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子

木子是村里所有村民都认识的人,因为他这一辈子都没走出过这片土地,从出生到现在都在马坡村转悠,他也去不了远的地方——他回不来。在我们那里,对于不正常的人,我们都管他叫疯子。木子就是那其中一位正常的疯子,之所以说正常是他会像其他人一样放牛,之所以称为疯子是他脑子有问题,除了放牛,什么都干不了。第一次见到木子的时候,他都快三十了,而我还是个孩子,他蹲在我家门前的墙角下,头上的头发乱糟糟的,仰着头笑嘻嘻的看着我,我躲在父亲的后面,他对我父亲说,十哥,这是你最小的孩子啊。父亲也不在意他,和气地回应了一声。他不会再问什么,傻傻地笑着。这是木子给我的最初印象。

究竟木子为什么变成这样的,父亲从来没有给我一个确切答案。有人说,木子小时候被人抓弄,抓了一根水蛇放在裤裆里,然后被吓傻了,也有人说,他生下来就这样了。不管哪一个故事是真的,反正,木子傻了。

木子这么大的人了,还像个孩子一样蹦来跳去,终日带着一顶破草帽,一年到头几乎不穿上衣,光着黑黝黝的肩膀,脚上身上沾满了泥巴。木子有个很痛爱他的奶奶,而木子就睡在他奶奶隔壁的柴房里。把破草帽盖住头,在草堆里睡得悠然自得。夏天的时候,柴房里黑乎乎的什么也看不见,多得数不清的蚊子在里面狂舞,我们依然能听见里面像打雷一样的鼾声。木子像地里长出来的孩子,在哪里都能生长。

木子唯一的事业就是放牛。在还没进入机械化时代的农村,牛是最宝贵的东西。能看到木子,你就会看到牛,他的故事总是要和牛联系在一起。他太爱牛了,放牛彷佛也是他引以为豪的事情。木子家的是一个黑皮大水牛,木子把它养得肚子圆溜溜的,毛都发亮。他拍着它肥大的后腿,嗅着它身上的味道,他也许在想,要是自己是头公牛就好了,这样就可以娶了它,至少比做人强。水牛黑而发亮的眼睛木木地看着他,他也俯着身子看着它,他们默默地对视,彷佛他们在聊天,也许只有木子知道牛在想什么。

夏天一到,木子就带牛到河里洗澡,牛背上身上沾满里田里的泥巴,木子拿着岸边的干草一点点地把它拭掉,他也不知道自己脖子上沾了多少泥土。牛躺在水里的时候,木子就把破衣服脱了光溜溜的地在水里洗澡,有时候,他爬上来,身上爬满了水蛭,怪吓人。

除了牛,没有谁愿意与木子亲近,牛是他唯一一个朋友。木子老是在自言自语,天快黑的时候,牛也被他牵进牛棚里,他也没了事情可做,围着村子不安地转来转去,还是戴着他那顶破草帽,或者蹲在哪家门口愣半天,看人家一家子亲热,看到人家乐他也乐,你招呼他,他也不理,似乎他在另一个世界里看我们的生活。有时候一脸认真的表情,有时候笑嘻嘻的样子,没有谁知道一个傻子脑子里会想些什么,也没有谁有功夫关心这些。

很多时候,木子是沉默寡言的,他更多时候通过味道去认识世界。你好心递给他一苞粟米,或者一块地瓜,他会放到鼻子边先仔细嗅嗅,然后放进兜里一脸高兴的样子,他也不会说那些感谢的话。坐在田埂上,随手抓一把野草闻闻,然后若有所思,好像他就知道它的用处,闻闻肩上的衣服,闻闻手背,闻闻脚下的泥土,总之,他的鼻子不会闲着。他也许喜欢马坡的味道,喜欢这里的味道。

木子是很少抽烟的,但偶尔不知从哪里弄来几根香烟放在鼻子边嗅来嗅去,舍不得抽。那个年代,香烟还是一种稀货,村里没人卖,只有外出打工的人带回来,而木子的大哥很早就出去了,也没弄出什么名堂,估计就是他分给木子的。木子拿着这根烟在村里神气地转,别人看着都眼馋。木子在我家门口蹲着的时候,那香烟放在他的破草帽里,我父亲很爱抽烟,父亲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他的香烟,心里在想着法子怎么哄过来。

这个时候木子聪明的很,眼里满是狡黠的光。

父亲拉他到屋后跟他套近乎,“木子,平时十哥对你好不好?”

“嗯!”

“你看,我烟瘾犯了,你——能不能借你这根烟我抽啊?”

“不行,大哥给我的!”

“以后还你嘛,借我一根,以后十哥还你一包,怎样?”

“不行!十哥,我信不过。“

“要不给你一毛钱,行不?“

“两毛钱,我就给你!”终于看出了木子的目的,这是木子最有商业头脑的一件事情。

父亲抵不过烟瘾,终于还是给了他两毛钱,木子接过钱,发黄的票子嗅了半天才放在最里面的袋子里。以后这种交易一直背着母亲秘密进行。除此以外,木子还会帮别人干点活,然后人家给他点钱。

我一直想不明白,一个傻子攒钱干什么。直到有一天,我看到他给他奶奶送去一串少得可怜的肉的时候,我才知道了他的秘密。他把肉放在那张发黑的桌子上就走,他奶奶弄好了也找不到他的人。原来傻子也懂爱。

每年村里的花心树开花的时节,木子就变得异常的疯。白色的花散满了枝头,村里弥漫着花心树浓郁的花香,蜜蜂蝴蝶让这个村子一下子热闹起来,放下笨重的农具坐在门槛上,好像生活有了诗意。可是就是这样的气息叫木子发狂,他受不了这样的马坡,这不是他喜欢的妖娆的味道,它掩盖住了泥土的气息。木子的脚步更加急躁,有时候还会捡起小石头扔人,小孩子躲他远远的,这不是他认识的世界。

十几岁的木子是这样,三十几岁的木子还是这样,戴着破草帽,泥一样的颜色,也许,他觉得世界也还是这样,地里还是长一样的庄稼,那条田埂没变大也没变小,村头那块大石头还是一成不变地躺在那里,那棵拿来拄牛的大榕树也没长高,马坡还是这种味道。不过,后来,他逢人就兴冲冲地说,他要娶媳妇了。原来他家的牛生小牛了,他爹说,要是他把小牛养好了,到时把小牛卖了,拿钱给他娶媳妇。

每天天不亮,他就起来放牛,牵着牛跑到几十里外的坡地,让牛吃上最肥美的草,晚上跑到牛棚里帮牛赶蚊子,恨不得把牛放到手心里养。几个月下来,牛犊长得跟小山似的,他戴着那顶破草帽围着它乐滋滋的转,时不时嗅下它的头,它的身子。他爹牵着小牛去集市卖的时候,老牛围着柱子打转,不停地哞叫,浑黄的泪不停地从它又大又黑的眼里掉下来,那种绝望哀伤的叫声使人难受。木子哀求他爹说他不要媳妇了,叫他不要卖了小牛。最后,他爹还是把小牛给卖了,当然也没给木子娶媳妇。那个时候,村里的人见了他都爱嘲弄他说,木子,你的媳妇呢?他总会逃也似的躲开。他也像欠了老牛的似的,不敢与它对视,放牛的时候,在牛背后远远地跟着,它爱吃哪块草地就吃哪块,随着它的性子跑。

木子在柴房里迎来每个日子,也从这里送走了每个日子。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村里的人开始用机械犁田,最后发展到每家每户都这样做。牛渐渐失去了它原先的价值,甚至成了家庭的负担。木子他爹走后,家里只剩下他大哥一个劳动力,家里经济变得越来越困难。他大哥要把老牛牵到集市去卖的时候,木子发疯一样守着老牛不让人靠近,见人就咬,抱着牛哭成一团。

没有了牛,只会放牛的木子就成了废人,还要耗上家里的一份口粮。没事可做,木子变得更加沉默更加疯了,见了人就扔小石子,这一切是不是都变了?木子觉得马坡的路已经不是以前的路,以前的路是给人和牲口走的,现在还有机械轮子压过的奇怪痕迹,他狠狠地吐了一口唾沫。唯一他还能做得就是坐在田埂上看着这些屁股冒着黑烟的怪物跑来跑去。

迫于无奈,他们一致同意把木子骗到离马坡还几百公里外的城里丢掉,因为他们真的无力抚养这个大活人。临出发那天,木子的娘给他换上了新衣服,估计这是木子这辈子第一次穿的新衣服,木子高兴地对他娘说回来时给她带好吃的,因为他大哥说带他出城里过好日子。

为什么要去城里啊?

因为城里有好高好高的楼,有好多好多好吃的东西。

那楼有多高啊?

比我们这里最高的树还要高。

有这么高的楼么?我们没钱,他们会给我们吃的么?

嗯!

那娘你等着我回来给你带好吃的。

木子的娘帮他整理着衣领,转过身,眼泪就哇啦啦地往下掉。当木子提着他那几件破衣服上车的时候,他娘都快哭成泪人了。他大哥陪他一起去,最后只剩下他一个人回来。

木子就这样从村民眼里消失了,再没有出现过,他与马坡的故事就到了尾声,或者到了花心树盛开的时候,人们还会想起他,可是,花心树也快被砍光了。

走在石头森林里,我很多时候在猜想这个故事会是怎样的结局,会不会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会有人突然有人叫我的名字。木子也许现在正用他牵过无数次牛绳的手去翻开那五颜六色的塑料袋去寻找那些残羹剩饭,去喝下水道那些发黑的水,或者早于腐烂在城市的某一个角落,身上爬满了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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