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水》7.17:鱼很怪

 Vincent van Gogh,Fishing Boats on the Beach at Saintes-Maries-de-la-Mer


吃过早饭,谭秉章听江开平说铁匠“屋头的”来找过,没跟他说是啥子事情,只是说今天赶场可能还会来,谭秉章也没多问。

铁匠“屋头的”杜喜芬是谭秉章一个远方亲戚,她父亲那辈从兴隆场搬迁过来,到了盐井镇在板厂沟买了一户人家的屋基盖房,没有土地种,谭秉章就把自家沟边六七亩地拿给他们种,收的租也少。

杜喜芬嫁给老街的铁匠是谭秉章母亲做的媒。谭秉章一家对杜喜芬印象好,觉得她人勤劳、会说话、会做事。谭家几十年家业发达,家中店铺大大小小帮工有几十号人,每回遇到谭家红白喜事,杜喜芬总是跳上跳下尽心帮忙。平常没什么大事杜喜芬也经常来,每回来要么拿点鸡蛋,要么拿点红苕,要么拿点时令蔬菜,都不值几个钱,但谭家看在眼里。

头天,谭秉章夫人看见院子头放了一篮子鸡蛋,知道是杜喜芬来过,问她有啥子事情,江开平说她急匆匆放下鸡蛋就走了,没说啥子话。

昨天从盐井坝调来的100多斤盐巴,盐店伙计们已经收拾停当,就等斗今天赶场卖个好价钱。

院子里不见了那只大黄狗冷清不少。自从把狗送到江开平芭蕉窝的家,隔壁刘家的狗也不喜欢叫了,虽然隔着院墙看不见那边的情况,谭秉章总觉得没得大黄狗和它一起作伴一起叫,它只好安安静静地听人说话。

“被大黄狗咬烂的那只耳朵好点没得,一哈喊江开平再去看哈。”谭秉章心里想。

父亲还是常常坐在堂屋或厢房里面咳嗽,声音传过来时一阵紧一阵松,听得谭秉章心疼。

“在黄中医那点又开了几副药,咋个吃了两天还是不见好,好像天气越热还咳得越凶……”谭秉章心里嘀咕。

他走到堂屋问父亲,“爹今天的药吃了没得?”

“吃过了。”

“那你好好歇斗,今天老街这边要开团绅会,我去参加下。”谭秉章说完正准备迈出门槛,父亲在背后喊住他,“是不是说有土匪跑过来了?”

“爹你咋个认得?”

“街上个个都在说。”

“说是弄个说,不一定是真的哦。”

谭秉章说完,吩咐江开平记斗帮老爷子熬中药,顺手拿把雨伞准备出门。

夫人见他要出去,急步从厢房追出来,“要不过两天还是把大黄狗拉回来,一天到晚没得点狗叫,又觉得不咋个安全。”

谭秉章说,“家头弄个多人,你怕啥子?”

夫人说,“还是去拉回来吧。”

谭秉章急着出门,“好嘛,你跟江开平说过两天拉回来。”

如果没得特殊事情,只要不出老街,谭秉章大多数是一个人出门,但今天他突然喊了家丁蔡三跟斗走一趟。

两个人紧挨着街中心石板路走,谭秉章发现人好像是比往常少了点,边走边问蔡三,“人是不是比往常要少点了?”

蔡三说,“是呢老爷,跟不赶场的时候差不多。”

谭秉章家的大院子坐落在老街东南边,去乡绅团几乎要穿过整条老街。平时赶场天出门一路上尽是人头攒动、摩肩接踵,有一次人太多,挑担子卖水粉儿的人把谭秉章一件长衫弄脏了,蔡三要打,被谭秉章喊住。

幸好人不多走得快,一会儿就穿过大半条街。路上遇到熟人,“谭老板早哈。”“谭老板吃了没得?”“谭老板赶场蛮?”......

谭秉章脚步没停却都一一作答。

老街乡绅团在东北面一个小坡坡上,旁边稍远处是老街小学堂,早上学堂娃儿们背书的声音整整齐齐传来。

谭秉章一脚迈进乡绅团门槛,屋子里已经有好几个人,见面忙作揖打招呼:“谭老板来了哈。”“哦,是王大人,好久不见。”“戴老板气色好哦。”“罗大人来了哟。”......

谭秉章进门后,蔡三守在门口。

团绅会馆所在位置地势稍高,门前有个缓坡,比街子中心要高出十多米。原来是彭姓大户人家的宅院,1916年盐井镇土匪猖獗,绑匪将彭家大儿子绑票后杀死在桃子坝,彭家夫人闻讯后在宅院悬梁自尽。

一年后彭家变卖家产携家带口远走昆明,留下的这座宅院一直没人敢买,才过了一年,宅院里的荒草就长到人高了。

后来团绅会里有人提议把宅院清扫出来做团绅会馆,大家一致同意,就请谭秉章出面向远在昆明的彭家传信,没想到彭家很快答应。

一来因为谭秉章口碑人情都好,彭家不能不给这个面子,二来宅院有人使用总归比荒芜好。

自从彭家宅院做了保安团和乡绅团的办公地,院子有专人看护,花草树木有专人打理,看上去的确比过去清爽多了。

蔡三坐在彭家宅院门口高大的石坎子上,不停用手掀开褂子扇凉。

不知道是不是跟传闻有关?已经早上十点,赶场的人还在比平时少得多。一直快到中午点,人才慢慢多了起来,近处和远处也有了纷乱的嘈杂声。

突然,远远看见老街集市那边有异样响动:一个人在往集市中心的街子上跑,跑得飞快,就像跟哪个赛跑一样。他边跑还边回头喊跟斗跑的人,喊啥子内容听不清楚,只是风会传过来一两个字的高音。

这个人刚刚跑进街子里面,又看见好几个人朝同一个方向跑去。呜呜啦啦,神情紧张;再后来又发现三四个人也往集市中心跑。

“怪了怪了,人些跑啥子哦?”

坐在地势稍高的团绅会馆门口,蔡三把远处的情景看得一清二楚。他惊得嘴巴大张,甚至忘记了扇凉。

正在他疑惑不解时,突然坡背后又跑下来一个人,经过蔡三的时候扬起一脚的灰尘。蔡三马上喊住他,“哎、哎,哎……跑啥子哦?”

那人一溜烟跑下来,听到蔡三喊并没有停住脚步,边跑边回了句,“我也晓不得,先跑斗去看哈。”

彭家团绅会馆在一个四通八达的缓坡上,到处都是路。这边刚跑下来一个人,很快那边又跟斗跑下来几个,一样都往老街集市中心方向跑。

蔡三“腾”地站起身,走到堡坎边上喊住他们,“你们到底跑啥子哦?是去看啥子怪事蛮?”

几个人中一个稍年长的没跟斗跑,但也是一路往街子上走。他扭头对蔡三说,“我是去赶场买叶子烟,他们都说去看热闹,也晓不得看啥子热闹。”

另一个人跟斗说,“说今天赶场有人逮斗一个啥子稀奇东西。”

“啥子稀奇东西?”蔡三惊诧地问。

“说有人打斗一条怪鱼。”

“哦,鱼哦,”蔡三悬着的心随即松下来。

几个人前前后后慢跑或快走,逐渐消失在蔡三的视线之外。

铁匠铺这边,徒弟还是没来。铁匠坐不住,铁也不想打,吃过早饭见杜喜芬还在收拾赶场的东西,急匆匆说声,“我先赶蒿枝坪去哈”转身就走。

杜喜芬本来想交待铁匠一些事情,等她抬头见铁匠已经走到门前的土路上,想喊住他但嘴张了半天最后忍住了。

杜喜芬正忙着收东西,突然又见铁匠从土路上往回走。

杜喜芬大声问,“你又回来做啥子?”

铁匠没说话,三步并作两步走到她面前,跟斗把东西收好放到独轮车上,“东西重得很,徒弟不在你一个人拿不动。”

听到铁匠这样说,杜喜芬差点掉了眼泪。

这个平常话不多的男人,一句暖心话让她有点受不了。

她默默地跟着收好东西,返身进门喊幺姑娘。铁匠把幺姑娘抱到独轮车上,开始推着车子往老街集市走。

铁匠力气大推得快,杜喜芬几乎要小跑才跟得上。

快走到老街集市,杜喜芬说,“你把我送到街边边就赶紧去蒿枝坪哈。”铁匠还是快步推着车子,沉闷地“嗯”了一声。

走到街边边上,铁匠停住独轮车,把幺姑娘从车上抱下来,“听你妈的话不要乱跑哈。”说完又对杜喜芬叹口气,“咋个今天早上还不来,是不是真呢遇到事喽……?”

杜喜芬知道铁匠心里想啥子,赶紧说,“不怕得,等你去趟蒿枝坪不就晓得了,我中午点也再去问问幺老爷。”

徒弟只是一天没来就弄得铁匠如此紧张,事出有因。

老铁匠生了他和大哥两个儿子,大哥有一年早上出门赶场,被土匪抓走消失到现在。怀了孕的大嫂等了一年,生下娃娃带斗就回滩头娘家了,至今没再跟铁匠家联系。

老铁匠当时还托过谭秉章帮忙找被土匪抓走的大儿子。谭秉章喊几个家丁到处打听,找了几个月就是没得一点音讯。

老铁匠受不了这个刺激,突然暴病去世。随后半年不到,老伴也撒手人寰。

如今过了十多年,留在铁匠心中的疑问却一直没断:人到底被抓到哪里去了?是不是已经死了?没死的话究竟活在哪个地方……?

现在街上四处传言“土匪跑出来了”,徒弟正好两天不见,由不得铁匠不担忧紧张。

“徒弟老丈人家是个独姑娘,万一真有个三长两短一家人就造孽了。”铁匠心头一阵比一阵紧,他瓮声瓮气跟杜喜芬说,“我去蒿枝坪了。”说完转身就走。

卖五金铁杂主要在老街两个水井旁边,虽然离街子中心远一点,但口干了走几步就去井里打水喝,也算是很方便。

今天这个场卖东西的人不多,买东西的人也少。杜喜芬四下张望。平常有三四家人在这个地方卖,今天只有她一家,旁边稀稀拉拉有几户远点的人家来卖些山货。

过了半个时辰,只有一个人来买了把菜刀。

幺姑娘在一堆铁巴旁边玩绳子,杜喜芬正准备请旁边卖山货的人帮忙看斗哈幺姑娘,自己赶紧去一趟幺老爷家,两个赶完场的人边议论边往她摊子前过,“听斗说红灯教的土匪这两天真呢窜到盐井坝来了?”

“听斗说了,好些人场都不来赶了,怕就是因为这个事情。”

“不过老街这边弄个热闹,土匪怕不敢真呢来。”

“咦,这个说不一定……”

“就怕背后坡上那些地方凶,坝子头怕不敢来。”

“哪个晓得哟......”

杜喜芬呆呆地坐在一堆铁巴前面听,更不敢留幺姑娘一个人在。心里又担心已经去蒿枝坪的铁匠,不知道他有没有走到徒弟家?不知道徒弟究竟在不在?

就在她心神不宁时,街尾巴那头突然传来嘈杂声。

她扭头看过去,见好几个人往水井背后的河滩跑,经过她的摊子时掀起一阵灰尘。

细蒙蒙的灰尘在人跑后又纷纷落到她摆放的菜刀、锄头、镰刀上。

一直有人在往她面前跑,等跑得差不多了,面前所有铁巴上像敷了厚厚一层灰霜。农具敷满灰尘不好卖,杜喜芬赶紧拿块破布“啪、啪、啪、啪”挨个拍灰尘。

旁边卖山货那家人问,“人些到底看啥子稀奇哟?”

杜喜芬看看河滩那头,沉默地摇摇头算是回答。

过了一阵,头批去看稀奇的人三三两两回来了,杜喜芬赶紧喊住一个熟人问,“你们到底跑去看啥子稀奇哦?”熟人脚步没停,边走边扭头对杜喜芬说,“没看斗啥子稀奇,就是一条鱼。”

旁边卖山货的人跟斗问,“鱼有啥子稀奇蛮?”

熟人头都没回,丢过来一句“你们自己去看。”

杜喜芬又想去看,又想去找幺老爷,又怕幺姑娘和摊子没得人看,正在左右为难,旁边卖山货的已经站起来,“你帮忙看斗哈,我过去看哈就来。”说完就往一个方向跑过去了。

又过了一哈,看鱼的人陆陆续续回来,路过杜喜芬的摊子继续议论,“啧啧啧,这种鱼一辈子没见过。”

“四脚四手跟人一模一样。”

“没见斗过这种颜色的鱼哦。”

“你看斗它那张嘴巴没得?弄个大的嘴巴,怕啥子斗吃得进去……”

……

杜喜芬越听越想看。

摊子对面是一家茶馆,一个老者坐在里头边喝茶边闭目养神。

杜喜芬跑过去跟老者说,“老人家麻烦帮忙看斗哈摊子和我幺姑娘,我去看哈马上就回来。”

老者慢吞吞睁开眼睛喝了一口茶,“你去看啥子咹?”

杜喜芬说,“不是河滩那边打斗一条怪鱼蛮,个个都去看了。”

老者说,“几十年前关河头也打斗过一条怪鱼,不稀奇。”

杜喜芬回头招呼幺姑娘不准乱跑,又对斗茶馆这边喊,“老人家我一小哈就来,”说完就朝河滩方向跑。

蔡三坐在彭家宅院门口的石坎子上,宅院档头有一大棵三四个人都抱不过来的大黄葛树,枝杈伸得到处都是,门口几十米远的太阳都遮得住。

尽管乘着黄葛树的荫凉,蔡三还是不停冒汗,“今天怪球得很,热得稀奇。”

之前跑下去看热闹的人陆陆续续往回走,好几个也走到彭家宅院黄葛树底下歇凉,蔡三走过去问,“你们到底看斗啥子怪鱼喽?”

一个中年汉子说,“那条鱼是真呢怪,浑身通红,像被人家泼了血,长这么大还真没见过这种怪鱼。”

旁边的人说,“关键是牙齿怪,那牙齿跟人呢一样,齐攒攒上下两排。”

“我觉是鱼的样子怪,头圆霍霍呢,哪点像条鱼哦。”

几个人争论半天,最后还是统一到“颜色怪”上面。

蔡三问,“没问人家赶哪点捞斗呢蛮?”

“说就在杉木滩那边。”

“那个地方险滩恶水,咋个会有这么大的鱼?”

“怕就是那种地方才出这种怪鱼。”

“哎,到底是条啥子鱼嘛?”蔡三有点不耐烦。

“就是没见过噻!像娃娃鱼又不像娃娃鱼,关键还是娃娃鱼不可能有这种颜色。”

“听斗说没得,一个喝茶的老者跑过去看,看了一眼就昏过去了,说他活了70多岁都没见过这种鱼。”

大家七嘴八舌弄得蔡三更加坐立不安,要不是等东家不敢跑,他早就到集市上看了。

等杜喜芬走到河滩,打鱼人和那条怪鱼都不知去向,河滩上没有散的人还在不停啧舌。

“这种鱼怕吃不得。”

“说不一定,难说还好吃得很。”

“那个样子哪个敢吃?”

“我就敢吃!”河滩上看热闹的一个年轻人脱口而出。

“你狗日吹牛皮。”

……

杜喜芬走拢了问,“卖鱼的呢?”

“早就走喽。”

“鱼呢?被哪个买了蛮?”

“个个都不敢买,打鱼呢又背回去喽。”

杜喜芬没看到鱼,想到幺姑娘一个人在摊子上,又赶紧往回走。

刚走了十多步,就发现幺老爷谭秉章和蔡三远远走过来,她连忙擦擦脸上的汗快步迎上去,“幺老爷幺老爷,昨天来找你说去盐井坝了。”

谭秉章脸色沉闷,“有啥子事蛮?”

“听说红灯教的土匪跑到盐井坝来了,是不是真呢?”

“不要跟斗乱说!”

谭秉章丢下一句话,急匆匆和蔡三穿街而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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