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说历史是沉淀的,是厚重的,就是因为再激烈的争斗,再剧烈的变动,过了几百年,几千年之后,也不过是时间长河中的波澜而已。将时间变作永恒,无限地拉长,激奋,刚猛,壮怀,都化作安静文字,凝固成尘土飞烟。那些在历史上危如一发引千钧的时刻,也曾令我们心里起伏动荡,然而动荡之后总归是要平复的。
文字,应该也是治愈系的万灵药,它虽不能治愈即时的时代之痛,时代之病,却也能平抚后来的历史创伤,提供静谧的语言见证。
学古文让我温和的一个重要原因是,声音没有了。慷慨的正声,激昂的悲歌,婉转的啼哭,无奈的诉说,全都消失在历史里了,只有呼啸的风声流传下来。文字是一个过滤器,所有的过(过悲,过喜,过伤,过怒),所有的不及(百般无奈,无限可惜)都成为历史残渣,被抛弃掉了。也许被火焚了,也许随流水去了。只能看到一颗颗无声的文字。这无言的肃穆告诉我,谈历史,画上一个无悲无喜、略带冷寂的句号足矣。这一点个人的体验,是我读古典文学,读史时瞬间的感觉。这就是古文的中和之美。
一个显著的对比是,这宽而厚的古代遭遇了激而躁的现代。也是我遭遇了这冲突和美。
这现代的激烈并不仅仅在于革命,在于暴乱,在于战争,虽说这无限接近的危险的确能够给我们一种隐隐的幻灭感,虽说无垠宇宙的确赐予我们对于未知的极度恐惧,虽说末日的确可能来临,世界可能毁灭,然而这焦虑仍然不是人们真正明晰的,这深切的焦虑还只是隐藏在市场的喜剧感和躁急感下面,被可以缓解一切痛苦的娱乐所掩盖。我们仍然灯火辉煌,仍然娱乐至死。
所以,与这相对的,被少数人知悉的现代激烈是理论,是理论对于一切的反思和批判。
为什么现代的理论是激烈的?因为它指出你相信的一切都值得反思。这反思的结果可能会摧毁一个人,也可能重新建构一个现代人,无论毁灭还是建构,它所用的方法就是彻底破坏。
理论摧毁你的语言观——它告诉你,语言是虚妄的,对于语言的怀疑不足为奇,语言遮蔽了存在的一切,你的所思所想已经被语言覆盖和渗透,你面对的你自己不是血肉,而是语言构成的能指符号。
理论摧毁你的历史观——它告诉我们“没有文本以外的世界”,曾经所有的一切都由论述构成,文本以外的历史从来都不曾存在,基于修辞和想象的二次创造和二次修正才是真实“历史”。
理论摧毁你的价值观——连自己的意识都不可再相信!所谓的自由意志,所谓的主体性,所谓的自我已经不是真实,一切“正当的理由”都是无意义,被文化赋予,被教育塑造的意识形态话语已经将人类围困,突围毫无希望。
这样的彻底破坏,的确是激烈而无任何征兆的,只是一盆冰水泼下来,一把利斧砍下来。没有被打倒,那就成为理论的代言人,去告知混沌的世人,去当一名先知,去摧毁别人的思想,去摧毁世界,去当一只天狗,把日来吞了,把月来吞了!去燃烧!燃烧燃烧!
信仰理论,果然是过于自信。而且容易陷入激烈而暴力的自信中。
所以,现代是感叹号,惊醒又惊醒!因为它更新换代的速度太快了。三观刚被摧毁,重新树立,又来告诉你,这树立的一切都是虚假,难道还意识不到吗?!
摧毁一切的摧毁者又被摧毁者摧毁。这激烈得要让人发疯了。我要钻进古文里平复一下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