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年前,腊月十二,我爷爷和奶奶结婚了。五十年后,他们的金婚纪念日,我给你们讲讲这不惊心、不动魄、或也并不算得上故事的岁月流淌。
都知道是一九四九新中国成立,而在这之前对于我家来说很重要的时间点是: 一九四六年—爷爷出生,一九四七—奶奶出生。在建国之前的四八年我的祖爷爷举家从县城搬迁到乡下时,买下的就是奶奶家的一处房子,那也是我爷爷第一次和奶奶见面;“青梅竹马”见面的机缘却有些喜感:一个城里来的小公子哥哪里见过乡里的水沟和渠坝,一个贪玩就掉水里了,下乡来玩也没有裤子换只好到隔壁的奶奶家借,两三岁的爷爷只得穿着我奶奶的裤子回了家,这也就是我们仨姐妹后来知道的“穿一条裤子长大”的感情。解放后的日子变化不小,爷爷家因为在解放前就搬到了了乡下,所以没被划成小资产阶级,而被划成了中农;奶奶家因为是地主,也就被抄了家,没收了土地,再加上在奶奶早年丧父,本就靠收租过活的日子就更难了,为了抚养奶奶长大,我那细脚小鞋的祖祖不得不再嫁,而改嫁给的恰恰就是我爷爷的舅舅。哦,不得不说这缘分真是一种奇妙的东西。中间经历的就是你我一墙之隔,彼此各自成长。
我的爷爷的外婆早早的就看上了我奶奶—那个聪明好学,勤快却苦命的女娃,给我的祖祖说:把刘家那女子说给老三当媳妇儿好啊。要知道在那个阶级矛盾激化的时代里地主子女可不是一个好的结婚对象。于是在奶奶十二三岁的时候,就已经被我爷爷家的长辈们提过亲了;那时我奶奶的妈妈觉得我爷爷是家里的独子,成分又好,怕奶奶嫁过去会受委屈也就婉拒了。之后的几年依旧是我看着你长大,你看着我成长,中间有人来过,也有人走开,兜兜转转,该遇见的人总会遇见;该相爱的人总会相爱,不问缘由不问来路,奶奶在十九岁那年嫁给了爷爷。
日子好像不回一直善待谁,幸福背后的乌云线也会在某日打响一记响亮的炸雷。在爷爷二十八岁那年冬天,在公社里干完活后又马上烤了火就这样患上了脉管炎。我虽也在临床上呆了一段时间,我却并没有见过真正的脉管炎患者,只是记得有首专治脉管炎的方剂:四妙勇安用当归,玄参银花甘草随;清热解毒兼活血,脉管炎症此方遂。要知道在那个物资匮乏的,医疗并不发达的年代里,这个病意味着劳动能力的丧失,意味着一家生计维持的艰难;遂四处求医问药,中西合治。脱骨疽有多难治,学过外科的都知道;像这凶恶的名字一般,那时对这病的传言也更是险恶:你们可得小心调养着,这病说不准是骨癌。奶奶闻言不由的悲从中来:爷爷还那么年轻,两个孩子还那么小,而双亲年迈尚需照料。感觉所有的一切都灰暗了,而在那时对奶奶而言最重要的是人要在。后来在讲起这一段故事时,奶奶跟我说:那时真是怕啊,不知道怎么办,就想着这是我男人可得留住了。要是真是癌,我也认了,他要走了我就自己盘着这个家,就算是再苦也得把这两个孩子给带出来,把这两个老的伺候好;再怎么也不能再嫁,我是吃过继父苦的人,可不你能让我的孩子再吃这样的苦。我想只要等他们到长大了,我也能放手了。于是奶奶几乎包揽了所有的家务,就想着让爷爷养病,反反复复地治了好几年爷爷的手总算保住了,日子也变得不再艰难。
如果按照剧本创作的角度来写这后面应该接着的是“从此公主和王子过上了幸福快乐的日子”,可是我们怎能忘记这是生活,是血肉丰满,痛乐并存的日子,远不是我们说看过的故事那般行云流水。八零年,市建筑公司成立,我爷爷作为骨干力量加入,又是施工又是会计,很快日子好过了。奶奶依旧埋头在田里干活,只是不再那么辛苦。如果接下来我写了“如果”你们一定会知道故事情节会骤转:一九八二年,爷爷在几日之内全身莫名地发肿。再然后去医院检查后接到的诊断是:肾小球肾炎。奶奶拿着化验单去问医生,奶奶说:“我不知道这病有什么厉害,只看见医生拿着化验单气的跌脚,抖着检验单说'咋会得这个病啊'。我就知道,这次又是一场硬仗。”我曾听爸爸说,听姑姑说,也听干爹说过,那时奶奶真是疼爷爷,不让爷爷做任何重体力农活,不让爷爷做任何家务,就连爷爷骑车去上班,奶奶都会把自行车给爷爷提出门。奶奶听医生说爷爷的病需要养,而公司里的事又离不了爷爷去处理,只得和医生商量把爷爷“关在医院里”养病。爷爷的病反反复复,奶奶也就一直这样疼惜着爷爷,她不要这个男人为她做什么,她就要这个男人好好地活着。最后的结果是,爷爷是唯一个当初一同确诊的患者里面唯一一个活下来的,而且好好地活着。我不知道那时的日子能苦成什么样,只知道说起过去奶奶的眼里会有泪光。人们往往能自己咬碎牙去吞下苦楚,却看不得自己所爱的人受一点点委屈和煎熬。人们的爱和坚持真说不出有什么样强大的力量,但就是在那里支撑着你我度过那些曾不知该如何的艰难时光;纵使看不清前路,来路又是艰辛苦楚,我们总是被人爱着又有人爱着,这就是幸运和原力。然后自此岁月静好,风月逢迎。
我们姐俩从小就是一直和爷爷奶奶生活在一起的。小时候我觉得爷爷很严厉,立的规矩很多,他总是批评我,所以我怕他;在这一点上奶奶也从来不是一个慈祥的老太太,但我不怕她。我从小真为各种“没规矩”没少挨揍,他们总是配合得那么默契,奶奶拿条子罚我们,爷爷就是那个削条子的人;爷爷教我们“食不言”,奶奶就是那个捉我们“寝不语”的;爷爷说“写字时要指离笔尖一寸远,胸离桌面一拳远,头离书面一尺远”,奶奶就是锅里煎着油也要突击我们的人;爷爷说“酒满敬人”,奶奶就接“茶满怵人”;爷爷说不许动不动就哭,奶奶就说不许动手打人;爷爷看我没有拿对筷子刚刚在我手背上来了一下,奶奶就开始唠叨不要把手靠在桌子上吃饭……我小时候真是怕极了这一套有一套的规矩,他们在这件事上总是有着惊人的一致。可是我依旧见过他们闹矛盾,像极了我和我姐那种幼稚的赌气:我再也不要理你了。他们可以坐在一起吃饭,一起喝茶就是不说一句话;我们都还在想要怎么尴尬地去劝着,可是,真是过不了几日,也不需要谁低头,他们莫名地又和好了。
人们总是说患难见真情,其实不然,患不患难,真情就在那里,不来不去,而患难见的是真情表达罢了。几年前,奶奶在初夏的一个夜里肚子痛,然后爷爷送她去了医院,等我们赶到时已经确诊是胆结石急性发作了。细节不太记得清了,只是记得爷爷和爸爸因为谁在哪里守夜争了好久,最后是我和姐姐留在了医院把他们两个人都给劝了回去。那夜我睡的呼呼的,姐姐未眠守了一夜,等我睡醒爷爷已经送了早饭过来。再后来,我和姐姐换着陪夜,爷爷却是每天不落的来送午饭,然后陪奶奶说会话再回去。我才发现爷爷竟会如此细致和温柔,我才发现爷爷那么的爱着奶奶。奶奶手术的那日我在考试,后来姐姐讲给我听的是:爷爷就站在手术室门前,谁劝都不坐,一直到奶奶出来。我爷爷向来不是一个用言语表达感情的人,我很少听他表扬谁或是担心谁;但是当你去看他的行动,真的会觉得这样的男人遇见终是幸运:他会说奶奶买了太多的菜,却总是在每天早上去公园锻炼后回家煮好早饭然后再下楼帮奶奶提菜;他会嘴上嫌弃着奶奶这痛那痛,却在我回家时跟我说好好帮奶奶看看;他常抱怨奶奶做的菜太多了,又回骄傲的说你奶奶做的菜真没几个人能比得上;他开玩笑时会说“你奶奶真是小姐什么东西都拎不动”却又总是每天自觉的倒好洗脚水不让奶奶去碰;也会陪奶奶出去玩不管有多远,即使他真的很容易晕车……我说爷爷老了,就变成一个小孩,要人哄着爱着;他说要戒烟,奶奶就会高兴地给我打电话,我看他戒烟戒的难受,就给他说:年纪大了,咱也不强行戒烟了。好乖乖,他转眼就给奶奶说是我说可以抽烟的,这下回家我没少挨奶奶的炮轰。他血压一高,奶奶就又找到了攻击的突破口,狠劲地唠叨:那么大年龄的人了,要少喝酒,少抽烟。
我看着他们互相嫌弃又相爱的过着自己的小日子;我看着爷爷变的柔软而安详,看着奶奶变的傲娇和“霸道”;我看着爷爷奶奶一日一日地变老,我感受他们细水长流的爱情。有一人要陪着你走五十年的勇气和决心多么难得,而他们就这么波澜不惊地走过了;再回首时那些再难复述的爱和坚持,艰苦和温柔都是他们才懂得密码,我们看着只觉幸福。谢谢你们就这么爱了五十年,给我勇气和相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