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南有座小镇,虽然远离京城,但也还算富足。
安南往东四十里,有座无量山,山上有座无量寺,平日里香火鼎盛,闻名于世。
兵荒马乱的年月,这样一座佛寺无疑成了百姓心里的寄托。
但就是这座佛寺,却在王朝兵败的时候,封山了。
前去上香求签的信徒,全都被拦在山外,最后无劳而归。
和尚乱世封山闭门,平日里听听还好,但真的遇上了,还是让人不那么容易接受。
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偏僻的小镇上,来了一个胖和尚。
胖和尚三十岁左右的样子,身上穿着满是污渍的袈裟,平日里化缘从来不忌荤腥。经常满手油腻的啃着手里的骨头,有人问他:“和尚也能吃肉?不怕肠穿肚烂?”
他总是一脸高深道:“无妨,贫僧能以佛法化之。”
众人哄然大笑,一个吃肉的和尚,哪里会有什么佛法?
也许是要对比无量山上那些闭门念经不理世俗的出家人,胖和尚这样看得见摸得着的出家人在镇子里也有了个戏称:“活佛!”
活佛刚到镇上的时候,一群群孩童来找他想学些封妖捉鬼的法术,但后来看到这位活佛被狗撵着跑了好远之后,就打消了那个念头。
这样一个不务正业的和尚,自然不会有什么人去敬重。
好在他虽然是个酒肉和尚,但为人也还算厚道。
每当镇上哪家有个红白喜事,他从来都是不请自到,在死者面前念上一段谁也听不懂的经文,分文不取。小镇上住的,也都是些淳朴人家,事主虽然听不懂那些经文,但总会留他在席上吃顿饱饭。
当然席间总是有人会去调侃他:“活佛,出家人喝酒吃肉,不怕佛祖怪罪么?”
胖和尚边吃边摇头:“无妨,贫僧佛心稳固,岂是酒肉能够撼动的?”
“哈哈哈哈……”
众人很明显已经把“活佛”当成了一个乐子,一个喝酒吃肉的和尚,哪里会有什么佛心?
安顺酒楼的刘掌柜,平日里也喜欢逗这个不像和尚的和尚:“活佛,南徐打过来了,好多寺庙都关门了,你是不是也给关在外面了?”
胖和尚笑着摇头:“刘施主多虑了,寺庙怎么会把出家人拦在门外?”
刘掌柜似乎料到了他会这么说:“那么,寺庙要拦的是我们这些上香信徒?”
胖和尚似乎有些不善言辞,于是尴尬的笑了笑。
刘掌柜也不再打趣他,把昨天剩的几两猪肉端了过来。
胖和尚毫不在意,道了声谢,低头就啃起了手里的肉。
旁边桌子坐着几个刚到安南的军汉,他们看着一个光头胖和尚狼吞虎咽的吃着手里的肉,顿时有些稀奇:“胖和尚,出家人也能吃肉?”
胖和尚把满是油渍的手在身上擦了擦,做一佛印道:“无妨,贫僧能以佛法化之。”
军汉们仿佛是第一次听到这么好笑的事情,坐在正中的一位军官打扮的人开口调侃道:“胖和尚,照你这么说,庙里的和尚,念的经越多,就越能吃肉?”
胖和尚脸色通红低头道:“罪过,罪过。”
军汉们不是很在意和尚吃肉,因为他们根本不信佛。
行伍里,杀敌是荣耀,每个人手里多多少少沾着血,和尚那套说法显然不适合他们。
军汉们不再说话,和尚却主动上前去:“几位施主,南徐的仗能打赢么?”
领头的军官冷笑起来:“怎么?和尚也操心打仗的事?你放心吧,这仗无论怎么打,也杀不到和尚身上。”
胖和尚依旧不为所动,站在他们的桌前。
军官的眉头皱了皱:“仗怎么打,那是上面的事,不管怎么样要死人,也是老子们这群当兵的死在前头,你们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胖和尚低头连念两声“罪过”。
突然说起生死,无论是谁也不会有好脸色。
刘掌柜的纳闷,平日里总是被人逗弄的酒肉和尚,怎么就担心起边关打仗的事情了。
百姓终究是百姓,在战火没有烧到家门口之前,他们是不会考虑打仗的事情的。
刘掌柜发现,今天的胖和尚和以往有些不一样,摇了摇头,换上副笑脸:“几位军爷吃好喝好,打仗的事我老刘不明白,但是我可知道,咱们外边的这道函谷关,可是有名的固若金汤。南徐那群蛮子,想过函谷关,门儿都没有!”
军官的脸色依旧铁青,一碗一碗的倒着酒,刘掌柜见状也退到一边。
胖和尚走了,吃完了肉,也确实该走了,临走的时候,嘴里不停念叨着“罪过”。
也许是这几声罪过真的扰了军汉们喝酒的心思,坐在一旁的军官猛灌一大口酒,空碗被扔在木桌上转了几转,嘴里骂道:“罪过个屁。”
又过了一阵,小镇上的人渐渐少了起来,路上走得多是阵衣披甲的兵卒。
后来,来往的兵卒总是神情严肃,小镇上的人不再有欢声笑语,函谷关的战事,好像有些不顺。
再后来,架子上抬着的重伤兵卒越来越多,也不再有大队的披甲兵卒向函谷关进兵。
该来的还是来了,函谷关失守,敌军占领了整个安南。
一个小小的函谷关,足足耗费了他们三个月的时间才打下来,三个月的时间,交战双方伤亡无数,无不想着生啖对方血肉。
所以函谷关外,南徐将领下令坑杀全部战俘,也成了顺理成章的事。
南徐大将倒满一碗酒,递给被扒下甲胄,身缠锁链的王朝将领。
“你我虽然是敌人,但我王某人最敬英雄,你和那些软蛋不同,这碗毒酒,送你上路。”漆陶大碗中,清凉的酒浆映着天上的太阳。
面如死灰的王朝将领,木然伸手,要接过酒碗。
人群里慢慢传来妇孺的啼哭之声,整片天空充斥着无尽的悲意。
正在这时,一声低沉的佛号传来,那声音好似庙宇洪钟,挽震人心。
“无量寿佛!”
声道人至,一位胖和尚手结佛印,从远处走来。
他的袈裟很旧,手里拄着一个棍子,像刚被寺庙赶了出来。
“活佛!”
“真的是活佛!”
“他不是前几天跑了么?怎么又回来了?”
南徐将领听着人群里的骚动,脸上充满着讥笑神色。
活佛?世上哪里有什么佛,佛不过是弱者的自我安慰而已。
南徐将领脸上讥笑神色不变,一步一步向前走了过去。
胖和尚先一步停下,躬身而拜。
“和尚,这个世上真的有佛么?”
胖和尚坦然摇头:“没有佛。”
他的眼神有些悲伤,他想起了无量寺里,主持师兄的冷漠。
那位德高望重的师兄告诉他:“人不能一味的求佛,有些事情总归是要靠自己。”
因为那句靠自己,无量寺封了山。
他觉得,师兄是错的。
所以,他只身而来。
他也是自己!
南徐将领脸色有些意外,世俗的传说中,有得道高僧一言救下万千人的传说,也有佛教圣僧一朝成佛,金身昭显劝退敌军的传说。
所有人都在看着,那个以往被人戏弄从不翻脸的老实和尚。
那个不忌酒肉,满口佛法的破戒和尚,难道真是活佛?
“贫僧修行三十年来,从未见过佛,所以,佛应当是不存在的。但是,贫僧也修行了三十年的佛法,这佛法却是真实存在的。”
“没有佛,佛法管用?”
“管用!”
“能长生不老?”
“能长生!”
南徐将军突然哈哈大笑起来:“既然你说能长生,那你把这碗毒酒喝下去,若能继续站在这里,我便信你能长生。”
胖和尚慢慢道:“贫僧想和将军打个赌。”
“出家人,也能沾赌?”
“酒喝得,赌自然也能。”
南徐将军仿佛早有所料:“你是想让我放过这些人?”
胖和尚点点头:“正是!”
将军开始狂笑起来:“哈哈哈哈,世上总有无尽的沽名钓誉之辈,妄图以一点小伎俩蒙骗于人,给自己谋一个好名声。但这种人,不好好掂量自己的斤两,下场往往很惨。这碗毒酒能够瞬间毒死一头牛,人喝以后,当场肠穿肚烂。你确定要赌?”
言外之意,若是结果不能让他心服口服,人他还是要杀。
胖和尚一只手拄着棍子,一只手伸出去讨要酒碗:“无妨,贫僧能以佛法化之。”
话音一落,无数人吸气声起,如果之前还有些不确定,那么现在他们可以肯定了。
这个生死坦然的胖和尚,正是那位安南镇上被无数人调笑的活佛。
这个和尚,莫非真的有能消酒肉罪孽的大法力?
那句以往被当做戏言的话,这一刻,所有人都希望是真的。
南徐将军递过酒碗好整以暇道:“你如果输了呢?”
“那就当贫僧没有来过。”话音落下,胖和尚扬起脖颈,一碗毒酒顷刻灌下,动作潇洒至极。
碗中酒干,胖和尚把酒碗递过去。
像平常在酒楼里那样擦嘴,下一瞬间,一道血箭从口中喷出,染红了袖子。
胖和尚身子摇了摇,努力拄着手里的木棍。
空气仿佛在这一刻静了下来,胖和尚拄着木棍低着头,一动不动。
那位被戏称活佛的胖和尚,好像真的成了活佛。
一名副官上前摸了摸他的鼻息,说道:“将军,他死了。卑职就说呢,这世上没有佛,也没有佛法。”
南徐将军摇了摇头,眼神看着那个早已身死,却立而不倒的和尚,慢言道:“不,真的有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