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明文黑灯瞎火地摸到二舅舅家敲门，二舅妈端着饭碗赶紧去开门：“是明文啊，快来坐，吃晚饭！”二舅舅、表哥和表嫂也都赶紧站起来让座。

明文说：“我刚吃完饭就过来，最近有个政策，特来跟你们说一声。”

二舅坐在明文对面，一双眼睛盯着外甥：“又有好政策？明文你可要照顾到我们啊，你看你表哥现在病发得越来越频繁，低保不够支啊！”

明文一脸神气的说：“那是，光靠低保怎么够啊，镇里正在登记残疾人信息，很快就有一笔补助款下来了，你把表哥和表嫂的身份证、残疾证和信合存折拿给我，我明天去帮他们办理。”

二舅一听是这么好的事，迫不及待地放下手中的碗筷，去里屋翻出来一个裹得严严实实的塑料口袋，从口袋里拿出身份证、残疾证和存折递给明文：“这事就麻烦你了，还是自家有人当村干部好，总能主动想起我们。”

“放心吧二舅，这事包在我身上。”明文拍着胸脯，立马又关切地重合着拇指和食指捏了捏，“我尽量多争取点。”

明文拿了残疾证和存折回家，然而他并没有去办理什么残疾人补助登记。

2

明文家的晚餐很丰盛，气氛也很热烈。

包村主任端起酒杯一阵乱碰后深喝一口：“一只羊崽补助六百元，一年后这二十只可全卖，平均一只一千六百元，就可卖三万多元，产的幼崽又可继续养，我看这事真成。喝了这杯酒，大家明天就修圈！”

综治站长头一仰喝干杯中酒：“我拿到了，土坳组那户，你们呢？”

“我表哥这户挺顺利，拿到了。”副主任明文吐了一口烟雾。

“我这边一户，搞到手了。”塘边组组长弹了弹烟灰，忽又紧皱眉头，“我还是担心支书和主任……”

明文一脸不屑：“他们不参与，但也不会得罪我们的，放心吧！”明文倒上酒，示意大家举起杯：“明天大家先自掏腰包修养圈，按之前说的那个规格做，然后买20只羊羔养起，补助款很快就会打到存折上。”

包村主任得意地接过话：“到时候你们把打到精准扶贫户存折上的补助款一次性取光，明文有密码的，之前不是你给他们统一开户设置的吗？然后将身份证、存折和一千元钱给我，我找信用社王主任换个新折子，再往每个新存折上打一点钱，你们拿去还给户主说是什么政策的补助款就可以了。”

喝酒的人都举起大姆指说包村主任实再是高明，不愧是我们村走出去的人才。

3

嘴上是说要修羊圈，其实明文哪里得钱来买材料，何况还要先买羊羔。明文心里清楚，自己之所以要干这个事儿，都是因为家里穷得响叮当。

几年前明文中专毕业，懒散无所事事，村委正好缺人手，看在他有文化，就让他当了村副主任，这副主任一当，就又懒得干农活，反而是跟镇里一帮子人玩上了麻将。

这三天两头都在外面睹钱，输的居多，老父老母身体不好时常需要钱买药，儿子也没管好，整天满脸鼻涕满身泥，老婆寒了心也跑到邻村跟别的男人过了。

几年下来，家里亏空，如今还不想想办法，恐怕吃饭都成了问题。

但修养圈买羊羔这个事情明文还是能够想得起办法的，自己不是村里的副主任吗，副主任不是管帐的吗，将刚收取的合作医疗保险费挪用万把块，等拿到补助款后神不知鬼不觉填上空缺就是了。

明文怎么想的他就怎么做，而且在这个事情上一点也不懒散，买来材料亲自动手，只用五天羊圈便挨着自家猪圈搭建起来了，明文立马又去之前谈好的几位农户家买来了二十只羊羔，一只公的，十九只母的。

综治站长和塘边组长的羊圈也搭建好了，也买来了羊羔，不过明文的羊圈从规模、外观和舒适度来看都是比不上的。资金少了是主要问题，关键是人家每年种烤烟辛辛苦苦收入十来万的过程中你明文在做什么，人家每年除了种烤烟还挖空心思养点鱼搞点工程的时候你明文又在想什么。

4

又到赶场天，明文的二舅吃过早饭来到镇上，找个酒摊喝了杯酒，径直去了政府大院。

政府大院是明文的二舅每次赶场必去的地方，因为那里不是张贴着相关政策的名单，就是有人在谈论最近有没有什么补助政策。

当然，这次去政府大院是有明确目的的，主要是看看明文说的那个特困残疾人补助款下来了没有。

真巧，走进大院就碰见了龚镇长，见面就问：“龚镇长，那个特困残疾人补助款下来了没有啊？”龚镇长想了想说：“老人家，我怎么没听说有特困残疾人补助款呢，您去民政那边问一下吧！”

老人家谢过龚镇长，来到民政办，李主任正看着他走进来，没等他打招呼，李主任就说：“老人家，又来赶场了，今天想了解什么呢？”老人家将他对龚镇长的问话复问了一遍，李主任疑惑的说：“没有特困残疾人补助啊，常规的残疾人补助我们一直在发放，这您是知道的。”老人家摸了摸脑门：“那我们村儿副主任还把我儿子儿媳的身份证、残疾证和存折拿去了，说是要登记领取特困残疾人补助，这是怎么回事儿呢？”李主任说：“老人家别急，我倒是听说扶贫站那边针对精准扶贫户有一笔养羊款，您儿子一家是村里典型的精准扶贫户，您去扶贫站问一下吧！”

老人家来到扶贫站，扶贫站正被那些包村主任围了个水泄不通，扶贫站站长正在讲养羊款的事。

他们村包村主任见明文的二舅凑了上来，就赶紧从人缝里钻出来催他离开，说正在开会不要在这里逗留。老人家只得转身出门，但也听出了大概：原来这个养羊款是针对精准扶贫户的专项扶助资金，县畜牧局已经在来镇里的途中，扶贫站站长召集开会是要各村准备好迎接检查，还特别强调了如果检查不符合政策要求，扶助资金将不会得到落实。

老人家就在门外等包村主任，想问问包村主任这都要来检查了他们怎么不知道这事儿。不料几分钟后包村主任从扶贫站一出来，就慌慌张张地跳上摩托车径直离去。老人家觉得有些蹊跷，就赶紧回了家。

5

明文的二舅家不是低保户，但他的儿子儿媳孙子孙女都吃着低保。

他的儿子三十来岁，幼时生病留下后遗症，大脑对手脚的支配不力，走路一蹶一拐，有时还会昏厥倒地，口吐白沫。儿媳是个哑巴，手脚也不灵便，走起路来就像鸭子在跳舞。还好孙子孙女没有受着父母的遗传，和常人一样。

这些年来明文的二舅为了儿子儿媳孙子孙女能吃上低保，单立了户口变成两家，实则一起生活，大事小情均由他和老婆子做主。

明文的二舅从镇上一回来，就将打听到的情况跟二舅妈说了，二舅妈立刻就火冒三丈，说老头子你还没看懂吗，分明就是明文骗去了身份证明，那明文自己不就是在修养圈吗，还羊羔都养上了！

明文的二舅转身就要去找明文问个清楚，不料明文正急慌慌地来了。二舅正准备问，被二舅妈一把拉住，使了个眼色，意思是先看看明文有什么事。

明文说：“二舅舅、二舅妈，有个事情要和您们商量一下，是个好政策。不晓得您们有没有养羊的想法，政府有一笔养羊款，专门扶持精准扶贫户来养羊的。”

二舅妈抢了二舅舅的发言机会：“明文，我们这些老人家不懂政策，看你搞急慌慌的，怕也不是专门来宣传政策的吧，你不是也要养羊吗？”

明文听二舅妈说话带刺儿，心里有些不舒服，但想到刚才包村主任在电话里特别强调过不要弄出事来，于是又热情地说：“二舅妈说的是，我确实有一些想法，您们看，这个机会肯定是难得的，但单纯的让您们来养，事先要投入的资金、劳动力和技术都是个问题，不如干脆我们联合起来养，双方都能得到好处。”

两位老人让明文说说怎么联合，有什么好处，明文就说：“羊圈我修好了，羊羔也买来了，只要用表哥的精准扶贫户资格拿到补助款就行。补助款归我，因为我先投入了，羊也由我来养，至于表哥这边嘛，每年分给他一头羊就是了。但是有一点，只要是上面来检查，就一定要说这羊是表哥养的。”

二舅妈看了二舅舅一眼，就拉着老头子到旁边嘀咕了一阵，回来后二舅妈就说：“明文，你这是在打你表哥的算盘啊，那个特困残疾人补助款压根就是你瞎编的吧，你二舅去镇里问过了，根本就没有这事，你大概是拿你表哥的证件去取养羊的资格了，不是畜牧局要来检查，你可能就瞒天过海蒙了我们，现在你又想一头羊就打发你表哥，你这外甥当得确实好啊！”

明文是个傲性的人，二舅妈不但揭了自己的心底，还说话整人，气在胸中就收不住：“是又怎样，您们享受的哪样政策补助不是我给办的？真要这样说，有您们好看的！”

二舅妈也是个有气性的人，与明文你一言我一语的就吼了起来，话说得越来越难听，甚至将明文的媳妇儿子也搬了出来，明文哪里忍得，但又总不至于动手，为怕旁人知道原委就选择转身离开。

6

原来明文们一伙人都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以为弄个精准扶贫户的相关手续交上去，自己修个羊圈把羊养起，补助款就会拨下来。其实有这种想法也不奇怪，这几年好多事儿就是这样做过来的。

但这次不一样。

明文刚好转身，几辆小车就开过来停在了二舅舅家门前的马路上。明文认得，第一辆车是镇政府的公车。明文的心发颤了，料到这一定是县畜牧局的人来了。

没错，龚镇长、镇扶贫站站长和包村主任下车了，随后他们招呼其他下车的人向明文的表哥家走来，明文也跟着折了回来。

和主人家互相打过招呼后，龚镇长就领着检查工作的县畜牧局领导要去看羊圈，扶贫站站长就跑过来给镇长悄声汇报说“完了……出事了”，龚镇长还没反应过来，扶贫站站长就告诉了他刚刚了解的情况，也就是“这户根本没有养羊”。

“这户根本没有养羊”的信息是明文的二舅妈在回答扶贫站站长问及“羊圈地址”的时候说的。这弄得龚镇长非常尴尬，扶贫站站长也吓得不轻，其实，看到扶贫站站长跟龚镇长耳语的状态后，包村主任和明文这个副村主任更是腿都发软了，心咚咚直跳。

龚镇长毕竟是一镇之长，虽然事情尴尬，但还是要泰然处之，他收了收尴尬的神色，微笑着走向县局领导：“张局长，这户的确是精准扶贫户，这次申请养了羊，但现在主人家说他们没有养，我想村干部一定有问题，我们将调查并严肃查处！”

张局长虽有些意外，但龚镇长和他是老交情，也不好提出批评，就只是说：“干部出的问题，你们镇政府内部处理，落实不到位甚至是违反政策的做法，是拿不到补助款的，我们去下一户吧！”

龚镇长想就这个事情作个安排，叫村支书，村支书不在，叫村主任，村主任也不在，他发现只有村副主任在。龚镇长很生气，将包村主任叫到跟前：“明天早上八点，村支两委全部来这里，请主人家不要外出，镇里将对这件事作调查！”包村主任汗珠直冒：“镇长放心，一定安排好，一定安排好……”

7

自从调查会在明文的表哥家里召开后，明文养羊的事情就在村里传开了。

“明文太不像话了，他的表哥表嫂都这种情况，还去打他们的算盘。拿什么身份证、残疾证和存折，简直就是行骗，其实就是要拿身份证和存折去弄养羊的资格和那笔养羊款嘛！”

“我就说这副主任不务正业，当干部还整天搓麻将，媳妇都搓跑了，还养什么羊，那懒德性还不得把羊喂死？”

“听说镇里催明文去交合作医疗保险费，明文就是不交，逼急了他才说被他用来修羊圈卖羊羔了，镇里断他挪用公款。”

“是啊，挪用公款、当官行骗，他这干部就当不成了，一个中专生，居然是这个水平！”

“现在村里的干部都成什么样子了？支书主任虽正直，但一个没主见一个怕事，其他的就乱搞，给老百姓的利益，他们是能揽就往自己的身上揽，还变着法子揽！”

“那天县里领导来检查，支书、主任压根儿都不晓得，据说在扶贫站开会是包村主任去的，莫非包村主任也有问题？”

“听说另外两个养羊的干部也是动的心思，只不过没调查出来，唉，那两户贫困户也是老实人啊！”

老百姓的议论，干部们是听不见的，明文虽然不是干部了，但他也听不见。

明文最近很窘迫也很忙，因为他不但要为还那笔挪用的公款发愁，还要忙着为羊羔涂药，因为他养的所有的羊，嘴巴都生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