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老猪和《紫川》致敬—1 穿行迷雾的历史教授

        “现在是光明帝国历786年12月10日凌晨四点十三分。我特别强调这一点,是因为我的这本手札也许能像《蓝黑笔记》一样幸运,辗转流经千年乃至万年,成为我所经历过的时代的证物,就像《蓝黑笔记》证实了‘众神时代’并非只是传说。”

        “首先,我将以历史学者的身份,尽量模拟一个陌生的外大陆人的视角,向千万年以后的人们阐释我所在的西川大陆的历史概貌。”

  “西川大陆上生活着人类和魔族,以及半兽人、蛇族、龙族、矮人族、精灵怪等。因为我属于人类,所以这是人类以自身为参照作出的命名。虽然所有种族都自称是‘众神’的后代,但谁也没有展示出传说中的神力。在我看来,所谓不同种族只是长相各异、身形相似的人罢了。比如:半兽人身材高大、毛发遍布全身,蛇族有像蛇一样的头部和尾巴,龙族的面目近似于鳄鱼,矮人族长得矮小敦实,精灵怪则更加瘦小玲珑。”

  “不过魔族有点复杂。他们分为不同的部族,每个部族的统治阶层都天生一双蓝色眼眸,长相俊美、体力强悍、头脑聪慧,寿命也是人类的两倍左右,但除此以外,他们与人类并无分别。这些只要用药水涂黑眼眸就能冒充人类的魔族人,被称为‘魔族皇族’,属于高阶魔族。低阶魔族的长相却因部族不同而有所差异,比如塞内亚族个头偏矮,皮肤是绿色的,头面棱角突出,以人类的眼光看,比其他部族的低阶魔族更加狰狞丑陋。”

  “如果千万年后看到这本手札的并非人类,甚至并非西川大陆居民的后代,你们可以通过我们的遗骸证实上述所说。这种证实的方法被我所处的人类学界称为‘考古’。预先祝你们考古顺利吧!”

  “总之,根据我所获知的信史,各种族在西川大陆上共同生活了至少一千三百多年。人类聚居在古奇山脉以西的地方,魔族聚居在大陆可探测地区的最东边,被人类命名为‘极东’。极东以西、古奇山脉以东的地区被命名为‘远东’,是半兽人、蛇族、龙族、矮人族、精灵怪等的聚居地。”

  “人类与魔族始终敌对。可以说,这一千三百年的西川大陆历史正是由他们之间的战争所奠基。比如人类缔结的统一帝国‘光明皇朝’,就是被迫团结起来对抗魔族的产物。”

  “光明帝国历元年,林氏的光明皇朝宣告成立,定都远京。帝国历553年秋,光明皇朝末代皇帝林坚毅亲征魔族,兵败身亡,帝国随之崩溃。一番内战后,原帝国版图一分为三,紫川家族占据东南(后又向东吞并远东),流风家族占据西北和远京,林氏皇族残余占据西南。此后,西南林家很平静,紫川、流风却为了争夺‘帝国正统’大打出手。三大家族鼎立三百年,人类的共识只剩下语言、光明帝国历法和抵御魔族。”

  “但是只有紫川家族与魔族接壤,并承担起抵御魔族的重任。”

  “紫川家族的主君称‘总长’,首都称‘帝都’。家族统治体系的最高层是总长府和元老会,其次是统领处和监察厅。总统领主持统领处,下设六大统领,负责各地的军政事务;总监察长率领监察厅和派驻各地的军法处,负责监督官员和贵族。总统领和总监察长都直接向总长和元老会负责。”

  “我正是紫川家族的臣民和专攻紫川晚近史的学者,今年27岁,在帝都大学历史学院任教。接下来,我想详细地描述,让我悲观到为一千三百年的西川大陆历史写遗书的情形。”

  “两年多以前,也就是784年5月,魔族攻入瓦伦关,紫川家族的卫国战争爆发。我不打算陈述战争细节。壮烈或惨烈殒身的青年军士,被兵戈殃及或变成饿殍的老弱妇孺,自有他们残缺的骸骨为证,雪片似的战报文牍也总能留存一些给后人挖掘。我想说的是‘紫川三杰’。”

  “总监察长帝林、东南军统领斯特林、远东军统领紫川秀,这个排序无关功劳大小,而是他们结义的序齿。没错,这三个左右紫川乃至西川大陆格局的大人物是情同手足的异姓兄弟。他们在卫国战争中分别担任三个战区的最高统帅或实际最高统帅的时候,最年长的帝林也不过三十岁……”

  唐川一写到这里,就会身陷迷雾。

  十四年过去,786年12月10日的清晨还他的生命里回环往复。

  那天的雾是真实的乳白色,搀杂着浅淡不均的灰蒙,像一张凝固而密实的网。雾的网糊住他的镜片,就算摘下来也擦不清透。

  嗅觉也和那天一样,变得格外敏锐:焦糊是充作燃料的木头或者树叶在燃烧,又或者是火烧半个城市和魔族大军的余烟还未散尽;厚重的甜腻是油脂拌进谷物,光是想一想就叫人倒足了胃口,但食堂的职员们已经竭尽所能;最后是潮湿而腐败的气味,校园的空地上搭满了难民营帐篷,卫生和健康问题很是令人担忧。

  还有清晰得恼人的听觉。婴孩高亢的哭泣,女人半睡半醒的拍抚,与男人麻木的鼾鸣交织,简直要把人心撕裂。

  但他还得继续朝前走,哪怕眼前模糊。历史的谜题在召唤他,那个拨弄他的命运、让他亲眼见证新光明帝国诞生的历史人物,又和那天一样,等在他的办公室里了吧?

  他不由得加快脚步。他看见历史学院的塔楼了,那人好像就站在三楼的窗前。等等,再等等,就快到了,腿迈起来,走啊,不要停!他必须再见他一面!……谁在敲门?不,等等,不要吵!就要到了,就要找到……

  唐川被一股大力从床上拽起来。

   “唐先生,醒醒!”

  “请问阁下是……”

  “我是您的卫队长高奇啊!陛下他……”

  “我想您坐错了位置……”

  “您还做梦呢,快醒醒,大难临头了!”

  “灾难有如不治之症,最初的表征毫不起眼……”

  “您和陛下的争吵也毫不起眼,您再不醒真要灾难了!”

  “灾难过去了……帝国历787年5月,紫川、流风、林家、远东、极东五地议统,缔结新光明帝国,紫川秀登基称帝,迎娶流风公主,帝后轮流驻跸五地治所,分别为紫川帝都、流风远京、林家河丘、远东科尔尼、极东魔神堡。一年后,五地分别改称帝都行政区、远京行政区、河丘行政区、远东行政区、极东行政区……”

  “唐川教授,虽然我算是您的学生并且绝对的虚心好学,但现在不是上历史课的好时机!”

  “高奇,虽然你是紫川秀亲自指派来的,但这并不代表你有权扰我清梦,”唐川终于清醒,“我还记得我刚刚结束‘夏巡两东’的伴驾工作,睡回这间卧室不到两个钟头。”

  “万分抱歉,”卫队长瞄了眼夜色,“凌晨三点叫起您,我和帝国的子民们都有不得已的苦衷。”

  唐川接过衣物,一边换,一边说:“十四年了,对吗?”

  高奇低下头,不作声。

  唐川又道:“今天是帝国历801年8月27日,你奉紫川秀的白痴命令,护卫我这个所谓的‘监察厅副总监察长’十四年零三个月,不觉得缺乏用武之地吗?”

  高奇抬起头:“说实话吗?”

  “你说呢?”

  “实话说,我感觉爸爸妈妈又要离婚了。”

  “……”

  “您能不这样吗,年年来一回,我会有心理阴影的!”

  “心理阴影形成于幼年时期,高奇旗本阁下再年轻有为,也三十有二了。”

  “明明才三十一……不是唐先生,您凭良心说,陛下是不是待您不错?您过了十四年都不肯去监察厅报到,陛下多抠门啊,可副监察长的薪水,他一分都没少给您!”

  “我是帝都大学的历史教授,他把任命书塞给我的时候,说好了是方便我查阅资料。”

  “好吧您说的对,可您直呼陛下的名字,一生气还管他叫‘白痴’,陛下说什么没?”

  “你想说我‘恃宠而骄’?”

  “没有!……我是想说,您其实也离不开陛下,年年说要辞职,可关键时候,您还不是竭诚尽智,鞠躬尽瘁嘛!您啊,就是嘴硬!”

  “这回是真的。”唐川戴上礼帽,走向门口。

  “真的辞职?”高奇冲他的后背发笑,“您真不要‘无限知情权’了?”

  唐川的手僵在门把上。他缓缓转过头,咬着牙说:“不给我翻密档,我唐川,河丘成氏的嫡传弟子,也是紫川家族晚近史第一人!”

  “是,是,陛下都说不过您。四十好几的人了,吵个架还记仇?”高奇抢先一步拉开门,“您最好有个心理准备。”

  唐川很快明白了这句话的意思。他的专属马车卫队还没驶出巷道,就被汹涌的人潮堵得水泄不通。

  “唐先生!唐川先生出来了!”

  “到底发生了什么?”

  “为什么敲警钟?告诉我们啊,唐先生!”

  “是不是魔族又打来了?唐先生,您不能隐瞒真相!”

        “唐先生,民众有权知情,这回帝都能不能守住?”

  鼎沸的人声吵得耳朵嗡嗡作响,还有几个挤到跟前,用力地拍打车厢壁,随即就被卫士隔离开了。

  绝不能小瞧记者的威力。唐川想。待周围安静了些,他看向高奇。高奇清了清嗓子,刻意大声说:“报告唐先生,您和陛下争吵后,陛下就回总长府敲了备战警钟,现在的谣言集中在黑潮西进和极东魔族兵变,您选哪个?”

  “我选……见鬼,我怎么没听见?”

  “这说明您和陛下争吵让您元气大伤,睡死了。”

  “为什么不是我伴驾夏巡两东,日夜兼程累伤的?还有为什么不是他跟我吵!”

  “虽说昨天晚上萧旗本和下官守在您的书房外,书房的隔音特别好,我们听不清您和陛下的谈话内容,但是,就凭咱们大半夜进城,陛下要先送您回府,下官就敢肯定,”高奇肯定地摇头:“陛下不敢。”

  “他摔我书房门的时候你睡着了?”唐川冷笑,“他还敢敲警钟发脾气,这等个性很值得帝国子民们传颂啊!”

  高奇闭上嘴,虔诚地双手合十。唐川气得笑出了声。

  “派人快马传讯,让周正以总长府的名义发安民告示:皇帝陛下驻跸帝都总长府,听闻皇后殿下提前归来,被喜悦和激动冲昏了头脑,错把战备警钟当成接风的礼钟——顺便告诉周正,他这个月的薪水归我了!”

  靠着卫士们结成的盾牌阵,唐川的车队勉强挤上主街。主街上有治部少的警察和监察厅的宪兵维持秩序,交通还算顺畅,直到接近总长府大门100米处。

  总长府堪比火山爆发,不断地向外喷射人流,高奇不得不命令卫队全体下车,组成移动人墙护送唐川步行前往目的地。

  “要不是我们英明神武的光明皇陛下在凌晨两点敲响备战警钟,发出‘准备家宴’的作战总动员,下官还真想不到总长府装了这么多人。瞧这乌泱泱的,十四年雷打不动的轮番制度瘫痪了吧——那位副旗本,还不放下蠢笨的菜筐,赶紧双手合十赞美陛下,他可比天上的雷神伟大的多!顺便问一声,您真的明白自己打算做什么吗?”

  唐川一路上连讽带刺,一不小心踩着两个蹲着的影子。

  “这不是总长府内务处长兼大管家周正红衣旗本,和陛下的亲卫队长兼第一贴身侍从萧林旗本吗?周红衣,难道您要在这个时候偷懒怠工?还有萧旗本,您距离陛下超过十步就算渎职吧——其实我真正想问的是:几个破碎的酒瓶子有什么好看的,值得你们二位围观这么久?”

  周正和萧林起身打招呼,唐川反而蹲下身,看了看,又闻了闻:“萨默伊庄园百年窖藏精选,一箱六瓶,足够在市中心换购一套中等宅院,是挺可惜的——默哀三分钟也足够了。”

  周正莞尔:“唐先生这样镇定,我也不慌了。”

  “那正好,”唐川站起,掸了掸裤腿,“你们继续,准备‘家宴’。”

  “唐先生留步!”

  唐川也没真走,周正却一时心急,拽住他的胳膊:“很抱歉,唐先生,但是……陛下虽然说得很模糊,但他的意思就是‘总长府家宴’。”

  “也是和侄子吃顿饭嘛,”萧林插嘴,“就算是萨默伊百年珍藏,是贡品,不小心摔碎了,搁从前也就骂两句,最多踢几下屁股,这回怎么就……”

  “他杀人了?”

  “没有!”萧林跳起来,“您怎么这么说呢,唐先生!陛下不喜欢杀人,您是知道的!”

  “所以呢?”

  “所以陛下就罚了几个,呃,十几个军棍,是那小子,那个新兵身子骨弱,才给打昏了。”

  “总长府的卫士不是选自秀字营,就是出身十字军,难道萧旗本……”

  “我没有!护卫陛下的卫士,谁敢乱来!我挑的人,个个都是大比武第一,第二我都不要!”

  “秀字营大比武的头名连十几个军棍都挨不住,那棍子是金刚石做的吗?”

  “还不是白厦的人,陛下在旁边盯着,他们没敢留手。这也不能怪陛下……”

  “没错,都怪白厦,他身为主持监察厅工作的副监察长兼帝都军法处处长,居然没调教好派驻总长府的执法队,叫他们对萧旗本的手下温柔以待。”

  “唐先生,您怎么能学陛下胡搅蛮缠呢?”

  “好了!”周正忍无可忍,“唐先生,我知道您生陛下的气,但是帝迪旗本不仅仅是陛下的侄儿,也是正式行礼拜入您门下的亲授弟子!您就这么任由他,任由‘护短饭局’毁了他的好名声吗?”

  唐川瞥他一眼:“周红衣莫非不清楚帝国议会弹劾他的罪名?”

  周正张口结舌。萧林却还嚷嚷:“护短怎么了,陛下想护谁就护谁!那些个议员都吃饱了撑的,不就是没跟着去夏巡吗,扯得着‘谋反’吗?”

  “换一个人如何?”

  “唐先生是说……”

  “如果是白厦阁下,在夏巡两东的出发仪式上,写一张‘抱歉,我得留在帝都’的便签纸贴在皇帝乘坐的马车壁上,然后当众一骑绝尘而去……”

  白厦要敢这么干,等待他的就是行刑队,甚至不必经过军事法庭。

  “难道,真的没有更好的办法……”周正像在自言自语。

  唐川冷哼:“当然不是。更好的是我携帝都大学连续三届最佳辩手的余威,直捣帝国议会大厅舌战群雄,把不自量力联名弹劾我第三弟子的议员统统羞愤自尽掉!”

  萧林眼睛一亮:“这主意……”

  “是陛下说的吧?”周正抢先道,“唐先生见谅,陛下这是关心则乱。帝迪旗本与唐先生关系亲密,至少明面上得避嫌,否则必遭弹劾。”

  萧林嘟囔说:“反正也弹劾了……”

  “闭嘴,蠢货!”周正恨不得一拳打飞猪队友。假如他打得过的话。

  “周红衣不必如此,”唐川和颜悦色,“虽说‘总长府家宴’是陛下亲自立下的、行使皇帝特权的名目,以便强行庇护遭到重罪弹劾乃至公诉的帝国政要——哦,对了,我到底挂了副监察长的名头,监察厅掌管平民罪案以外的司法权,居然对帝迪旗本公然藐视皇权、抗旨不尊的行径视若无睹,再加上正是我建议动用臭名昭著的‘总长府家宴’,为河丘代理军法处长帝迪旗本阁下、也就是我那关系亲密的弟子脱罪,受一回弹劾引咎辞职……”

  “不行!”周正和萧林又异口同声。

  “代我转告你们的陛下,”唐川一字一句地说,“再逼我插手不该一个历史教授做的事,就是要我去受‘悬顶大剑’。”

  他说完就走,而被他重读的“你们”面色惨白地呆在原地。他们第一次陪同皇帝视察“悬顶大剑”时也是如此。

  新光明帝国立国的当年,紫川秀陛下接受唐川的委婉劝谏,发出帝国一号敕令:帝国全境永废株连、永废斩刑和公开处刑。随后,远东本土安全处处长波莱金主动请命,要为帝国设计堪称典范的新的处刑规制。第二年九月,新规制下的刑场在帝都郊外落成。波莱金请求皇帝准许所有驻留帝都的统领以上高官及封爵贵胄前往验收。紫川秀陛下一时兴起,不但应允所请,而且亲临捧场。

  谁都无法忘记那一幕。

  挑高五米的圆柱形行刑房,墙边站了上百人也不觉得拥挤。一道三菱柱形铁架从天花板笔直垂下,上端固定,下端悬空于地面一米多高的地方。铁架的两条棱边各铺设一条滑轨,滑轨顶部高悬一柄通体黑色的沉重大剑。除了紫川秀陛下被单独请到高台上,其余人都觉得那柄黑剑正对头顶。直到死囚被带进来、绑在直冲铁架的刑床上,大家才稍稍松一口气。

  没错,这是一次事先含糊其辞的观刑。大剑沿滑轨疾坠的一刹那,明羽幕僚长跌坐在墙角。他曾死命抵挡魔族精锐的猛攻,哪怕双腿抖成筛子也没后退一步。

  军务统领罗杰也没好到哪儿去。他曾在魔神坡被魔族最精锐的装甲兽兵团打得吐血,也没忘记憧憬姑娘们的献花和拥吻。此刻却变成发懵的雕塑,全然没想起拉老伙计一把。

  眼见多年的战友不济事,白川总统领挺身而出,一把抓起波莱金的衣领,质问他“什么意思”。她一向镇定,是紫川秀陛下最为倚重和信赖的部下,这次看起来也确实如此,但稍加留神就不难发现,她掐住波莱金脖子的双手怎么也使不上劲。

  其实严格说来,“悬顶大剑”的处刑方式足够干脆利落,而且造成的伤口不算骇人,简单缝合后完全可以体面入殓,比之斩首不知要美观多少。但是所有人都拼命转移目光,竭力避免让大剑洞穿胸背的影像钻进脑海和心底。

  还有死囚临刑时的挣扎嘶吼。肉体的痛苦几乎瞬间就结束了,但是达摩克里斯之剑的可怕,不就在它未落之时吗?

  “悬顶大剑”正是传说中的达摩克里斯之剑的实体化。

  “我说好好的,唐先生提那茬儿做什么,多不吉利啊!”萧林先缓过来,推了推周正,“我说,这都得怪波莱金。就是他的错!唐先生干嘛拿陛下撒气啊,没看那天,陛下当场就把波莱金就地免职了吗。”

  “他在报纸上登了一封没诚意的道歉信,当天就官复原职了。”周正冷冷地说,“另外,萧旗本现在不该做点什么吗?比如迪公子最亲爱的叔叔,或者最敬爱的老师。”

  “什么?”萧林摸不着头脑。

  “陛下罚过军棍就不见踪影,现在唐先生也气跑了,萧旗本总得选一个追一追吧。”周正说。

  萧林只犹豫了一秒钟,就坚定地选择了后者。大约因为他常常追不上“最亲爱的叔叔”,却总能在任何地方堵住“最敬爱的老师”。

  “唐先生且慢……且慢生气,这是陛下的命令,死命令!”

  唐川维持着一脚踏上马车的姿势接过文书:“‘兹命代理总监察长传令河丘代理军法处长即刻入总长府见驾’——萧旗本是不是吓傻了,跑腿的差使也来找我?”

  “唐先生,您是不是,忘了点什么?”萧林陪着小心,“比如这个,‘代理总监察长’……”

  “不就是总统领……”唐川想起来了,总统领白川公爵阁下的丈夫数日前回帝都探亲,更加不巧的是,今天是——

  “周末!美女宰相重于泰山的家庭聚会啊唐先生,一年也没几次,您说我去传这么个命令,还能有命出来吗?唐先生,您不能见死不救啊……萧林死不瞑目啊……啊唐先生,您真这么狠心?!”

  唐川坐进马车,悠悠地说:“萧旗本是要另外备车吗?”

  车队再一次启程。萧林从腰上摸出一个小包裹:“唐先生,这是小厨房给陛下备的,我都拿来了,趁热吃。要不是为这个,我早赶上您了!您千万别太感动啊,嘿嘿……”

  唐川拣了两块糕点:“剩下的给高奇。”

  “不用,就是他让我拿的,我拿回来他先藏了一半。”

  唐川看向车窗外,正好与他的卫队长四目相接。高奇被一只包子堵住嘴巴,一边捶胸顿足,拼命吞咽,一边不甘示弱地瞪回去,差点掉下马背。唐川刚想笑,却像被闪电击中,呼吸都屏住了。

  萧林吓了一跳:“唐先生……”

  “有风沙。”唐川拉上车窗帘,拭去眼眶里的不明液体。

  也许侍卫不该像高奇那样,身边洋溢着过于平和的空气,自由与安逸触手可及,但这正是779年的帝都街头司空见惯的景象吧,谁知道它们很快就被数千里以外的微不足道的“小叛乱”轻易摧毁呢?又有多少人和高奇一样幸运,不仅熬过战乱和流离失所,还能找回那样的表情?

  昨晚与紫川秀的争吵大约也很微不足道。唐川想着,心里好像吹过一股冷风。

  马车停稳时,高奇已经唤开总统领府邸的大门。唐川正要下车,被萧林拽住了胳膊。

  “唐先生,您会帮我说话的吧?”

  唐川微笑:“放心……”

  萧林大喜:“多谢唐先生!”

  唐川面不改色:“我会帮你收尸。”

  “……”

  总统领的夫君、远京十字军统领英木兰将军将客人们引进门厅。

  “她总是这样,”他像是在数落妻子,“周末家庭聚会一定要把仆人和卫士都赶出去,自己大半夜地爬起来搞卫生,准备酒品和菜式,一刻都不歇。这会儿在厨房,我真担心她犯困把手指切了……二位都不是稀客,尽管随意……很抱歉,我得失陪了,夫人分配了任务给我,去后园采摘新鲜时蔬瓜果,还没完成一半呢。”

  他假装苦恼地摇头,看得唐川又有些发愣。

  “这才是生活啊!”萧林羡慕地望着男主人的背影,“没想到白川大人四十好几了,还这么大干劲,十字军统领吃不吃得消啊?”

  “哪个说老娘上四十了,老娘分明是三十九……零四十九个月!”熟悉的呵斥从厨房传出来。

  总统领大人站在操作台前,一边哼着不知名的曲子,一边切菜。

  全名白川•加纳明的女士早已褪去大战前的青涩和立国之初的惶惑,流沙似的岁月在她的身躯上刻画细纹,也沉积下丰厚的阅历与练达的智慧。如果说紫川秀是帝国子民心中高不可攀的神明,那么白川就是帝国子民每一个日常得以存续的踏实保障。人们私下里谈论起她时,总是亲切地称呼“美女宰相”,尽管她不再年轻,尽管皇后和长公主的美貌都在她之上。

  “萧旗本还等什么,难得这么温馨的场合,美女宰相不会把你切了下菜的,”唐川温和地笑,“那样多不卫生啊!”

  萧林吃惊地扭头,眼睁睁看着唐川把自己踹进厨房门。

  切菜声戛然而止。系着围裙的女主人转过身,亲切地问:“你有事?”

  “没……我没事,”萧林急中生智,举起皇帝手令作盾牌,“是陛下有事,大事!”

  “林家造反,远东哗变,远京独立,野蛮人占领极东,”白川把菜刀放在磨刀石上蹭了蹭,“如果以上都不是,我就送萧旗本一个荣幸,做我家后院的花肥。”

  “那种菜您也敢吃?”

  “你说什么?”

  “他要说的够他当花肥,”唐川走进厨房,手里捧着一套黑色制服和一柄佩剑,“光明帝国的总统领、代理总监察长、明克斯公爵,拥有这等头衔的白川阁下理当胸襟广阔,不至于殃及池鱼。”

  白川看向他:“那不是我压箱底的总监察长行头吗?唐先生,我不记得准许您在我的地盘上乱翻乱动,您就不怕……”

  “我是碰巧遇上您的长女,请她把‘黑乌鸦’装找出来……”

  “那您的速度赶得上明辉了。”

  “明辉统领只能完美避开十字军的军旗。顺便说一下,十字军的元帅早已是新光明帝国的皇后。”

  “所以明辉唯一的才能也失去用武之地,转由唐先生您继承并发扬光大?”

  “总统领阁下谬赞,我正盘算着如何躲避陛下与您的征召。”

  “您是说我们离了您就不行,所以您有恃无恐,送死够快?”

  “有恃无恐的是您自作聪明的部下,监察厅派驻河丘行政区的代理军法处长,”唐川把几样物件放在配餐台上,“虽然您极少光顾监察厅机关,并且从未穿戴总监察长服饰,但是帝迪的任命书上确确实实有您的署名。所以您也有义务为他指点迷津。”

  白川狐疑道:“你让我替你管教弟子?”

  “顺便叫他参加今天正午举行的‘总长府家宴’”

  “你昨晚上跟皇帝大吵一架,就吵出这么个馊主意?”

  “有效就行。”

  “毁我的家宴救你的弟子,这账怎么算?”

  “您救的是陛下的侄儿,他的卫队长可以留给您出气——卫队长阁下呢?”

  机敏的萧林早就溜之大吉,只留下那封手令搁在黑色的制服上面,醒目得刺眼。

  白川看过手令,叹了口气:“没想到,我竟是因为这个理由,穿上这套制服。”她轻轻抚摸制服肩章上的金星,像是在怀念什么。

  唐川受不了这等气氛,脱口而出:“总统领阁下,这身制服是为您量体裁衣,与那个人毫无关联。还是说您在缅怀一去不返的青春,毕竟这是十四年前的尺码?”

  “收起你的毒舌和轻佻,唐川先生!”白川气得脸色发青。

  “我失礼了,”唐川躬身致歉,“但你只是代理监察长,没有占据那个人的位置。”

  白川轻笑:“帝林的名字就那么说不出口吗?他到底是你第三弟子的父亲。就算有什么禁忌,那也是紫川系的,而不是紫川秀的。大人并不想让他的兄长被世人遗忘,才追授他为帝国首任总监察长,而我只是代理。”

      “‘大人’这个称谓,还是不要对着我这样的外人提起的好。”唐川冷淡地说。

  “是啊是啊,他早不再是紫川家的统领,也不是骗来一帮子流氓凑成秀字营的副统领,更不是给人告上军事法庭再扔去跟魔族拼马刀的士官生,咱们这些‘亲勋故旧’得识趣,得叫‘陛下’,别给外人抓了小辫子弹劾一个‘大不敬’。可你自称‘外人’不觉得矫情吗,”白川无奈地摇头,“哪个外人敢一言不合跟皇帝甩脸子?又有哪个外人敢在我家里头乱翻腾?还有……”

  “总统领阁下是要跟在下辩论吗?”

  “算你狠!”白川转移话题,“反正大……他是个念旧的人,怎么待我们这些老部下有眼睛的都看得清楚,不要说打小认的兄弟,帝林、斯特林、紫川秀,他们是紫川家族的骄傲,更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兄弟!我敢说,要是有办法回到‘紫川三杰’的时代,他什么代价都舍得!你别不信。李清那么给他添堵,可就因为是斯特林将军的遗孀,他就当嫂子供着。小迪不单是帝林的独生儿子,还又乖巧又能干,自打坐镇河丘军法处,河丘就再没出过乱子,他还不疼到骨子里?至于你,唐川,你是帝林亲手托付金鹰徽章送到他面前的,所以……你一皱眉他就自我检讨,比耗子见猫还老实!这难道还不够说明问题吗?”

  唐川平静地看着她:“说明什么问题?”

  “你?!”白川给气笑了,“说明你得体谅他!我知道‘总长府家宴’是你的主意,因为你不疼小迪,除了对萧笙,你对谁都冷的下心肠!是是是,萧笙不单是你的大弟子,还是拯救了你的灵魂的人,可都是你的弟子,你也不能一碗水歪得倒干净吧?你不疼小迪我没意见,你要用臭名声的‘总长府家宴’救小迪我更没意见,可你得体谅他疼小迪的心啊。罗杰和明羽为啥见着小迪就躲,不是怕那张跟帝林没差的脸,是因为小迪只是个旗本,见了军务统领和幕僚统领得行礼,可他舍不得啊,小迪跟谁行礼他跟谁摆臭脸——我除外,小迪喊我声姨,我是长辈。小迪也叫你声‘先生’,你好歹理解一下另一位长辈溺爱晚辈的心情,别跟他闹了行吗,再闹下去又得我收拾烂摊子,我可没惹着你唐川先生啊,他白痴不懂事我认了,可你这么聪明的人怎么也不叫我省心呢?”

  这回唐川笑了:“古人说‘近墨者黑’,想不到‘美女宰相’也不能免俗。”

  白川也笑道:“我就耍赖,你能怎么着,反正不把白痴哄好了,你也别指望有清静日子——再说‘总长府家宴’就是皇帝耍流氓护短的,你不反对还提倡,也算‘助纣为虐’吧!不过我倒是真好奇,他当初搞出这鬼名堂,都准备好了挨你一顿臭骂,结果你什么都没说,可把他难受坏了。”

  唐川点头:“我的确反对任何形式的特权,但贵族的手段不是你们这些新贵所能承受的,与其把你们逼急了大打出手,不如留下一道缓冲。况且一次宴请只能抵消一次起诉或弹劾,陛下再怎么任性,也不至于庇护恶棍两次。”

  “放心,他不会庇护波莱金第二次,但是小迪,”白川收敛笑容,“为了帝迪,皇帝做出什么蠢事我都不惊讶。当年帝林遇袭重伤,消息传来,正赶上紫川宁突然禅位,帝都眼看就人心惶惶,他硬是什么也不交代,抢了匹马就跑了!从帝都到旦雅,一千多公里,两天就到了!他才不管他会不会跑死在路上,烂摊子谁收拾!唐先生,我希望您能对帝迪多尽尽心,虽然我知道,您恐怕对小迪的父亲……”

  “总统领阁下!”唐川坚定地打断她,“我无意与您讨论逝者的功过是非,也不希望帝迪活在亡父的阴影下。我的第三弟子是个善良的孩子,和他的父亲完全不同。”

  他快步离开,几乎跑了起来,好像稍缓一步就会被什么缠住,再也脱身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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