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我从学校回到家,即随父母离开村子去草原过游牧生活。
我们的驻地临近一座山,山上有泉眼,几个和尚便也在那山间搭起帐篷。听人家讲,他们是专程寻找很多地方的泉眼,在其边上驻扎而诵经修身的。于是,绿绒绒的山间便点缀了好几丛白的花,显得格外醒目且宁静。
半月过后,人们相继传起话来,说那几个修炼的和尚在山间看到了一个几十年前或许是更长时间前的衣衫褴褛的年轻人,那人早上荡至山脚的河旁,在天色降暮时又返回山里。近邻人家的牛羊经常被惊扰得四处逃窜,这个传言惊骇而让人不安。妈妈叹言:是怎样含冤而死,致使他这么多年都找不到归宿。我想起以前听人讲起过的村里那个已届耄耋之年的老人在多年前还是一名土匪时是怎样残忍杀害一个手无寸铁的伤兵,而后扬起马鞭踏尘离去……所以,我信着这个年轻人大概也是有如此悲壮的过去。信着在每天清晨轻雾袅娜的山间会响来一串无影的脚步声,来踏尚未被牛羊淌浑的河水;信着在牧人倦归的傍晚,那一袭落上红夕阳的背影有因落寞殆尽而无处安放的孤寂。温暖烛火、天伦之乐,抑或促膝长谈,对于他只是可望而不可即……妈妈斥责我不要乱想,说,世间万事万物都有自己的定数,都是在各自所应处的位置,谁又不是无能为力?若真有那样一个人,那他就是还受这种苦难。我故作释然,心却遥遥飘浮至无尽茫然的空洞中。
又是微雨过后无限茫然的一次黄昏,影子随着散落的夕阳变得细碎,渐而隐没。一抹白雾恰好挂在那宽沿的山上,浸着浓烈的孤寂。河心显出的小小泥潭上落了几只聒噪的水鸭;家里闯进一只冒失的青蛙,我撑开账房的前帘,近乎粗暴的将它赶出门。半提着斑黑的烧火棍瞅着它跳向前方的河。片刻之间,空气中细微的凉没有了,被我抹上悲壮色彩的山愈加朦胧,山上人家总骑黑马的男人起曲曲折折的调子打山脚奔驰而过,他的牛群又不知被散落在哪个地段。我能想象出他那许久不洗的头发及那一年四季裹在身上的湿了的袍子。他那么急切,定是因为家里有温情体贴的妻儿,有永远暖着的奶茶。可那个“人”呢?我隐隐忧伤而低语了起来。同样淋雨的那个“人”就别想有可能怀着欢愉的心情急赶回温暖的窝了。他只有那道山连着河的无形的路。他能在水中望见自己尚还年轻的容貌吗?他能在无形无影中做到无恃无恐吗?或许,身上还是当年的鲜血淋淋、满目苍痍。遗憾只有超凡的和尚才可以望见那张岁月来不及侵蚀就消逝的面孔……蜂拥而至的家雀拉断了我紧绷的心绪,它们为着妈妈拾捡奶渣子,唯恐无法安然度过下一次的雨劫。它们漆黑的眼在黄昏中是如此的亮堂,被梳顺的羽毛似要滴出水来。它们,是有形的。我进了帐房,为心绪添上一扇门,那份忧却来不及放出去。
夜间低沉辗转,枕着的梦难以在眉间蕴开。又有些难安,觉出有违无常的扭捏。终于听到妈妈诵经的声音了,是凌晨四点了,我也起身进而盘腿而坐,白的月光由厚重的天幕垂照。远山如墨,我努力拭眼探望亦看不真切。妈妈由夜宿的小帐篷提着奶桶出来,并不看脚下以外的地方。直到日上山头才看清,和尚们在昨日的白雾中搬走了,仅在青绿的山间厚土上留下一块黑的印记,那块黑,让我想到了火,想到了他们细而长的烟囱……那块黑,大概要等到降雪的时节才能纯碎成一种颜色。
少了人烟的地方,每晚都有狼群透彻的哀嚎,落伍的老马被吃得只剩残骨,庞大的公牛被掏出五脏六腑,人们愤然而结对抢肉。但我想,狼能那样吃掉那个“人”就好了,那样就真的好了。让它再亡一次,为着解救胸腔中浸着怨恨的热而亡,为着脱掉一身腐臭的衣物而亡,而后重生。我悻悻然而向一个十岁的小孩说起,他罔知所措,也认为我的想法太奇怪,太忌讳。我知道,我无能为力,但我不安。在阴天的时候,我愿着他能获得温暖;在晴天的时候,我愿着他可以不难熬。不管我们隔着什么,不能拥有什么或分担什么,但至少,我持着祝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