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亲记

一.

白廿对着镜子细细端详了一下自己,柔和的灯光下,照出了眼角的鱼尾纹。

过完了年,已经32了啊,白廿有些恍惚。

镜中的女人长相并不惊艳,但五官大方整齐,再加上保养得当,看上去要比实际年龄年轻一些。虽然再好的眼霜也抵不过自然规律和胶原蛋白的流失,但是时间就是这样,带走了些什么,也必然要留下什么。对于白廿而言,清冷的性子是天生的,淡然的风格气质却是阅历累积而成的。

想到今天的相亲对象比自己还小一些,白廿将伸向紧致液的手又收了回来,何必自欺欺人呢,她对着镜中的自己微笑了一下,便离开了家。

二.

Z市某知名咖啡厅的暖气多少驱散了些体内的寒冷,白廿压着点进了门,毫不费力地看到了坐在角落里,比约定时间早到了的那个她的相亲对象,此时后者正朝她夸张地挥手。(虽然他不是什么重要人物,但是为了保持基本的尊重,我把他称作帽先生,因为他戴着顶显眼的帽子。)白廿在他对面的位置坐下,双方自我介绍了之后,帽先生起身去点咖啡和白廿所要的红茶。

相亲本是件十分拘束的事情,咖啡厅随意的氛围能冲淡这份拘束。且白廿和帽先生已过了拘谨的年纪,几句话一说,倒像是熟稔的朋友了。

与牵线人提供的照片不同,帽先生的真人看上去更圆润一些,羊毛帽下一颗略圆的脑袋,再配上肉眼泡和高鼻梁,咧嘴笑起来活像一尊弥勒。

“你比照片上更好看!”帽先生说道,白廿对他回以微笑。你比照片上更俏皮,她心想。大概是因为弥勒佛的照拂,这个三十出头的男子并不令人生厌,对于双方而言或许是一个好的开始。

三.

白廿在离家乡不远的省会N市读完本科之后,又留校读了三年研究生,毕业后进了一家外企工作。在一个能力至上的地方,白廿清冷的性格使她更能专注于工作本身,不错的学历,干练踏实的作风,恰到好处的人际交往帮助她在职场很快脱颖而出。白廿清楚自己的天赋,也知道自己不是一个有野心的人,所以当上了部门主管之后,她便不再像以前一样将生活重心全倾向工作。

在一个男权占上风的社会,婚姻成为评价女性的重要因素,很少有女性能逃脱这个窠臼,即便她们本人对于婚姻并不在意,但在男权的话语体系下,女性的存在价值似乎都要随“剩女”这类字眼低上那么两三分。

白廿倒不觉得自己是个“剩女”,事实上她觉得此类定义都是无聊至极的,每个姑娘都是不同的,怎么可以用一个标签就下了死定义了呢?每想到这里,白廿都忍不住翻上一个白眼,萌态复现一如回到了大学时代。

白廿在大学时也谈过恋爱,从大二一直到研究生,直到当时的男友试图说服她一起离开N市,去更大的城市发展。但是白廿并不喜欢他所描述的“斗志昂扬”生活,所以几年的感情说断也就断了,连她自己都没有想到自己会这么决绝。男方没有等到《诗经》上所言的“女之耽兮,不可说也”,黯然独自离开。

四.

……

“听说你现在已经是部门主管了,平常工作会更忙一点吧?”

“还好,相对以前而言反倒是轻松了很多,主要是做管理协调方面的事务,可能责任更重一些吧。你的教育机构开得还顺利吗?”谢天谢地还好他的手指甲剪过了,她心里想道。

“嗯,现在的市场还是比较大的,毕竟一般家庭对于教育的投入是越来越大的。有需求我们才有饭吃嘛哈哈哈。”

“是啊,教育确实很重要的,无论对谁来说。你应该要负责很多事情吧?毕竟要接触很多方面的人。”他的脸上不久之前应该去过角质,看不出来还挺注重生活品质的嘛。

“刚起步的时候确实如此,但是走上正轨之后我跟合伙人的分工就明确了,我主要负责教师资源这块,还是比较容易的。所以有空的时候我会瞎跑跑,自驾游,爬名山等等,闲不住嘛。对了,你工作之余都喜欢做些什么呢?”

“一般的话看看电影,读读书,喝喝茶,健健身,偶尔出门旅游,不是太喜欢折腾的。”倒也不是一个一心钻在钱眼里的人,在Z市这样的地方会过得挺舒服的。

……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没想到我们还挺聊得来!恕我冒昧啊,你刚一进来的时候我就觉得有点自卑,因为你实在太优秀了,无论外表还是气质还是其它条件。可是像你这样的女生,为什么还需要相亲呢?呃我的意思是,追你的人应该很多呀……”

五.

白廿当然不乏追求者。但是自从工作了之后她就一直是单身。

对于一般人而言,单身需要面对的无非是四个层面的难题:经济层面,生理层面,家庭及社会层面,情感层面。作为一个高级白领,白廿完全可以养活自己,甚至在N市,她为自己首付了一套单身公寓。至于生理需求,在一个开放的社会,自有成年人的解决方式。更费神的是后两者。

当白廿28岁时还在单身,她的家人再也坐不住了。刚好那阵子“剩女”这个词刚在电视上出现,可把白母给愁的。白父倒还好,白母则先是在饭桌上用大女当嫁一类电视剧旁敲侧击,后来直接提谁谁家结婚了谁谁家孩子都生了,可是白廿总是东扯西扯,或是以工作忙为借口,白父也乐得替她打掩护,毕竟自己只有这一个女儿嘛。

白母则不然,在试探出女儿不是同性恋之后,白母彻底向她摊牌:你已经到谈婚论嫁的年龄了。于是开始抖擞起自己的关系网,替女儿物色相亲对象。

白廿倒也没有拒绝,毕竟她的追求者里着实没有能令她心动的人,所以她通通拒绝了他们。并非因为物质,而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人皆谓之“感觉”的东西。

她不是一个没有情感需求的人,也不是在逃避婚姻。事实上,她从身边陆续结婚生子的人那里学到的最重要的一点就是,婚姻应以爱情为基础。

可是自己爱什么样的人呢?或许是像火一样吧,白廿心想。

六.

……

“突然有个人不让我们吃那条鱼,还说什么是有糊色,是有糊色。可是我们是水煮的鱼,怎么会糊呢?粘锅了?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那个人讲的是有辐射有辐射,你说逗不逗?”讲完自己在F省旅游时发生的趣事后,帽先生先笑作一团。一个见多识广的男人,再加上不俗的口才,以及锦上添花的喜庆相,通常都会是一个出众的故事讲述者。白廿也被面前这个生动的男人逗笑了好几回。

似乎是意识到自己戏太多,帽先生说:“对了,你之前说你喜欢看书。我上大学时也很经常往图书馆跑,你最喜欢哪个作家呢?”

“作家的话,毛姆吧。”

“哦哦哦,我读过他最有名的那本,叫《月亮与六便士》的,说实话我觉得里面那个主角,叫斯,斯……”

“斯特里克兰德。”白廿提醒道。

“对对,斯特里克兰德。我觉得我有些地方跟他有点像。他为了追逐内心的宁静,去那个荒岛上画画。我有时也会有这样一种想要逃离的感觉。人生的意义何在?想不通这个问题让我有些丧气啊。”帽先生认真地注视着白廿的眼睛,而在白廿的眼波下隐藏着的却难为人知。

……

“我们出去走走吧。”帽先生提议道。

“好啊。”

当帽先生和白廿同时站起时,白廿发现他似乎比自己只高数公分。

也够了啊,白廿将最后一小口红茶喝完。

七.

“所以,你要结婚了?”

白廿平静地讲完她一个月前的相亲经过,以及同帽先生的后续发展时,王三端着沸水封壶的手不易察觉地颤抖了一下。

见白廿算是默认了,王三将倒好的茶奉上:“茶是年前新采的碧螺春,找熟悉的老农收的。水是中泠泉的水。冬茶性凉,有宁神降火的作用。”

白廿接过直接轻抿一口,因与茶馆主人王三的默契,所以并不需要过多注重形式。

相亲后一个月便有结婚的打算,虽然间隔时间很短,但是王三亦能理解:虽然相亲的主体是坐在桌对面的两人,可是双方背后的家庭在执行着一个理性的考量——颜值、收入、资产、学历、潜力等等等等被杂糅在一起,天平两端如果能达到一个大致的平衡,便有了一段和谐婚姻的物质基础。而两个心智健全又有些阅历的成年人,经过几次接触之后,也会摸清对方大致的秉性,以判断是否适合生活在一起。相亲达成的婚姻,本质上是一种交换关系,双方却无人承认这一点。因为当两个挑选余地有限的人凑到一起时,先是对于现实的暂时妥协,然后带有保护性质的自我催眠会使他们认为对方可以是自己的“一生所爱”,至于这种幻觉能持续多久,鬼知道呢。

但是王三足够了解自己的老朋友,所以他不能理解她的选择。他摩挲了一圈手边的紫砂壶之后,对白廿说:“他说他有点像斯特里克兰德,大概是因为他不记得斯特里克兰德还说过‘实际上爱情是生活中无足轻重的一部分。我只懂得情欲,这是正常的,健康的。爱情是一种疾病’这句话吧?”

白廿似乎看穿了王三的话中有话,只是对着王三微笑。

王三见被识破,也不再兜着了,说道:“以我对你的了解,你应该更喜欢拉里*那样的。”

白廿沉默了一会儿,缓缓开口:“我先跟你讲个故事吧。从前有个王先生,他一直在画两个方块,一大一小,画了一辈子,所有的人都笑话他傻逼。突然有一个人经过他身旁,惊呼到:布谷鸟!王先生的眼泪就流下来了,拉着他的手说:知音!于是他们成了最好的朋友。但其实王先生那天画的是斑尾鸽,可是王先生想啊,世界这么的贫瘠,能到这个程度,也就忍了吧。”

她端起杯子又抿了一口:“我也是一样咯,我的世界这么的贫瘠,能到这个程度,我就忍了吧。”

“而且啊,”她看着此时心情复杂的王三,“姐姐已经32了哦。”

“好啦,谢谢你的茶。我刚好路过你这里,所以讨杯茶喝,顺便告诉我要结婚的消息。走了啊。”白廿起身离去,在推开茶馆门的一刹又回过头对王三说:“对了,到时候结婚具体日期会通知你,一定要来哦,红包就免啦。”

王三将剩下的茶一饮而尽,或许这对于她而言是最好的选择,不是吗?

*拉里是毛姆《刀锋》的主角,虽然与《月亮与六便士》里的斯特里克兰德似乎都是同样的人,但在我看来他们还是有境界上的差距。孰高孰低建议你们读书自行甄别,我只是用这个价值判断来推动情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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