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里打个赌:有一天,《金瓶梅》的文学价值、思想价值和社会价值会被认为超过《红楼梦》,有一天,《金瓶梅》作为最伟大的严肃文学作品之一,会引发“金学”的热潮,大大小小的“金学研究所”会逐渐林立……
论风物描写,《金》和《红》一样细致有深意,小到用的洒金扇儿,大到过节时的场景,都是百科全书式的;论是讽刺世人,《金瓶梅》较之《红》则太毒了些。
是不是香港还是台湾拍过正儿八经的《金瓶梅》的连续剧?我记不大清了,看了影评和个别片段,感觉里面的人物“情”字太浓了,太“有人性”了,譬如编出了一些原著里没有的情节,让人物更加“善良”——其实这就失去了《金瓶梅》的风格,沦为了一部普通的作品。《金瓶梅》里的人物就是要坏,要冷酷,要愚蠢,就是要像畜生,就是要猪狗不如,哪来的人情味?
陈敬济是西门庆的女婿。他像是一个低配版的西门庆:有西门庆的欲望,没有西门庆的本事。陈敬济之于西门庆,就如袭人之于宝钗,晴雯之于黛玉。在西门庆死前,陈敬济就是西门庆的一个虚弱的影子,没有吸引读者太大的注意。
聚光灯打在他身上,是在岳父西门庆死后。
《金瓶梅》没有走大多数严肃文学的老路:人物历经荣耀和风光,眼看他起高楼,然后再重重跌落下来,众叛亲离,眼看他楼塌了,物是人非。其中幸存的人物便开始了悟了。《痴儿西木传》的西木皈依了天主教,成了隐士;《浮士德》里的浮士德开始觉得魔鬼给自己的一切美色金钱都没有意义;《红楼梦》里佛道思想开始涌现……
可是《金瓶梅》没有。
西门庆死后,他的女人们和钱财渐次被好兄弟瓜分殆尽。应伯爵等人给他写的悼词(感兴趣的读者自行搜索,此处不放了,免得污了眼)已经将最刻薄的讽刺推到了高峰,连读者都厌倦了,心冷了,盼望着一个“浪子回头”的皈依了。
这时候陈敬济的世界开始了。他没有皈依,他走了岳父西门庆的老路,只是走的过程更加没有品味,终结地更加惨烈,死亡地更加没有价值。
很多人都不明白,陈敬济有一手好牌,怎么硬生生地打烂了呢?只要他有基本的冷静,二三流的头脑,也不至于气死老母,官府捉拿,流落街头,人人轻视,最后被人杀死。他这一系列的操作简直就是他的自我毁灭。
陈敬济在西门庆还活着的时候就勾搭丈母娘潘金莲,在西门庆死后开始肆无忌惮,和潘金莲俨然一对儿好鸳鸯也。我印象中还没有一部中国的古典严肃文学写乱伦写的如此胆大包天的。就是《红楼梦》里写“爬灰”,也是写的遮遮掩掩,欲言又止。写奸夫淫妇的有,写乱伦的很少很少,因为中国自古就很重视伦理纲常。可是《金瓶梅》不但写,而且写的大胆暴露,写的浓墨重彩。就像电影《发条橙》里逼着有前科怎么也不改悔的主人公看颜色暴力电影,让他看的想吐想呕了,还不罢休,直到他对所有的暴力颜色只要一想到就不寒而栗才停手,兰陵笑笑生也是这样逼着读者去看,世界可以多无可留恋,多冷酷,多恶寒呵。
这样一说的话,陈敬济做的比西门庆更狠,走得更远。他有很多次机会,但是都被自己断送了。陈敬济如果好好守着西门庆留下的钱财,西门官哥早夭,孝哥刚刚出生,月娘无能软弱,难道不是全凭他做主吗?可是他和丈母娘潘金莲厮混,被吴月娘发现,想得到孟月楼,反被官府痛打了一顿。银子全败光了,流落街头,父亲的旧友可怜他,又是接济他银子,又是劝他做道士,统统不听,只想声色犬马。
被吴月娘发现,喝止他,且要“乱棒打出去!”的时候,陈敬济索性脱光衣服,让女人们羞耻地捂住眼睛,在啐声中无所顾忌沾沾自喜地离开了。这样一个毫无尊严、廉耻荡尽的场面,古往今来,有多少严肃文学这样写过?
也许,兰陵笑笑生是想探讨一下,肉体的欲望和死亡,毁灭和道德,如果不“苦海无边回头是岸”的话,它们本身有什么意义?意义能有多大?结果会怎么样?是否爱欲追求到极致,最后就是死亡和恐惧?
也许,兰陵笑笑生只是想把自己的毁灭倾向寄托在陈敬济身上。当人发现无法改变让自己深恶痛绝的某些事物事情的时候,他就想毁灭。最绝望的时候最想毁灭。
以前韩国有个可怜的女子整容整上了瘾,往脸上注射机油,最后被人称为“电风扇大妈”……很多网友对如此不理智的行为感到不解的时候,有人提出一个观点:她是不是就是自毁倾向很强?
人若不能毁灭自己痛恨的世界,就会想自暴自弃毁灭自己。古往今来,那些怀才不遇、忧心国事又无能为力的文人的借酒浇愁、沉迷美色,又何尝不是一种自我厌弃和绝望?
当然,但凡有一丝改变的希望,也就不会想毁灭了。如果兰陵笑笑生觉得一切都已肮脏龌龊,自然就想将这一切推向毁灭。烂吧,烂吧!烂透了,也许生出一群新的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