警醒的了谁?”站在鼓楼下,他裹紧外套,抬头望着鼓楼幽幽的说。
他有些低落。
他长叹了一声,眼角微红。
他说,“去年和她在这里过的中秋,今天没那天的人多,那天人山人海,逛街的人摩肩接踵,我紧紧拉着她的手,生怕把她挤丢了,想起来真是怀念。”
他说,“那天晚上的月亮好大好圆,是我这辈子见过的最漂亮的月亮。碰巧有人放烟花,一个个火花在头顶炸开,月亮和烟花,美的无与伦比,等烟花散了,她突然抱住我,说要一辈子在一起。”
他说,“那一天晚上我们没有吃月饼,她说下一年在一起一定要吃月饼,买一个,一人一半。”
最后,他幽幽的说,“没有下一年了,没有一辈子了,没有了,什么也没有了…”
繁华,热闹,却也寂寥,我想起来辛弃疾的那首《青玉案》: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
蛾儿雪柳黄金缕。笑语盈盈暗香去。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恰是此时,一颗烟花不知从何处陡然升空,若流星拖尾,在最高处静顿了刹那,便砰的在我们的头顶炸开,火光流苏,照亮了整个的夜空,绚烂无比,世界一下子寂静下来,浪漫来的真是不合时宜……
花好月圆,一切曾经的美好,都如同这烟花,惊鸿一瞥,缓缓消散了。
而我的鸵鸟,他把头扎得更深了。
第二天,早上,我要送他回校。
一夜之间,秋天便降临了。小雨淅沥,走在路上,不知该不该打伞,但秋风瑟瑟,透着一股凄凉般的寒,行人们都穿上了秋衣,把自己裹的严严实实,缩着肩,走在路上。
上车前,我告诉他,生活还要继续。
他不置可否,默默的上了车。
他此去后,我也要去西北读书,不知何时才能又见到他。
个人的郁郁寡欢在整个世界的背景下,太微不足道了。
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在自然的规律下,这一切太渺小了。
而且生活总是马不停蹄,匆匆忙忙的把未知变成了曾经,把愿望变成了留恋,把期许变成了回忆。
虽然他在麻痹自己,但我知道,他明白。
3.古板的世界
斯宾诺莎说,不要哭,不要笑,要理解。
我喜欢这句话,但我并不喜欢斯宾诺莎的哲学:人人皆是上帝,上帝便是万物。
这不就是《金刚经》中的:“凡所有相,皆是虚妄,如见诸相非相,则见如来。”
佛由心生,万物皆佛。
我提着行李,站在荒凉的大学门口,即没有哭,也没有笑,我脑袋里充满了各种的理解,这里将是我日后深造学业的地方,我是现实主义者,脑袋里没有那么多的空想。
一切按部就班:报到处,收费处,宿舍。一个高大威猛的中年师兄带着我走完了全部的流程,但是本该他告诉我的在学业中该注意什么他却没告诉我,我能理解他,他看起来太疲惫了。
后来聚餐喝酒的时候他告诉我,迎新的那几天,他远在内地的儿子正生着病,又因为时差的原因,常常搞得的颠三倒四的,所以接我的时候脑袋里只有浑浑噩噩的一片,连我的收费说明都没看清,让我缴错了费……
时差才差三四个小时而已,不至于日夜颠倒吧……
而且为什么有家庭了工作了还要到千里之外的这里读全日制的研究生……
我趁着酒劲问他。
师兄痛饮一杯,仰天哈哈一笑,答道:一曰为理想,二曰为生活……
到了宿舍,室友并不在,但整个宿舍已经被打扫的很干净了,书桌擦的一尘不染,各种电路线被分拨整理束在一起,阳台上还摆了几盆盆栽,角落里放着崭新的体重计,还有一个组装好的鞋架放在门后,上面整整齐齐的放着几双鞋。
看来新室友是个对生活很有态度的人。我突然的对他好奇起来,不知道他本人又会是怎样的一个形象,大概会是一个清秀并且细腻认真的人吧。
然而我的新室友,并不是我想象中的样子。
心有猛虎,细嗅蔷薇。大概只有这一句话能形容我的新室友。
他是蒙古族人,生的高大威猛,黝黑的肤色,粗旷的五官,标准的虬髯,穿上盔甲完全就是一个合格的蒙古巴图尔。但他偏偏又是一个特别细腻的人,甚至还有点小洁癖,每天早上除了洗脸刷牙,他还要洗自己的胡子。他对他的胡子极为的爱惜,洗干净后还要吹干,吹干后还要喷上一些水雾。所以早上洗簌他总要比我慢上半个小时。
“你把胡子剃掉吧,太麻烦了,没了胡子,还能显年轻。”我开他的玩笑。
“胡子是一种身份的象征,从古埃及开始就开始有关于胡子的崇拜,一些年纪轻的法老在举行祭祀的时候还需要戴上假的黄金胡须……”他认真的对我说。
他太认真了,无论什么事都要严肃的解释清楚,这反而令他本人充满了古板无趣的气息,他适合做研究,他也只适合做研究。
我喜欢有趣的灵魂。但我不是一个有趣的人。
导师说,理论家可以风趣幽默,但我们这些搞试验的么,还是最好认真谨慎点古板点好。
然而选这个导师,就是因为我在面试的时候,感觉他是最有趣的那个,因为他是唯一一个穿着休闲服的人。
见面会是在下午,空气闷热,外面的知了声也闷闷的,吊扇在头顶吱吱呀呀,黑板的黑色斑斑点点的剥落,裸露出白色的斑点,此刻意识流的气息是多么浓厚,但我的注意力只在导师的衣服上。
他今天的着装和面试那天的衣服一模一样,此刻他坐在讲台上,不苟言笑。
古板的人有很多种,有的古板在思想,有的古板在生活,还有的两者兼有,这种两者兼有的人简直就是古板到冥顽不灵,他们的生活就像编程序,运行后便日复一日的按照程序重复,一旦出现不同,就会立刻查出错误,修复回原来的路上。
可见,我室友的功力和导师还差的还很远,他的穿着至少还有多种的变化,但导师显然没有。
能被老板录取的,大多在某个方面都和老板有相似之处,说白了,就是某种程度上多多少少都有些固执。
师姐对我们说,“所以这也就意味着,你们在实验学上都有一些你们自己并没有察觉到的天分,固执并非一定是缺点,在某些方面还意味着追求极致和完美。”
师姐说的很有道理,我是个向来喜欢听从道理的人。
但是他常说我这是了无主见,我晓得他是何意,我不会是在台上讲话的人,我是在台下鼓掌的人,虽然鼓掌的人没有讲话的人风光,但没有台下鼓掌的人,台上的人又有什么存在的意义?
人类一思考,上帝就发笑。我喜欢这句话,所以哪天我站在台上,我一定要学昆德拉,让讲话的人和鼓掌的人一同失掉意义。
室友很喜欢这一切,晚上在宿舍竟然表现出了几天来从未见过的兴奋不已,但无论多么兴奋,他还是在晚上十点的时候,“自觉”的关掉了宿舍的灯,安心的睡觉去了。
留下我一个人在下面,在黑暗中,孤零零的玩着手机。
我竟然觉得,我这么一个死板的人,是如此的活泼生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