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浑《谢亭送别》:劳歌一曲解行舟,红叶青山水急流。日暮酒醒人已远,满天风雨下西楼。
谢亭在宣州,当年谢朓曾在这里送过范云,由是知名,常常被唐人在别诗中提及。如李白的《谢公亭》:“谢亭离别处,风景每生愁。客散青天月,山空碧水流。”
类似谢亭这样的离别场所,在唐代还有若干处,如灞桥,李白有《灞陵行送别》:“送君灞陵亭,灞水流浩浩。上有无花之古树,下有伤心之春草。”诗写得非常古朴、非常感伤,而因灞桥、灞水的介入,其离别的况味便尤其浓郁。
与这两处齐名的还有劳劳亭,在南京南面。“劳歌”就是在劳劳亭送客时唱的歌,后来成为別歌的代称。古人送客常常要唱歌,以表现送别的情感。
“红叶青山”,色彩极为绚丽,把景象烘托得非常鲜亮,景虽极美,但送者无暇观览。如此,则丽景适足以衬托哀情,而且景愈丽,情愈哀。“水流急”,说明水流非常急速。表面写水流之急,实际上暗示出舟行之速;舟行之速,又暗示出客行之遥。
“满天风雨”是写景,“下西楼”是写行,其中并未明确写情,但就是在这写景和写行的句子中,寄寓了作者极为浓郁的伤别情感,所谓“情景互藏其宅,情景相互为用”。
在唐诗中情与景的关系常表现出正和反两种形式。
正的形式是以哀景托哀情,以乐景衬乐情,情和景是同向度的。反的形式就是以乐景衬哀情。
严维《丹阳送韦参军》:丹阳郭里送行舟,一别心知两地秋。日晚江南望江北,寒鸦飞尽水悠悠。
第二句写别情,巧妙地使用了拆字法,将“愁”析分为“秋”和“心”二字,而丝毫不露痕迹。第三句,把“江南”与“江北”用在一句之中,在音韵上有一种回环往复之妙,而一个“望”字,由于配上“日落”,则别有一种感伤、怅惘的意味。最后一句写景,江水悠悠流动,江上寒鸦在飞,而且已“飞尽”,由是营构出苍茫暮色中一片晚景,其本身就极具感伤色彩。
进一步看,一个“尽”字用得极好,包蕴无限,既展示了时间的推移,同时表现了作者所“望”时间之久。虽然此句无涉情语,但其一片挚情已浓浓地包在景色之中了。
郑谷《淮上与友人别》:扬子江头杨柳春,杨花愁杀渡江人。数声风笛离亭晚,君向潇湘我向秦。
这首诗,突出的特点在于别理氛围的渲染和烘托。作者为了烘托出氛围,首二句连用三个“杨(扬)”字,形成一种回环跌宕的声情效果。在诗歌创作中,某些字词的反复使用,不是简单的重复,而是营造特殊效果的必需。崔颢《黄鹤楼》诗的前三句连用三个“黄鹤”,就是如此,读来琅琅上口,有一唱三叹的韵味。
相别的地点是“扬子江”,就是长江的下游;相别的时间恰逢“杨柳春”的季节,这个季节万木争绿,春风摆柳,煞是诱人;“杨花”的特点是轻柔、优雅,在风的吹拂下,纷纷然飞扬与天地之间。美景令人陶醉,作者却用了“愁杀”二字,极力形容其愁的程度,表现的正是景丽情哀这种反差。当然,这里虽有“愁杀”,但这愁还比较抽象,不具体,从前两句的整个气氛看,还没有到令人很称重的地步。只有到了三、四句,这种离愁词浓重起来,才显出了它的分量。换句话说,只有前两句,没有后两句,这诗就很一般化;而有了后两句,此诗才具有令人反复涵泳、味之无穷的意蕴。
离亭,多建于驿道旁,是古代送者与行者分手的所在。庾信《哀江南赋序》说:“十里五里,长亭短亭”,李白《菩萨蛮》说:“何处是归程,长亭更短亭”,这些长亭、短亭用来送别,就成了离亭,历史的积淀赋予它以深厚的送离伤别的感伤意味,而至傍晚时分,在离亭送别的感伤就愈发沉重。
这里的“离亭晚”,并不是一个僵滞不变的时间观念,而是有一个延续的过程的。由日落之前依依惜别不忍分手一直延宕到晚上,不得不分手,这才准备作最后的别离。不过,这些都还是写别离的常用手法,此诗的精彩处在于,适时地给“离亭晚”的特定时空增添了“数声风笛”这样一个哀凉感伤的声乐背景,如此一来,便立即有了一种震撼人心甚至催人泪下的力量。王之涣有“羌笛何须怨杨柳”的名句,如果是《折杨柳》的曲调,那就与前面的“杨柳春”暗中拍合,更为感人了。这笛声不是只响一声,也不是持续着一直在响,而是“数声”,而且还是“风笛”。这个“风笛”用得真好,晚风中,数声笛音缓缓地悠远地传送开去,一下子把境界拉远了,放大了。伴随着这样几声随风飘扬、断断续续的低音,两位友人南北易途,分道扬镳:“君向潇湘我向秦。”一个君,一个我;一个向潇湘,一个向秦中;二位都是离人,也都是送者,这样一种情形,比单纯的“送君”又多了一层意味,尤其动人心魄。从写法上看,末二句纯是写景叙事,不用情语,但充溢于景中、事中的浓浓情怀却是任何人都感受得到鹅,而且比起前面明确说出鹅“愁杀”,显然要沉重了许多。
读这首诗,一方面固然会感受到其浓郁的伤别之情,另一方面又会感受到其风情摇曳、一唱三叹的深长韵味,前者使诗情厚重,后者使诗意流走,正是二者的有机结合,才使得读者读后产生一种由景见情、景情合一、既悲又美、余香满口的审美体验。
李益《喜见外弟又言别》:十年离乱后,长大一相逢。问姓惊初见,称名忆旧容。别来沧海事,语罢暮天钟。明日巴陵道,秋山又几重。
从诗题可见,全诗分为两层:前六句是“喜见外弟”,后两句是“又言别”。作者把“喜见外弟”的背景定在了“十年离乱”之后。离乱,对人的影响是非常大的,而这种离乱竟然延续了十年之久,则其对人短暂的一生意味着什么,就可想而知了。首二句以“十”和“一”对举,经历了十年才相逢一次,可见相逢之不易。富于戏剧性的场面是,在这十年间,二人都由当年的少年长成了大人,音容笑貌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即使面对面,也不敢相认了。“问姓惊初见,称名忆旧容”,这里面有惊喜,也有感伤,而感伤是潜藏在惊喜之中的。“初见”,不是生平次一次见,而是十年离乱后的第一次见。由“惊”到“忆”,由“初见”到“旧容”,诗意自然过渡到阔别十年间的情事,然而,作者对这些情事都不详写,只用“别来沧海事”五个字一笔带过,以少概多,避实就虚,极具剪裁之功,深得含蓄之美。“语罢暮天钟”,说明二人交谈的时间很长,长到日已暮,钟已响;同时,又借“暮天钟”三字展现,烘托茫茫暮色中钟声远扬的氛围。
前面写相逢,紧接便是“又言别”了。相逢虽然有伤感,但总的情绪是“喜”的。但这“喜”毕竟太过短暂,刚刚见面,明天就要分手,于是,伤别之悲接踵而至。“明日巴陵道,秋山又几重。”尾联不写别情,而代之以形象的画面:“明日”是又别的时间,“秋”是又别的季节,“巴陵(今湖南岳阳)道”是行人离去的方向。读了这两句诗,我们脑海中马上会浮现出这样的场景:巴陵道上,秋意深深,外弟孤独的背影越行越远,最后消失在重峦叠嶂之中。
元稹《行宫》:寥落古行宫,宫花寂寞红。白头宫女在,闲坐说玄宗。
“行宫”应该是洛阳上阳宫。天宝末年,一批宫女被潜配到这里,一待就是40多年,由青春年少直到两鬓斑白。元稹写的就是这个事情,借白头宫女的描写,来表现古今盛衰的感慨。
“行宫”、“宫花”、“宫女”,“宫”字连续三次出现,仍然是一种有意重叠、往复回环的写法,丝毫不觉繁复冗赘,而别有一番情韵在。同时这几句话各有分工:第一行写行宫,交代地点;第二句写宫花,交代环境;第三句写宫女,交代人物;第四句说玄宗,交代事件。进一步看,“行宫”是古行宫,已经寥落了,说明这里很长时间没人料理,没人过问,更别说皇帝来了。“宫花”红,说明是在春天;但这“红”不是一般的红,而是“寂寞”红,采用移情手法,把人的寂寞之情投射进去,因为人寂寞,所以宫花也寂寞地自开自落。“宫女”,不是青春靓丽的小姑娘,而是白头宫女。一个“白头”,其中已自蕴涵时间的推移、流逝,而且在时间的推移、流逝中可以想见宫女身世的浮沉、生命的消磨。从“寥落”到“寂寞”再到“白头”,层层叠加,层层推进,把整个气氛已渲染至足了,最后用“闲坐说玄宗”五个字,把她们的情怀——那种40年后回忆当年的情怀一笔写尽。在当事人忆旧的过程中,还是会感受到一种温馨,因为毕竟自己当年也曾靓丽过、风光过。所以,忆旧又是一种多种情绪糅合在一起地心理体验。
从诗歌描写来看,整个格调是安静的、缓慢的、赶上的,一个“闲坐”,就足以说明这一点。然而,整个诗情又是悲凉的、感伤的、沉重的,这里暗含着几个比照,一是宫花与宫女的比照,而是今日与昔日的比照,三是现实与历史的比照,而联结这几种比照的关键点,便是诗中展示的行宫、宫花、宫女和玄宗,其中宫女尤为关键,借助宫女的“闲坐”和“说”,历史有了内涵,情感有了分量。此诗虽只是简单地写景写事,却将今昔感慨和无尽的情意容纳其中,具有言近旨远、语尽情不尽的艺术效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