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断断续续连下了五天。有时很大,挟着风像无数根皮鞭冷酷地抽打着大地,那种粗暴如喝多了酒的汉子发起脾气来没完没了的。圩外长江开始进入防讯期,圩内风沙湖昨天也开始防汛了。
枫子趁雨小点开着电瓶车上街了,他在街头的老五面馆里等着面上来。从昨天下午到现在都没吃一点东西了,因为心情不爽,高考两次了,这次分数下来仍旧不怎么好,写的几篇文章发出去也没有个回音。他望望外面阴沉沉的天,想:老天是不是也不给他路走呢?
手机突然响了,是条短信,村群里发的,说风沙湖小圩口告急,村民们赶快去抢险。枫子顾不上面条了,他掏出五元纸币,“老五,面不要上,要有人顺便就打包带到小圩,来不及了,钱在桌上”,也不管老五听没听见,骑上电瓶车慌慌张张朝小圩口赶去。
雨又下了。
小圩口是一片慌乱,扛小木头的,背沙袋的,挖土的,每个人的脸上写满惶恐,紧张。原来小圩口的坝堤中间发现管涌,现在已现渗水了,情况危急,若不急时堵实圩破了圩里几百户人家就得遭秧。
枫子将电瓶车一停也赶忙加入到背沙袋的行业中,村里青年大都外出了,留守的都是些不能外出的中老年人,但干起活来丝毫不含糊,何况现在是抢险,救命的时刻,每个人都在拼老命。
枫子可就不行了,没干过活,又一天到没吃东西了,背了两趟脚一滑就摔倒在泥地上了,他爬起来,试了两次想把沙袋甩到背上总是不成功,他顾不上沙袋上的泥,一屁股坐上了,气喘嘘嘘,他感觉自己是这么无能。
有人说,枫子,起来啊,也有人说,年纪轻轻的一小代沙也扛不起?说的人多了就有难听的话出来了,也有人说他装的,意思是装死不肯做事,不肯用力气。
“不行就去棚里歇一会,”还是老村长体贴人。
枫子跌跌撞撞,连滚带爬的来到埂边的凉棚里。里面的张大爷在给大脸盆里泡姜茶,看见枫子进来,舀了一碗,“枫子,怎么了?脸色这么沙白?生病了?”边说边伸出手要摸他的头。枫子摇摇头,说不出话,解释也解释不清楚,只是喃喃自语:我不是装的,我不是装的。委屈的眼泪和着汗水、雨水模糊了他的视现。
雨,渐渐小了点,险情也终于控制住了,大家陆续回到棚里,有人说,枫子,你不行就回家休息去,也有人说,干活是没办法人干的,赶紧回去读书,明年再考。还有人说,去上海找你爸去吧,在那边找份工作,在家没出息的。
村长最后来的,他说他都检查了,现在没什么险情了,干了一上午都累了,留两个值班,其他人回家洗澡休息,听候通知,不能大意。
枫子说,我留下值班吧,刚才不是故意的,我现在补上。
村长答应了,临走嘱咐枫子,好好看着,我吃好饭带几个人来换你,千万不能出事。
喝了一碗姜汤,枫子心里暖暖的,人们都散了,他不敢怠慢,让張大爷在棚里守着,自己独自走上大堤。脚下的路已是一片浪迹,一片泥泞,两三米宽的路面没有一块平整的地方,再看两边,一边是风沙湖里白浪滔滔,洪水拍打着堤坝哗哗直响,一边是圩里稻田一片绿色,还有在树林中的白墙红瓦。枫子来到刚刚抢险的地方,发现还有十几包没用完的沙袋散落在路上,走路也不方便就一袋一袋拖到河边,他想这样用起来也方便,不用了也不碍事。完毕找一处能下脚的地方将手上,袖子上,脚上的污泥洗尽,这才找了一块碎砖凑合着坐了下来。他掏出手机,想写点什么,却发现他发了一条“我扛不动沙袋是事实,但绝不是装的”在村群里了,他自嘲的一笑,我何若要装呢?圩里也有我的家,还有我喜欢在下面看书写作的葡萄架,天热了,坐在葡萄架下,看那一串串青青的葡萄晶莹剔透,嘴巴都会流口水的,都不感觉到炎热的。还有村口那棵古桑树,小时候他经常爬上去摘桑椹子吃的,那乌黑的果实好甜好甜,那红色的酸得掉牙。想到吃的,他忽然就感觉饿了,并且饿得厉害,肚子都“咕噜咕噜”的叫,他看看棚子那边还没有人来,老五的面肯定也忘了?
人顺的时候想的事都是开心的美美的,梦中都会发笑声出来。苦闷的时候往往会往死胡同里想。枫子此时就是这样,他想自己是个没用的人,多余的人。花了父母大把的辛苦钱却读不好书,年纪轻轻的又做不过六十多岁的老人,用老家那句骂人的话:“长江又没盖盖子。”枫沙湖也没盖盖子,自己活着有什么脸面?
他下意识的看看自己的村庄,看看那未成熟的稻田,面前的堤坡,坡边倒伏的茅草,把这些印象汇聚成带到另一个世界上打发时间的录像。可茅草上怎么会发亮?怎么会有水如青蛇般蜿蜒?他心一紧,汗就下来了:有管涌。
枫子还是有文化的人,此刻他还算冷静,看看这边再看看路那边的大致方向,他知道泥质的坝发生管涌的一般都在垂直的对面,上下不过一两米。不象沙质的难找,就在他堆沙袋的边上,离上午抢险的地方不过五米之遥。他在群里发了一条“有险情”扔下手机,衣服也没脱就下水了,他要尽快找到源头用沙袋堵住,再等村民们来了再加固。
水很凉,尽管是夏天。
可任凭他摸来摸去也找不到,他爬上岸,看到茅草上流过的水有点发混也越来越大,他确信自己的判断便再次下水,当他从下望上摸索的时候在离堤面不过七,八十公分的地方他摸到一块石头,顺着石头边他感到在石头的下方水能吸住他的手,他想:就在这里了,他赶紧上岸将那些沙袋拖到水边,他要翻掉石头将沙袋塞进管涌处,当他好不容易翻开石头时水面便显现出漩涡,他拼命的将沙袋塞进去,连塞了两三袋好像效果都不大,并且漩涡越来越深,还有水响,水很冷,但枫子的汗已渗出,边上的沙袋己不多了,他牙一咬,面朝大湖蹲下用自己的身体堵在管涌处,在努力的将身边的沙袋填住身体和堤坝的缝隙中。
湖水已淹没了他的胳膊,一阵阵的浪头打来,他歪头憋气,但还是有水灌到嘴里,鼻子里……
枫子醒来的时候是傍晚了,他发现自己好像在医院里,一旁有几个人在掉眼泪,老村长嘴唇哆嗦着,只知道说,醒了,醒了,老天爷保佑终于醒了。枫子此刻稀里糊涂的,不过有个念头在支撑着他:天好了带上书和笔就到上海去。
旁边的医柜台上还有一合打包的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