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梳头的时候红袖发现不知何时镜中的自己已经是满头的银发了,恍惚着只觉得自己对着镜子梳红妆去见陈文斌还是昨天的事,怎么一夜之间就白了头发?再看看镜中自己日渐苍老的面庞,坍圮的乳房,早已走形的身材,红袖才真的明白自己正在一天天不可挽回地快速老去了,不禁感慨这一辈子就像是一场戏——一场深陷其中难以自拔的苦情戏。自己孤身一人坐在黑暗的观众席上泪流满面。担心着又期望着,想知道这场戏的结局。心里清楚着这场戏随时都可能戛然而止,落寞收场,落得一场人去楼空恩怨散。过往的一幕幕都在这并不华丽简单搭建的舞台上过着场,红色的帷幕早已褪了色,落了层层的尘埃。红袖与记忆中各个年代的自己无声对视着,她们对着她笑着,哭着,红袖这才发现自己这一辈子还真是酸甜苦辣皆尝尽。红袖又开始怀疑起自己是不是正在做着一场难以醒来的梦,这场梦做得太过于冗长逼真,以至于她也不能确定自己会不会在某一刻醒来——以一个二十岁妙龄女子的身份醒来,去重新开始自己崭新的人生。
红袖现在时常会想起那些在她生命里短暂停留或留下过伤疤的人。给予她姐妹俩生命却丢了自己性命的生母,用米汤喂活她姊妹俩的奶奶,那个坐在八仙桌后叼着旱烟不让她俩继续读书的爷爷,逼着她吃下一碗煎鸡蛋的婆婆,还有那个改变了她一生的男人。怎么一下子他们都已经不在了,明明都是些朝夕相处的人,现在却只剩下了挂在墙上的一张张遗照,用一成不变的表情日夜注视着她,提醒着她他们曾经的存在。红袖顿时觉得生活失去了意义,自己迟早都要成为他们中的一员,漫长的一生将会被压缩得仅剩下一张毫无表情的黑白照片。她曾经做过的一切,她所知道的一切,都失去了意义。有关她所有的一切都将会在时间的洪流里被冲刷干净,人们会想不起她的音容笑貌,会慢慢地忘记她,直到没人知道大千世界上曾经有过这个她,这个平凡的农村妇女,也在这世上走了一遭,爱过一些人,也被一些人爱过,经历了一场悲欢,做了一场梦,仅此而已。
我的七奶奶红袖自杀后的第三天,尸体才被邻居三华子发现。那时过完年还没多久,陈文斌和书源回来了一趟又陆续回去了。三华子看她有好几天没露面了,以为她是回娘家了。可他每次走到她家门口总是能闻道一股刺鼻的农药味,趴在玻璃窗上定睛一看,才发现躺在地上的七奶奶。三华子这才撞开了门,差点没被扑鼻而来的农药味和腐尸味熏晕,这才立即通知了外地的陈文斌和陈书源。
陈文斌和书源急急忙忙从外地赶回来,眼睛早已在路上哭肿了。见了横在屋子里的尸首,又是一阵哭嚎。
西河村娘家那头的人也来了。只见红军夫妇、红英夫妇连同这头的红拂,搀扶着头发花白的刘老太太翠子,后面跟了一大群儿孙,一个个黑着脸,走了过来。翠子还没跨进门槛就开始放声大哭了起来:“我的儿啊,娘的心头肉啊,你受了怎样天大的委屈了啊,走了这条不归道啊,你有什么苦衷起来跟娘说啊!”哭着哭着便到了红袖的跟前,颤颤巍巍地要往下跪,红军和红英连忙扶着她慢慢地蹲了下来。翠子哭得眼泪鼻涕满脸都是,哪里顾得擦,苍老的双手颤抖着去托红袖的脸,只是站她身后早已泣不成声的红拂从腰里抽了帕子,替她揩拭着。
那红军叉着腰,对着跪在尸首脚下的陈文斌开口嚷道:“好好的一个人,怎么一句话也没留下就喝下去一大瓶农药,她心里要是没什么苦楚,怎么会想到这一条道儿。你倒给我说说,你过完年出去前到底跟她说了些什么?”
七爷爷陈文斌满脸的泪,眼镜早已糊成了一片,哭诉道:“我能跟她说什么啊?还不是叫她自己一个人在家别亏待了自己,想吃什么就去买。过年的时候她跟我说她年前好长一段时间了睡不着觉,去给医生看说是得了抑郁症,开了点药回来吃上了。我也没太当回事,以为她只是一个人在家久了,没个说话的人,才这样。又担心她是不是碰上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了,也偷偷请了狐大仙来给她做了点法事,药也没停过,我走的时候看她有说有笑的以为没事了。谁想到,这才出去几天,她就想到这条道上去了!”
“你陈文斌这些年来在外面做的那些偷鸡摸狗的事别以为我不知道!我妹子就是个软柿子,随便你怎么欺负,所有的苦水都往自己心里倒。平日里你要是能收敛点,何至于害得她如此的下场!”大舅红军接口骂道。
“什么叫我不收敛!你也不想想她刘红袖为什么不敢吱声,我这些年来是怎么过的你岂会懂!”陈文斌听了这话,也是一肚子的气,哭喊道。
“罢了!罢了!”翠子拉住了红军,用颤抖的声音说道,“都别吵了,人都死了,旧账还有什么好翻的。可怜我的儿,死在屋里三天都没人知道,魂怕是早已破了,连我这老娘的最后一面都没能见着。现在说什么都没有用了,尸首这么一直放着也不是个事,赶紧入了土才是。”说着又趴在了红拂怀里一阵痛哭。
陈文斌和大舅红军这才住了口,却还是止不住汩汩留下的泪水。
乱乱糟糟办了三天,一路敲锣打鼓,这才顺顺利利地入了葬。时值初春,一望无际的田野里一片生机盎然的麦苗,长得比往年都要绿油。田野中央,一座新堆的孤独土坟格外的显眼,就像是绿色毛衣上的一朵黑色的胸花。我的七爷爷陈文斌坐在坟头一根连着一根地抽烟,望着远处的天空若有所思着。他一直坐到了夜幕降临,也抽完了烟盒里的最后一支烟,这才起身拍了拍屁股上潮湿的泥土,向着远处亮着微弱灯光的老屋缓慢地走去。
头顶上是一轮皎洁的月亮,白梅花瓣似的,那静静洒下来的月光似乎也带着幽幽的梅花香。看惯了人间几千年的悲欢离合,这月亮也变得千疮百孔了。她无声地目睹了世间所有的故事,不发一语,却都铭记于心。
远处的小巷子里有谁在用古老的收音机听着咿咿呀呀的京戏。那扯着嗓子一字一眼唱着的女声随风飘散到了村庄里的每一个角落,在这个宁静的夜晚里,诉说着一段鲜为人知的如梦往事。那唱词似乎是这样唱道的:
帘外春寒料峭,冷被衾薄如绢绡。
不知是、谁家孤魂,竟可将这凡尘种种,如数皆抛。
遥忆当年,红妆未抹,豆蔻待苞,人比娥女娆娇。
也曾是郎情妾意、花前月下,只求举案齐眉,白头偕老。
殊不知、一夜风雨,半晌贪欢,竟将那一世苦根造。
从此手足陌路,亲子难逢,夜夜梨雨如涛。
怎耐得花容褪色、青丝染霜,糟糠情义一梦遥。
空守得同床异梦,别离了双飞燕,分散了鸳鸯鸟!
罢了罢了,劫劫在数,悲欢尝尽,如梦一遭。
想那蜉蝣一世,也不过是、暮暮与朝朝……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