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老头说:“你跟着我去养鸭,我每天给你一个鸭蛋吃。”
我不假思索地就答应他了。也许很多人会很奇怪,一个鸭蛋就能让我乖乖听话,这成本也太低了。可是你无法想清楚另一个人的心理,正如我想不清楚关老头为何叫我去养鸭。
关老头在鸭子的世界里整整活了五十年,而我在他的岁月里只是陪伴了一会。他悄悄地和我说,他和鸭子的相处比他和二奶奶的婚姻还要长,当初二奶奶的娘亲就是看中他家会出蛋的鸭子才让女儿嫁给他。
养鸭子就是一场戏。和京剧的做唱念打一样,关老头用长久的岁月磨练出了他的功夫,他挥挥竹竿子赫拉赫拉地一叫喝,那鸭子大军就乖乖地听他调遣。
养鸭子就是关老头一生追求的武功秘籍,那把枯老的竹竿就是关老头的武器。关老头一辈子就干了一件事,就是养鸭子捡鸭蛋。
养鸭子不是十分繁重的体力活却是个注定漂泊的生活,水在哪里鸭子就在哪里,养鸭人也要在哪里。有水的地方才有鱼,有鱼的地方才有鸭子。在那里,饲料和鱼一样重要,充足的鱼能代替不少饲料,那可以节约一大笔钱,可是这注定了养鸭人四处漂流的生活。
因为要照看鸭群,即使是离家里很近的水域他们也很少回去。所谓近在咫尺远在天边,说的倒是合适。他们漂泊可是他们不孤独。他们多年的功夫都藏在那枯老的竹竿和沧桑的声音里。竹竿是他们驱赶鸭群的法宝,举手投足间便是能叫鸭子乖乖赶赴他们想去的地方,而嘶哑苍老的呼声就是他们寻找鸭群的法宝了,他们呼啦呼啦的一叫,鸭子就像听到娘亲的呼唤,马不停蹄地又赶回来。一放一收,倒是自如有序。
关老头子的呼叫声里满含着酒气,若是在一米内的苍蝇肯定会被熏晕了。我躲在远处看他弄,他嬉笑道,你小子不能喝,长大了才喝。
关老头总爱满含醉意地说着他的风流事事迹,他用手指头计数着他的老相好,他说他年轻时喜欢当浪子。
我说,你怎么喜欢当浪子呢?
他说当浪子才能四处漂泊。
你四处漂泊,你不想念我二奶奶啦。我说。
他又是嬉皮笑脸,我四处漂泊就能遇到更多的二奶奶啦。然后又开始讲述他貌似很辉煌的情史。
我都能倒着背出他所说的情史了,我笑着冲着他背后喊道:“二奶奶你拿饭来啦!”这关老头犹如一只小鸡听见呼啸而来的老鹰,瞬间吓得不敢抖搂一句话,待到一会没听见后面的动静声,才虎头虎脑地扭回头巡视一下,发现没有二奶奶来,才苦着脸冲我骂道:“你这个小子,又拿你的二奶奶来蒙我。
我心里失笑,这个关老头就爱吹牛皮,随便一扯,满天下都是他的老婆。可是这满山水里,都是稻谷成群,最妖娆苗条的也不过是那婆娑的椰子树,要是有个一男半女在这里招摇撞骗就是奇了怪了。要是寻只母的,还得从那群鸭子里找。
竹外桃花三两枝,春江水暖鸭先知。这种温柔迷人的诗意也只有诗人才有,白天黑夜的孤寂才是他们的写照。
在外意味着清苦。每天清晨,鸭子嘎嘎的叫得正欢,我正在草棚里睡得正熟,关老头却早早就起来鸭寮里捡蛋,一边在盆子里装饲料吸引鸭子过去,一边乘机在鸭子窝里取出鸭蛋,他在充满粪味的鸭寮要忙活好一会,等到箩筐被蛋填满了才小心翼翼地挑着担子出来。
他收拾好一切后就挑出两个蛋,其中肯定会是一个双黄蛋,那是留给我的。他用开水煮熟,拿着他心爱的二锅头到树底下摆开阵势准备大战一场。他放开喉咙叫到,小子,起床啦,太阳都晒屁股啦。
我没想到他那嘶哑的叫声不仅征服了鸭子也征服了我,我闻声必起,丝毫不输那闻鸡起舞的大侠风范。因为,等待我的是那颗大块头的双黄蛋。关老头唯一的消遣就是喝一口小酒,半醒半醉地摇着蒲扇躺在树底乘凉。
关老头的手艺是不错的,那顺手抓来的鲤鱼做出来是香味四溢爽滑可口。可是他就是懒,鸭蛋都是白煮沾酱油吃。我也懒,直接从河底里掏出河泥,裹着蛋扔在火里烤,等到啪啦一声响就可以拿出来吃了。可是我最爱吃的还是二奶奶的煎蛋,二奶奶全是都是本事,再简陋的东西在她手里都是加倍的出色,那苏黄的鸭蛋也是煎的一手喷香。
河道弯弯曲曲,流过稻田,清澈的河水凝成的光洁明镜偶尔会被不安份的鱼儿打破,激起一片涟奇。鸭寮就造在临河的位置,这里是鱼的栖息地,也是鸭子的天堂,更是养鸭人的第二故乡。
鸭子是关老头的命根子,他说他家老小的生活都得靠他的鸭子,那是他的宝贝,比老婆还亲,他爱惜地不得了。要是有天不小心被水蛇或是田鼠偷吃了鸭子他就得记得发疯了,站在垄头上骂骂咧咧,把妖魔鬼怪都问候了一遍。那是他力气最足最磅礴的时候,其他时候说话是有气无力晕晕乎乎。
秋后是关老头最开心的事,这时的稻谷已经收割,剩下了很多的穗粒,关老头就可以带着他的鸭子大军肆无忌惮的在乡野间扫荡。那群嘎嘎的鸭子大军在他的嘶哑声音的号召雄赳赳气昂昂地奔赴战场,用长长的鸭嘴看似永不知疲惫一样饥渴地收集战果。有了充足地食物喂养,鸭子也不忘感恩关老头,下的鸭蛋个头大,颜色干净。这时要是细心就会发现关老头黝黑而苍老的脸上露出小孩子般的笑容,和醉酒时的呢喃一模一样。
每天的日子过的都雷同不已,每天的乡闻杂事都是二奶奶给他送饭时顺口唠叨给他听的,他时不时要插嘴一句,然后又咂巴着他的酒过去了。这日复一日的相似,我不知道他是否是靠着那口来度过,还是忘记了抵抗孤寂,享受着宁静。
可是再宽阔的河流也有干涸的时候,人也有老去的时候。关老头也已经不是往前的年轻小伙子,再我面前留着一张爱笑的苍老面孔。当官的都想暮年之时告老还乡,可是关老头却从不愿意放弃这片江湖。即使他子女早已成家立业,他却不愿再回到祖屋里安享百年。他说他已经习惯了这种独处,难以抛弃他的鸭子。家里人也执拗不过他,就随他心意去了。
我说,关老头,你是要累死我二奶奶呀,让她天天往这里送饭。
关老头却是不以为然,反而中气十足地说到,这是二奶奶疼他。
鸭子已经更换了很多批,但是关老头还是爱喝酒的关老头。关老头从年轻到现在的垂老都把精力投注到这荒凉的水域。我想最知晓的还是白天的太阳和夜晚的月亮,陪着他一起度过光阴。
关老头说,当初是为了生计养鸭,后来是为家庭养鸭,现在是为了自己养鸭。孙子还叮嘱他下次多点双黄蛋回去呢。说到这他似乎又充满了力量,挥舞着手里的竹竿子驱赶鸭群。
忽然,他啦啦啦地呼叫着鸭子,躲在稻草里地鸭子似乎听到某种招呼,也嘎嘎嘎的叫了起来,那人和鸭子的叫声就交织回响在落日残照的溪头边,不断地响着,响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