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生

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我想让你帮我杀个人……”

女人优雅地坐在奶茶色的会客椅上,红色的指甲有节奏地敲击大理石桌面,黑色的桌面衬得她手指纤细白皙,女人神色平淡,看不出有玩笑的成分。

我表情一如既往的诚恳,身体略略前倾,“那你可能找错人了,我这里是治愈心灵的地方,杀人?我不在行。”女人手指敲击的动作停下来,抬眼看我,眼中的疲惫一览无余。会客区座位安排得很巧妙,心理医师背光而坐,光芒将人剪成符号化的影子,近在眼前却又看不具体,极易让倾诉者卸下心防。

“没错,就是找你。”女人没有躲闪,迎上我的视线。

“那我们谈谈吧!究竟是什么人让你这么困扰,到想杀死他的地步。”我又靠回椅背,引导她继续说下去。

“我儿子,不!我是说小武。”女人眼神有瞬间的慌乱,片刻即逝,恢复成坚定决绝。

“小武……”我玩味着这个名字,女人说出这两个字时语气中有明显的亲昵和熟悉。“小武是你什么人呢?又或者说他是你儿子什么人?”

“是冤魂,是缠着我儿子的冤魂,阴魂不散。”女人说得咬牙切齿,似乎恨透了这个叫小武的人。

“我想你要说得更直白一些,不要过多带入个人情感,单纯的把事情阐述给我听,好吗?这样我才能帮助你。”我用尽量温柔的声音安抚她激动的情绪。女人却更激动了,一下子猛地凑上来:“不是帮我,是帮帮我儿子,不能让小武害死他!”

“齐太太,你不要太过激动,先回答我的问题,小武是谁?”我将桌上的咖啡杯推向齐太太面前,“尝尝咖啡,我亲手磨的。”

齐太太揽过杯子,手指不停地摩挲杯沿的弧度,似乎在下一个极大的决心,“小武,小武是住在斌斌身体里的另一个人。”

“我可以理解为你儿子患有分离性身份障碍吗?就是所谓的多重人格?”我问。

齐太太点点头,下意识地避开我的视线,去看墙上的画,那是一幅主题为《明天》的画,纯白的颜料铺满画布,只在画面中央有一双颜色稍深的脚印。

“喜欢吗,是我一个患者送的。”

“帮我杀掉他。”齐太太看了好久,才开口回答。

“确切地说应该是治愈他,太太。”我开口纠正,“可以见见你儿子吗?”

片刻过后,女人带着一个少年再次折返回来,少年穿着白色的衬衫,头发微卷,好奇地打量周围的一切,举手投足间显得落落大方,既对世界表现出应有的好奇,又不因他人探究的视线而感到窘迫。

“李医生你好,我叫齐斌。”少年笑着朝我伸出手,自如地打招呼。

“齐太太跟你提过我?”我轻握一下少年的手,请他落座。他自然地选择了离我更近的位置坐好,还顺手给他母亲拉开椅子。“是个贴心的孩子。”我想。

“刚刚和前台的安娜姐姐聊天了解到的,她要结婚了哦,妈妈,我们也准备一份礼物送给她吧!”齐斌攀着齐太太的手臂,撒娇似的笑。这是个阳光自信的孩子,沐浴着爱长大,周身散发着温暖的气质,让人忍不住对其产生好感,我很好奇,这样的孩子怎么会患有精神疾病呢?

“我可以单独跟您儿子聊聊吗?”我将目光转向齐太太,征求她的同意。齐太太的状态与之前略有所差别,仿佛原本笼罩在她头顶的阴霾顷刻烟消云散,齐斌是照亮她世界的光。我突然理解了她之前的滔天的恨意,这样一个完美耀眼的儿子,怎能容忍他有丝毫瑕疵。

“妈妈,没关系的。”齐斌轻拍齐太太的手。齐太太这才起身离开,“妈妈就在门口,有什么不舒服的马上喊妈妈进来。”

“你似乎并不排斥心理医生。”齐太太离开后,我才开口说。齐斌则是一脸无辜地注视着我,似乎正在期待我的话。

“医生应该是来帮助我的,怎么会有人排斥帮助自己的人呢?”齐斌笑得无辜,“那幅画很好,是患者送给你的吗?”齐斌突然话锋一转,看着墙上的画。

“不好奇吗?”我顺着他的话头问,“很多人都好奇画上的人去哪了,为什么只留下脚印。”

“人还在啊,一直站在那,试图和周围的世界融为一体,可脚印还是格格不入,不过,他已经做得很好了。”齐斌露出灿烂的笑容。

“斌斌!”齐太太突然推门闯进来,“赶快回家!爸爸马上到家了。李医生,我们下次再约。”

“抱歉!李医生,我们下次再见。”齐斌礼貌起身告辞。

“在想什么?这么出神。”安娜温柔的手环上我腰间。我盯着墙上的画看,画突然有了新的意义,空白的画布中间似乎真有一个若隐若现的人影驻足其中。“要结婚了为什么不告诉我?”

安娜脸颊在我背上蹭蹭,“告诉你会有什么不同吗?”我握紧安娜的手,掌心传来的细腻柔软的触感,“给你准备一份礼物,有什么想要的吗?”

“送我蜜月旅行的机票吧!就去上次我们去过的地方。”我从口袋中摸出一张卡,塞进安娜手里,“行程我全包了,新婚快乐。”

“你呀!”她佯装不悦地蹙眉,不过很快就忍不住笑出声来,踮起脚在我脸颊轻啄一下,接过卡片出去了,“会给你带纪念品的哦!”

我回头继续看画,注视那个与背景融为一体却又不小心漏出马脚的人影。

齐太太又单独来了几次,每次都匆匆忙忙,随时准备回家,在她断断续续欲言又止的讲述中,我大概拼凑出故事的全貌:齐先生是一家上市公司的老总,经营着规模不小的商业帝国,在商场里呼风唤雨,叱咤风云。而齐斌是他的独生子,就是所谓的出生在终点线的孩子。齐先生把对他的期望压给齐太太,齐太太再次加码后将这份重重的期待压在一个天真孩童身上。小小的齐斌不仅要在学业上出类拔萃,接人待物游刃有余,更要琴棋书画样样精通。

齐太太小心措辞,讲述齐斌的过往,总结起来就一句话:压力使然。轻飘飘的四个字,让人无法想象究竟是多大的压力让一个孩童精神崩溃,分化出另一个危险的灵魂。

“几岁的时候开始出现症状的呢?”我把玩着指尖陀螺,这是我思考时的习惯。

“大概8、9岁的时候,家里的保姆发现他总是一个人对着镜子说话,后来我发现了他的日记本,确切地说是斌斌和他……”

“和小武。”我补充道。

“对,和小武,日记本是他们聊天的记录。”齐太太失神地盯着虚空,似乎回忆起什么不好的事。

“你见过小武吗?”我接着问。

齐太太双手捧着那杯她从未尝过一口的咖啡,听到我问这个问题时手上的力道不由得加重了些,手指因用力而泛白。时间一分一秒地过,房间里安静极了,只听见指针滴答滴答地走过时间的轨道。我在等待她的回答,过了很久,她才缓缓开口,“见过。”

“小武是个什么样的人呢?”我并不打算就此罢休,依旧追问。

齐太太端起咖啡,却终究没有送到嘴里,“上个月斌斌在游泳馆溺水了,在深水区,教练说他要潜水,可是斌斌不会潜水,小武想杀了他,他是故意的。”齐太太没有直接回答我的话,却说出了给齐斌治疗的根本原因。

“这么多年,你们都默认小武的存在,如今却突然要治疗,因为你觉得小武要杀了齐斌是吗?”

“不能伤害斌斌,任谁都不能!”齐太太绝杀的神色倒不太像一个母亲,更像一个护卫宝物的战士。

“恕我直言齐太太,齐先生并不知道齐斌的病情吧!”从这段时间的接触,我大概猜到了,但还需亲自确认一下。

“不行!不可以让他知道,不可以!”齐太太突然紧张起来,察觉到自己失态后,略整理一下耳畔的发丝,才慢慢补充:“我作为斌斌的母亲,这件事我做主就可以了,你不需要知会我先生。”

“如果可以,我想见见小武。”我笑得自然,尽量不引起齐太太的反感。

“为什么?你只需要除掉他就可以了,不管是吃药还是什么其他的方法都可以,不能让小武毁了斌斌的人生。”齐太太更激动了,谈话一时陷入僵局。

齐太太起身告辞的时候,事情还是没有任何进展,她只求我能够治愈齐斌,而我却愈发对小武感到好奇。走出咨询室门口的时候,安娜正一脸甜笑地跟齐太太的司机聊天,见齐太太出来,司机急忙收住话头,正色上前接过齐太太的手提包。齐太太毫不掩饰地瞪了安娜一眼,吓得安娜躲在我背后吐舌头。

夜幕低垂,酒店的落地窗被城市的华灯填满,斑驳的光彩映在安娜赤裸的背上,她小猫似的伏在我怀里,手指划过我胸膛,从喉结处到胸口来回游走不停。

“想什么呢?”安娜的声音软软糯糯,似要酥到骨子里。

“想齐太太!”我顺势紧了紧环在她腰间的手。

“豪门阔太太的生活远没有表面看着那么光鲜哦!”安娜讨厌完美的人,总是热衷于窥探那些“完人”背后见不得人的隐私。安娜心里为“完人”设定的标准线很低,且不论天下有无“完人”这一说,来心理诊所寻求帮助的人想必人生都是有所缺憾的吧!思绪走到这里,脑海中突然浮现出齐斌的影子,一个家世、头脑、性格都趋近完美的人,却存在一个致命的缺憾。

“咝~”我胸口吃痛,唤回了游离的思绪,面前的安娜眉头好看地蹙在一起。“你有没有在听我说话!”她又在我胸口掐了一下才解气。

“我在听,你继续说。”虽然这样说,但我对妇人之间的家长里短实在提不起兴趣,嘴上一边应承着一边眯上眼睛酝酿睡意。

安娜温柔的声音在房间里飘忽,断断续续地传入我耳朵,在梦境里合成一部略带仇怨的戏,女主角是齐太太。年轻貌美的齐太太被富商大贾看中,借由婚姻跻身豪门之列。这应该是个灰姑娘遇见王子的俗套爱情故事吧!可齐先生显然不是王子,而是个流连花丛的浪子,婚姻并没有阻止他放浪形骸,一批接一批更年轻、更漂亮的“灰姑娘”人选觊觎齐太太的宝座。婚后的灰姑娘过得如何呢?我们不得而知,可齐太太却深陷这座围城中,连出逃的勇气都日渐消磨。

当一个年轻姑娘拿着孕检单敲开齐太太房门时,她才意识到在这段婚姻中自己的地位竟如此岌岌可危。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不久之后,齐太太也怀孕了,凭借着小小的齐斌,她再次站稳脚跟。我脑海中自动重播齐太太决绝的眼神,那不仅仅是一个母亲守护自己孩子,更是一个濒临绝境的人护卫自己唯一的筹码。齐斌是她的盾牌,是她紧抓不放的救命稻草。

安娜的声音越来越低,渐渐只剩下节奏平缓的呼吸声。我抽出手臂起身,捡起地毯上凌乱的衬衫。“几点了?该回去了吗?”安娜还是醒了,睡眼惺忪地问我。“早点回家。”我耐心系领带,抚平衣衫的褶皱。安娜靠在床头,盯着我看,她从来都不会挽留我,我们像两条交织的曲线,相交后即刻分开,回到各自的轨道中,期待下一次相遇。

我在第二天午后走进诊所的时候,齐斌正坐在前台处的沙发上,身旁摆着一个包装精致的礼盒,他低着头,脸上习惯性地带着微笑,翻看桌上的心理学杂志。

“齐斌,来找安娜吗?”我拿出最随和亲切的态度来。

“给安娜姐姐准备的新婚礼物,一定要当面送给她才好。”齐斌看到我,脸上笑容更盛。

“小朋友,人有时可以自私一点,不用费力去讨好每一个人。”我心头突然一动,想到那份足以压垮他精神的压力,猜想他平时的笑容里有到底有几分是勉强。齐斌眼中多了些疑惑,似乎不明白我的意思,我只好比划着示意他脸上的笑容,“想摆臭脸就摆臭脸,用不着对谁都笑。”

齐斌一愣,却笑得更开心了,“心理医生都是这么体贴入微的吗?可是,李医生,难道你不觉得笑是一种强大的武器吗?”

三伏天里,我身上突然激起一层鸡皮疙瘩,还没等我说话,齐斌又补充道:“笑容可以帮你挺过很多难关。”原来是虚惊一场,突袭心头的凉意渐渐消散,可那份怪异的感觉却没有淡去。

“李医生,早!”安娜俏皮的声音打断我们的谈话。

“都下午了,怎么才来!”我语气中略带责备。

“有事耽搁了!我昨天下班时确定过了,今天上午没有预约。哦?小斌斌也在哦!跟你妈妈一起来的吗?”见到齐斌的安娜显得很高兴。

“安娜姐姐,送你的新婚礼物,妈妈和我一起挑的,快看看,喜不喜欢!”齐斌笑容可掬地捧上礼物,安娜被齐斌哄得“咯咯”笑个不停。他身上有种惬意的气场,仿佛是一层柔和的光,让沐浴其中的人不自觉地放松下来。

“既然来了,我们可以聊聊吗?因为没有齐太太陪同,所以这次不是治疗,只当是朋友之间说说话,刚好我办公室又添了几幅画,一起去看看!”我打断两人的说笑,邀请齐斌。

办公室里的确新添了两幅画作,都是来自那位患者的手笔。齐斌一进来就注意到了,“这位画家真是慷慨,竟然送给李医生这么多画,想必是李医生给了他很大的帮助吧!”齐斌伸手抚摸一下画框的边缘,突然回头,笑容诚恳:“希望李医生也能帮帮我!”

我亦回之以笑容,“没有监护人的陪同,我不能擅自跟你聊治疗的内容,我们还是说画吧!”我走到齐斌身边,与他并肩而立,一起端详面前洋洋洒洒的色彩碰撞。“这位患者送给我十来幅画,说起来惭愧,因为一直没找到懂得欣赏的知音,放在地下室吃灰很久了,如果你喜欢,我送给你两幅吧!能找到欣赏画的人,画家也会很开心的……”我自顾自地说了很久,身边的齐斌却一言不发,两眼直勾勾地盯着画看,脸上的笑容不知什么时候消失了。

“嘭!”的一声,办公室的门被突然推开,齐太太怒气冲冲地闯进来。我在转身的瞬间留意到齐斌身体紧绷,被开门声吓得一震。

“李医生,你怎么可以不经过监护人的同意私自给斌斌治疗?”怒气让齐太太的声音有一丝凄厉。

“妈妈,你怎么来了?”齐斌回头,脸上笑容又回来了。“两秒钟!”我在心中默数,从齐太太闯进来的那一刻算起,齐斌大约迟疑了两秒钟才转身迎接。

“齐太太你别误会,我们没有进行任何治疗,正在看画!”我开口向齐太太解释,眼睛却不露痕迹地观察齐斌的神情。他笑着迎上前,撒娇似的揽住齐太太肩膀。“真的没有治疗?”这次齐太太是向齐斌发问,语气温和很多。

“真没有,我保证!”齐斌孩子气地举起三根手指,齐太太终于露出笑容。“赶紧回家吧!家里要来客人,爸爸说让我们早点儿回家做准备。”齐太太朝我颔首示意,拉着齐斌离开。

我自始至终眼睛都没离开过齐斌,却发现他自如的笑容和举止动作背后掩藏的一丝勉强,他在扮演齐斌!他是谁,是小武吗?他为什么要扮演齐斌呢?我回想起齐太太对齐斌的依赖,不同人格之间无法做到随意切换,而在齐太太面前时,他只能是齐斌。

如此看来,小武似乎不是什么危险的角色。

我追出门去,“等一等!说好了要给齐斌两幅画的,齐斌,来挑两幅带走吧!”

“齐斌”下意识地看向齐太太,齐太太点点头,于是他又跟我折返回办公室。“小武,你是小武吧!”一进门,我就急切地问出口。“齐斌”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了,眼角低垂,紧张地搓着手指。“别紧张,我一直想见见你,我叫李运良,是心理医生。”

“我知道!”小武语气嗫嚅,声音几乎低不可闻。

“齐斌跟你聊过我的事?”我一边说,一边着手取下墙上的画。身后没有回答,小武停顿了几秒,突然说道:“医生,你除掉我吧!”声音比原来抬高了几分,仿佛为了凸显他的决心。

我的动作戛然而止,不理解这份自我牺牲念头的由来。“斌斌是个更好的儿子,妈妈需要斌斌,而我……”“齐斌”没有把话说完,可意思不言而喻。齐太太决绝的神色再次浮现,浑身透露出那份直白的迫切。

“斌斌,还没拿好吗?”门外齐太太的声音由远及近。“齐斌”酝酿片刻,又扬起和煦的笑容。

事情似乎好办多了。我靠在躺椅上,视线飘过房间,落在空白的墙壁上。亚人格趋向于自我牺牲,会让心理治疗的过程顺畅许多,更能满足齐太太的要求,一切正走向皆大欢喜的局面。

为什么心里会有一丝不舒服呢?我需要自我疏解,处理积聚起来的负面情绪。每当这个时候,我总是去徒手攀岩,那种生死一线的压迫感会榨干心里每一丝多余的烦恼。

回到诊所的时候,办公桌上多了个盒子,上面没显示寄件人。里面是几本日记,我拿起最上面的一本,翻开卡通海洋城堡的封面,里面是一行歪歪扭扭的小字:齐武的日记本。字迹稚嫩,显然出自孩童之手,齐太太曾说,小武大概是齐斌8、9岁时出现的,所以这是小武最初和齐斌的交流吗?我翻看包装盒,邮件难道是齐太太寄来的?

怀着好奇心,我翻开日记本。不过才翻了几页,头轰然炸裂,我疯魔似的快速向后看。流水账般的文字向我讲述了一段悲惨的童年,齐武的童年。

小武,才是初始人格,是齐太太的儿子。

齐太太在小武身上押下所有的赌注,他必须得是个出色的孩子才能为齐太太赢得稳固的地位。可小武偏偏是个普通的小孩,他内向、怕人,喜欢玩耍多过学习,一次又一次地让齐太太失望,更可怕的是让齐先生渐渐丧失对他的期待。

“爸爸大声骂妈妈,我很害怕……”

“爸爸很久没有回家了,没人训我,我很开心,可妈妈不开心……”

“妈妈每天喝很多大人才能喝的果汁……”

所有的失望,所有的不满在家中凝聚,寻找突破点,显然,风暴的中心是小武,他成了齐太太的情绪宣泄口。

“我数学测验只得了80分,妈妈砸碎了我所有的玩具……”

“钢琴老师教的乐谱我学不会,妈妈说不学会就不能吃饭,我很饿……”

“我在花园的沙地上堆城堡,妈妈很生气,把我关进地下室的小房间,房间里很黑很黑,我好怕……”

“……妈妈又把我关进地下室……”

“地下室好可怕,妈妈不来救我,爸爸也不会来……”

在7、8岁的年纪里,小武无数次被齐太太关进地下室的小黑屋。在那个黑暗的小房间里,小武哭喊求救,回应他的只有冰冷的墙壁。不!最终还是有人回应他绝望的呼喊吧!我想起齐斌温暖的笑容。

我在办公室里一直坐到天黑,大脑里正上演一场惊涛骇浪般的博弈。我不是一个正直的人,游刃有余地游走在道德的边界也不会良心不安。可是这一次,着实让我犯难,我一遍又一遍地用专业知识说服自己,多重人格是一种精神疾病,无论是小武也好齐斌也好,本质上都是同一个人,而心理治疗也是以二者互相融合为目标。可结果呢?还是会表现为亚人格的消除和主人格的完全支配,消除的人会是谁呢?显而易见,是那个在黑暗小房间哭泣的小孩。

我忍不住拨通齐太太的电话,“齐太太你好,关于小武,我有些话想跟你当面详谈。”电话对面齐太太沉默许久,终于轻声答应一句:“好!”

我们约在江边的露天咖啡馆,齐太太选择靠边的位置落座。

“你一早就知道小武才是初始人格吧!”我不做客套,开门见山地问。

“结果上并没有什么不同,你是医生,应该明白斌斌才是身体的主人,这么多年一直作为我儿子生活,你说过,治疗不是杀死小武,而是治愈斌斌。”齐太太神色淡然,丝毫没有因为想要除掉亲生儿子的灵魂而不安。

“是谋杀,你谋杀了童年的小武!”我内心叫嚣,可理智却阻止我质问她的冲动。见我不说话,齐太太又补充了一句:“小武根本就不存在,只是精神疾病的产物。”

“咔嚓!”一声脆响,打断我们两人的谈话,旁边不远处一个戴帽子的年轻人打翻了咖啡杯,正手忙脚乱地蹲在地上收拾。

齐太太身体略微前倾,逼近我的脸,“我是听朋友介绍才来找你的,听说你在这方面很有建树,如果你觉得为难的话,我可以找其他心理医生。”

“不为难!”我呷一口咖啡,让浓烈的苦在口腔中弥漫。

“尽快制定治疗方案吧!有什么需要我配合的提前跟我说。”齐太太起身离开,在这场对峙中完全占据上风。

我失了魂似的往回走,满满的愧疚感充斥我的内心。那个在黑暗中哭喊的小孩,终究没有人来拯救他。

“李医生!”身后有人叫我,声音有些熟悉,我回头,却迎上一双陌生的眼睛。来人是齐斌,但浑身散发着异样的气质,面无表情,冷漠地排斥着周围的一切。

“齐斌?”我试探性地问,看着他头上有几分眼熟的帽子,“你刚刚在咖啡馆,都听到了?”

“初次见面,介绍一下,我叫乔木。”顶着齐斌脸的少年冷静地做自我介绍。

“你是?”我一时间理不清思绪,有些语无伦次。

“是的,我是小武身体里的另一个寄居者。我和齐斌,我们是黑暗中的双生子。”乔木伸出手示意我坐到长椅上,“我的时间不多,长话短说,不要杀死小武。”

我脑中灵光一闪,“是你把日记本寄给我的?”

“我希望你知道真相。”乔木坐到长椅的另一端。

“齐太太不知道你的存在?”我凑近了一点,迫切想知道。

“没人知道。”乔木说,“小武消失了,很久都没有出现过,齐斌也在找他,他在日记本上留言:请放弃我!”

“心理治疗,是让你们融为一体,不是除掉谁。”我第一次说得这么没底气。

“你自己也不信吧!”乔木一眼看透了我,和齐斌一样,他是个异常聪明的孩子,“我们是独立的灵魂,不是什么疾病的后遗症。希望你可以帮我们。”

“可是齐太太……”我指出最严峻的问题所在,即便是我肯放下职业操守帮忙蒙混过关,齐太太还会请更多的心理医生来复查。

“这个没问题。”乔木从背包里掏出一个信封,递到我手上,“你只要把这份文件交到妈妈手上,告诉她我们知道,她肯定会回心转意的。”

我手里多了个信封,拿在手里,像擎住一座万钧重的高山。我说过,我不是个正直的人,所以乔木前脚刚走,我后脚就拆开了信封,里面是一份亲子鉴定报告,一行行专业的术语和数字披露出一个惊人的事实:小武并不是齐先生的亲生儿子,从头到尾,他仅仅是个工具,是齐太太为打破困境苦心积虑创造的工具。

当我把鉴定报告交到齐太太手上时,第一次见识到她狂怒的爆发,“杀了他!杀了小武!”她将报告单揉成团,红着眼睛大吼。我权衡再三,没有告诉她乔木的存在,怕她知道她呵护了十余年的宝玉正在出现越来越多的裂痕,极度崩溃之下做出玉石俱焚的决定。

狂怒过后的齐太太却突然跪在我身前,抱着我的腿,泣不成声,“求求你救救斌斌,救救我!”

“不能给小武一个机会吗?”话一出口,却突然觉得这似乎又对齐斌太过残忍,只好止住话头。我在抉择,理智和刚刚出现不久的良心之间的抉择,直到齐斌再次出现在我办公室中时,还未曾拿定主意。

安娜进来送咖啡时,小声趴在我耳边低语:“你想太多了,不如想想你的职业生涯。”

对齐斌的治疗按计划开始了,在每一个步骤进行前我都有所迟疑,可齐太太迫切的眼神又不断催促我继续下去。我渴望在这过程中小武或是乔木会出现,可是出现了又能怎么样呢?说些道别的话吗?

当齐斌躺在催眠室的扶手椅上时,仍是微笑着看着我的眼睛:“李医生,如果我们三个被迫只能留下一个的话,我还是希望留下的是自己。”

“你,你知道?”

“对,我在家里安装了很多摄像头,本来是想看下小武的行迹的,不想却有意外的发现,我身体里还住着其他人吧!”

“他叫乔木。那份报告?”

“我知道,我看过,所以,”齐斌看向我的眼神中中仍然满是笑意。

“所以什么?”

“所以,他们谁都无法在这个残酷的世界好好活下去,只有我能。”

治疗开始了,在整个过程中,我意识的一部分都是游离的,小武哭泣的眼睛、齐斌眼中的笑、乔木的冷静在我脑海中轮番上演。

治疗结束后,齐斌还是齐斌,齐太太感激涕零。

出门的时候,我们在前台遇到一个意想不到的人,齐先生,一个浑身上下充斥着上位者威严感的中年人。齐斌笑着迎上前,“爸爸,你怎么来了?”

齐先生看着齐斌,严峻的脸色稍稍缓解,转向齐太太时却又堆起不耐烦,“听说你带着儿子频频来心理诊所,出了什么事?”齐太太吓得脸色煞白,嘴巴一张一合的却不知怎么辩解。

齐斌却自然接话道:“妈妈最近精神压力很大,我陪她看心理医生。”说罢抬头看向我,“对吧!李医生。妈妈的病不严重吧!”

看着齐斌的笑,我突然觉得有几分毛骨悚然,鬼使神差地点点头。

齐斌说过,只有他才能好好活下去。

“对,是我,我心理出了问题。”齐太太哭着附和,确实有几分癫狂的状态。

“你怎么想的!这种地方为什么要让斌斌陪着你,给斌斌带来什么不好的影响怎么办?张秘书!”身后一个年轻的女孩应声上前。“给太太联系一家疗养院,把病治好再回家。”

齐斌跟在齐先生身旁,亲昵地扶着他手臂,“给妈妈选一间离家近的疗养院吧!我也好时常去看看她。”

“胡闹,你专心准备出国……”

齐太太失神地跟在两人身后,听着对她的处置无动于衷。

进电梯的时候,齐斌回头跟我挥手道别,笑容可掬,嘴形一字一顿问我:“杀了他们,你后悔吗?”

我突然想起一句话:当我看向你时,回望我的人是谁?

(封面图片为网图,侵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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