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219年5月,曹操终于放弃了弃之可惜,食之无味的汉中,回军了。
他10月份才回到洛阳,据说曾专门去看过杨修的父亲,前太尉杨彪。
华阴杨氏为天下名门,杨彪为海内之望,曹操在关羽水淹七军,活擒于禁,威震华夏之际前来探望,试探之意大于歉疚。
也不能说一点没有,杨修之罪不管怎么说,都是莫须有之罪,站不住脚。
双方见面,曹操明知故问,公为何瘦成这样?
杨彪不卑不亢,老朽愧无金日磾先见之明,犹怀老牛舔犊之爱。
当年金日磾因儿子放浪不羁,怕累及家门,干脆先自己宰掉了事,杨彪这话绵里藏针,很有意思。
我本也该替魏王省事,只可惜到现在还战胜不了爱子之心。
杨修再该死,那也是我儿子,你总不能不让我瘦。
大家都是做父亲的人,这点事你得明白,你总不能灭我人伦,毁我家门。
以老杨彪的脾气,他这就算是明确表态了,这事曹操毕竟有亏,于是他也就只好揭过此事。其后杨彪闭门不出,既不归顺魏国,但也不找麻烦,他们两家到此就算圆满。
219年的曹操可谓狼狈,有段时间,他都打算迁都以避了,这弄得司马懿、张济等人都来献计献策,苦苦相劝。
孙刘貌合神离,孙权决不会同意关羽成功这点事儿,曹操哪能看不明白?如此乱世,他总之动不动就要探测人心,考察才能,司马懿很能把准他的脉。
关羽实际上在水淹七军之后,就已经为强弩之末。他战线一长,又多了数万伪军,军资、稳定都是绝大难题,更何况他后面还有孙权、吕蒙、陆逊三大猎手,虎视眈眈。
那场蜀吴之战,孙权当然是主动方,但这背后也有曹操的推力。那期间,曹操孙权来信不断,曹操说,我许你江南之地,孙权说,我很愿意为消灭关羽效力。只不过孙权临了还要追加一个要求而已:这事只咱俩知道可好?
圆滑的孙权,一旦向刘备开火,那就只能结好曹操,避免两面受敌,但他限于形势,并不想跟刘备彻底决裂。他嘴上说是为防止泄密,其实是留有余地:荆州我当然要拿回来,但这并不代表我跟曹操是一伙的。
只可惜百年的狐狸斗不过千年的狐狸,曹操一个登报曝光,立刻就把孙权那点小心思破了。你就老老实实配合我打吧,打完了我好端着酒杯看刘备怎么揍你,坐收渔翁之利。
关羽大败之后,曹操本是可以乘胜追击的,但他偏不追。他一旦追迫太急,孙权势必怕他顺势而入,暂时放过关羽,而他如果不追,那孙刘的窝里斗就只有你死我活,进行到底。
孙权的流浪地球,就因此没了刹车时代,他此后只能杀了关羽,献上首级,积极劝进,表示坚决拥护以曹操为首的中央政府。
孙权劝曹操称帝,那不过是两个目的,或者让曹操成为众矢之的,转移枪口,或者可获得喘息,以便专心对付刘备,但曹操却大笑一声,说一句小儿要把我架火炉上烤,厚葬了关羽。
曹操称帝不在其时,这一点不但曹操明白,他手下那些谋士也明白,那么那些同样很明白的谋士,诸如司马懿、陈群、桓阶之流,为什么也要跟着劝进呢?
他们却不是要将曹操架火炉上烤,而是在表忠心,站队。这种事曹操可以说不行,但他们不能说不行。这种时候若没有个正确态度,影响前程事小,影响脑袋事大,尤其是那些个跟前朝渊源很深,或者半路投降,或者早先还装过病的人。
219年的大事件,跟三国的其他事件一样,都是各种智谋、心态难描难画,但是这已经是曹操的最后一战了,接下来,就是他的原生态。
当战争关键时刻,曹操不听劝谏,是曾亲率大军前往的。只是他到了摩陂就停下,停下没多久,就又回来了。
那时樊城之围已解,关羽已退,桓阶还认为曹操不该亲征,应当让人觉得他们大有余力才对,再加上曹操在那里脑瘤发作,又头疼不已,于是这就再没什么意思。
再次回到洛阳时,曹操已有点不一样,或许他十月份从长安回到洛阳时,就不大一样。
他当初一回到洛阳,就突然命人将北部尉官署大规模扩建,还要求堂皇,这很不符合他节俭的习惯,也不合制度,不在时候。
洛阳北部尉官署,是曹操起家的地方,一个人开始如此关注自己的起点,一般不是太过显赫,就是已经老了,总之这种重视,并不见得是什么好兆头。
曹操再次回到洛阳,已是220年正月,他在冰天雪地里曾亲自去察看了北部尉建设工地,大概是满满的回忆。然后,到正月23日,他就去世了。
曹操的《遗令》具体写于哪一天,这不清楚,但写《遗令》时的情况,他交代的很清楚:半夜觉得不舒服,到第二天,喝粥后出了一身大汗,服用了当归汤。
曹操那时显然已意识到他不久“当归”,也只有他这样不信天命的人,才会毫无忌讳地提到这两个字。
这篇《遗令》非常著名,也很曹操特色,他曾先充分肯定了自己一生持法治军的作为,但也没有虚饰。他认为自己仍有小忿怒,大过失,这一点不当效法。
然后,他就对他的丧事做了详细指示:天下未定,丧事从简、从速,不可遵古。
曹操一向反对厚葬,他这里的安排并非因他是盗墓大贼,见过太多身后狼藉那么简单。汉代厚葬之风甚烈,上上下下为一个孝字,一个地下生活、转世投胎,往往倾家荡产,曹操一直想匡正世风,为活人计,为天下计。
他那句我有头病,很早戴上头巾,死后照旧,不可违背,其实也是这个意思。头巾早先是不合贵族士大夫身份的,正是曹操这些人的佩戴,才使它逐渐成为一种风尚。
其时曹丕在邺城,曹彰留守长安,曹操的几个龙子都不在身边,但是曹操对他们的将来,却一字未提。
天下事没有提及,继承人没有提及,关于这方面,他只有一句各处兵将不得擅自离开驻地,各级官员,各司其职而已。
这几乎可以认为是不准官员前来奔丧,搞得太过隆重,并非完全出于安定需要。
《遗令》不足三百字,几乎通篇都在说丧事安排,曹操倒有约三分之一的文字,涉及到姬妾。
我的婢妾、伎人都很辛苦,可以让她们住在铜雀台,务必善待。在台堂上设置床帐,早晚祭祀,每月初一、十五,从早到午,让她们向帐中歌舞奏乐。
余下的香可分给诸夫人,不必用来祭祀。她们无事时,可学做丝带、鞋子卖。我的绶带、衣物,可分别藏于库中,不能的,你们兄弟分掉好了。
一代傲视天下的巨雄,至此再无睥睨,再无天下,他关心的居然全是这些,居然是他的那些姬妾。分香,操心她们的生计,曹操在生命最后时刻,过起了情人节。
真的是不管身后巨浪滔天吗?他分明还关切世风。
真的是英雄落幕,风流云散吗?祭祀安排分明是意在长久。
曹操的天下是自己打出来的,他并无迂腐的嫡庶长幼之别,他之所以不正式立嗣,是有把握,还是故意任由儿子们去争?让有能者,归心者居之?
卞夫人的王妃之位,虽直到219年7月才姗姗确立,但这无疑说明,嫡位必在她诸子之间。
曹丕虽早已为世子,但曹操却一直在曹丕、曹植、曹彰中平衡,曹彰甚至还在长安重镇握有兵权,在曹操去世前曾得到召唤——曹操到底想搞什么呢?
江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或者他就是这么务实。
后面的事我是管不了的,这是我唯一可卸下重担,活回自己的时候了,我只关心我自己的事,我关心的人的事,我能做到的事,眼前事,我现在不过是一个将死的老头而已。
“英雄亦到分香处,能共常人较几多。”英雄曹操从来反英雄,谢幕的英雄曹操,拿得起放得下,或许他就是因此,将英雄改写。
人到了末了,才发现爱过自己,自己所爱的,也不过就那几个人而已。
人到了末了,才发现,自己所剩的,也不过就这么点破事而已。
到底什么是真英雄?有谁知?一切都任由世人评说,也一切都让世人难以评说,永远的曹操,永远别具一格。
所谓的“平生奸伪,死见其性”,不过是小说家言,苏东坡的臆说,或许曹操本就是这么真吧?
至少,冠冕堂皇,从来与他无关。他宴饮之时,大笑之际,都能一头扎到菜汤里。年轻时因一句“治世之能臣,乱世之奸雄”,大笑而去的曹操,笑骂放肆由心,爱谁谁,直道、诡道互搏,因人因世而转,劳资本就至情至性,一介俗人,只不过生逢乱世,有时候顾不得,不得已罢了。
文 | 九鸦
图 | 网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