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在市立公共图书馆自习室写文，我斜后方坐了一对母子，孩子十岁左右的样子，应该在上小学四五年级吧。母亲妆容精致，看上去是个强势干练的女人，她正在辅导儿子写作业。
“这个地方是这么算的吗？”，“哎呀，真是笨死了”，“这都不会，你是猪脑子吗？”……
这样的话语不断充斥在安静的自习室里，又因母亲那气急败坏而声调略高的嗓音，使得众人纷纷侧目。
我回头看了一眼，可怜的孩子已经涨红了小脸，正诚惶诚恐地嗫嚅道：“是…是这样吗？”母亲并没有看他，依旧兀自用尖锐的声音大声抱怨着。
孩子又问了一遍，母亲依然没有理他。这时电话响了，女人接了起来，顿时像换了一个人似的，与电话那头开始谈笑风生。孩子忍不住松了一口气，转而又陷入哀愁，神情与他那胖乎乎的浑圆身体很是不搭。
接完电话的母亲马上又转换成那张严厉的面孔，“说了多少遍，怎么又错了？”一声责备让小男孩重新回到了颤栗中。
2.
这场景恍若似曾相识，想起小时候的我，也曾被这样骂过。
我本就生性胆小懦弱，偏偏脑袋还不灵光。那时我们还在老家住，寒假作业里有一道关于对联的题，有几个空实在想不起来怎么填了，于是鼓了半天勇气去问妈妈。当时她正在忙碌地赶论文，听见我的话，不耐烦地呵斥道：“死脑筋，不会出去看看吗？”那个时候春节刚过，家家户户门上还贴着新鲜的对联。外面在下雪，我流着眼泪深一脚浅一脚地挨家挨户看，雪花簌簌地飘着，地有些滑，风彻骨的冷，泪风干在脸上更觉得痛，真真是一次难忘的经历。
倒也不是我过分敏感，这样的打击已经很多次了。写作业时错了一个字，洗碗时不小心打碎一个碗，扫地时漏了某个角落都会招来母亲的责备，哪怕是有客人在场。那小小的自尊心为这已不止哭过十回八回了。
回想下那些年，家里的情况并不是很乐观。母亲学校的教学工作已经相当繁重了，还要抽空复习，准备进修考试，家里还有一大摊子事要处理，父亲每天早出晚归也帮不上什么忙，再加上我们两个不省心的熊孩子，可真是够她煎熬的，怎还会有多少好心情呢？
这些在已长大成人，经历过生活的艰辛考验后自然是可以理解了。可是那孩童脆弱的心性在当时是不能明白的，只觉得自己真的是个愚蠢的笨蛋，是个惹人讨厌的家伙，从此更加唯唯诺诺、小心翼翼的生活，生怕再做错了什么事，连这万般无奈接收自己的父母也失去了耐心，将自己遗弃在这从此孤单的人世上。
可是愈是小心，错误却愈是多，最后索性什么都不说了，什么都不做了，这样总不会再错了吧？结果，并不然，一个死气沉沉的孩子更招致了大人们的厌恶，他们逗弄着那些爱说爱笑的孩子，夸赞他们，给他们奖励，却看都不看我一眼，我无所适从地呆着，浑身如坐针毡。
啊，原来要活泼开朗才能得到别人的喜欢呢！可惜，回不去了。
看着那因始终不开窍而快急哭了的小胖子，就像看到了曾经的自己，满是心疼。虽然现在性格变了很多，和妈妈的关系也很是亲密，但偶尔想起从前仍有些心疼。
3.
那道题终于还是解出来了，孩子如释重负地长舒了一口气，那母亲却并没有说什么，嘴角勉强翘了一下就进入了下一题。虽然并不能算作笑，但对这孩子而言，已是满足了。什么都没有的人一丝阳光就是恩赐。那么小的心灵，最渴望的不过是身边人一个微笑，一句鼓励，那累计的重量便足够我们在以后的漫长岁月里去抵御这人生的种种磨难。而若缺失了，那本就空空的行囊便不敌时间的湍急水流冲击，渐行渐远，无法触及，徒留下我们手无寸铁的面对着这个冷漠的世界。
4.
在家里有孩子后，每次面对他父母偶尔因耐心耗尽不说分由就怒吼甚至责打调皮的他时，我总是心惊肉跳，生怕这孩子从此有了心理阴影，不能再和这个世界愉快相处了。
还好，一会儿后的他又恢复了孩童的天性。我经常庆幸他忘性大，记不住这些悲伤的瞬间。不过有一次他和我说：
“爸爸妈妈总是打我，爷爷奶奶老是生气”。
你看，孩子虽然不说，其实都是知道的。每次父母惩罚完他后，他虽然不多会就自顾自又嗨起来，但经常会装作不经意地蹭到他妈身边仰起脸小心翼翼地问：“妈妈，你还生我气吗？”
那么活泼可爱，那么天真烂漫的他，才三岁已经懂得了很多。我常常想，他的将来会有多么美好，那些名人大家，那些精英政要，每每瞥见总不自觉带入他的面孔，仿佛那必然是他一般，全然忘了他还要经过近二十年的尘世历练。这应该是每个有孩子家庭的通病，我们望子成龙，望女成凤，虽然知道那最终是他们自己的人生，却又忍不住揠苗助长，随意干涉。
5.
前段时间看《中国诗词大会》，这个节目红了武亦姝，也火了董卿。从容淡定、出口成章、腹有诗书气自华，这样的董卿着实圈粉无数。人们惊叹于董卿的知识储备和气质养成，于是她的父母也被推到了前台，尤其是虎爸的教育方式引起了很大的争议：不许照镜子，不能买新衣服，学习、学习、学习……中国父母们大多都信奉这样的教条：要严厉，不能表扬，棍棒底下出人才。我们看到这样的高压状态和打击式教育似乎成就了今天的董卿，而董卿在谈到这些时却数度流泪，那是一个孩子童年缺失的委屈和遗憾。董卿要感谢当年爸爸的“残忍”，但如果有重来一次的机会，她想她一定不想再次经历。
6.
又一声呵斥打断了我的思路，小男孩又做错了，忍无可忍的母亲无情地责骂着他，他低着头一言不发。在他旁边有一本从阅览室借出的故事书，封面上是一个长着翅膀的小人。那小人望着他，他也望着小人。突然，母亲生气地拿起书使劲拍了一下他的胳膊。
啪，翅膀断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