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认为自己是被父母抛弃的人,准确来讲是被父爱母爱不待见的人。时常有人断定我缺爱。我振振有词从不缺,虽说是从留守儿童成长过来,但我有一个温暖如春的大家庭:陪我到大的外公外婆,贴心小棉袄的亲弟,相亲相爱的表弟表妹,过年回家的爸妈,视我为己出的大舅舅妈,没有嫌隙的小舅舅妈。爱,三百六十度无死角的包裹着我,只是自己作死学不会接纳。
如果非要指责寄养生活,唯四的不好:处处戒备,只有自己知道自己;无归属感,一个人时才能卸下所有伪装;与父母零情感交流,偶尔的谈话也只是客套般的任务;自卑怯懦,百分之九十九的情况下不敢张嘴表达。因为我就是这样的人,猜想与十八年的寄养脱不了干系。
朋友指的是认识的人的话,我有很多,从初中到高中、大学同窗乃至工作后的同事;朋友是微信好友里常联系的人的话,我有不少,想起就聊两句,不想起就当不存在,互相都不会有尴尬;朋友是在通讯录里有地位的人的话,我屈指可数,甚至是五个手指头都不需要;朋友是敞开心门大吐为快的人的话,我恐怕没有,心事被时间一点点消蚀而光,没有分享的必要。好朋友倒是有几个,自我界定为有联系、不会词穷的人,他们存在的意义也就只是让我有朋友,无事的时候可以约一起吃吃饭压压马路,显得我不是被社会抛弃的人。
有血缘关系的人在我的经历中是不可能成为朋友的,他们要不是高高在上的长辈,权威不可被藐视的存在,要不就是被灌输需要尊重或是爱护的同辈,即使是同辈也无法与他们同等存在。归属感这种东西简直是奢侈品,二十多年到头来真真切切地体会不到几次,除非躺在床上,床才是最真切的归属。当然,爸妈家里的床躺着没有租的房子里的床舒服,即使家里的床是席梦思而租房里是硬邦邦的垫子,至少可以轻松躺下、缱绻。
不能是朋友的亲人关系说来也可怜,注定少了朋友间的平等、话语权和亲密。但想要撼摇中国上下几千年的传统并非一朝一夕。
回想成长,最起码我是幸福的,别人有的我差不多也有,别人享受不了的我也能拥有,“家庭环境和差的比,学习成绩和好的比”,情感归属也就显得不太重要,至少上几辈是这么想的,反倒是我太矫情与贪心不足。
当我需要陪伴的时候没有陪伴,习惯了没有陪伴的时候却以爱的名义硬塞给我关怀,这种关怀是负担更是间接索取回报。有些东西是不能后天补上的,没有就是没有。
本以为与父母在一起的成长是美不可言的,然而美与否取决于什么样的父母。
朋友出生在广东的某个口碑不是太好的地区,重男轻女的臭名远扬全国,但她也是幸运的,爸爸是受过教育的政治老师,思想觉悟自是应比普通人高不少。有文化的爸爸把对朋友的期许寄托在名字里:希望她成长为同龄人都羡慕的对象。这种我羡慕的别人家的爸爸却是朋友痛苦生活的根源。
许久未联系的朋友突然在群里问起了我的情感生活并吐了满群的苦水,她爸爸家暴了妈妈。妈妈通过妹妹向朋友要钱去看医生,拿了朋友将近一个月的工资不说还把在家暴男人那儿受的气全撒到朋友身上,说是朋友有存款也不肯给她。说实话我们都是毕业工作刚一年的人,每月工资能供自己在广州活得体面已算是高薪,偶尔想买一两件电子产品都还得精打细算地从生活费里抠下来存在卡里。妈妈要钱比较委婉,爸爸则更加直接,电话接二连三地打进朋友的手机,开门见山,直入主题,没有钱的下场是劈头盖脸的道德谴责与辱骂。
朋友家的情况在大学时就差不多摸得门儿清。爸爸本着传宗接代的使命,不顾人民教师的身份超生直到看到带把的儿子。大女儿,也就是我的这位朋友压根儿不配享有长女的地位,户口登记在她伯伯家,至于朋友的二妹与三妹是怎样的情况,我不该多嘴。最宝贵的命根儿子自然得在家里占据最有利的地位,从小厚爱,不忍轻轻地动一根手指。宝贵是宝贵,用朋友的话讲“被耳濡目染成她爸一类人”,自私、大男人主义、控制欲强。
作为长女除了没有名分外,还得担负起抚养弟弟的责任,包含生活费、学费,恐怕还有以后的房子以及老婆本,如果不是自愿,那就日夜享受道德谴责吧;如果拒绝,那就断绝关系吧,反正都是白养二十多年。
道德谴责是对我们最大的伤害,从心底深处击垮坚强的人,无论你是钢铁侠还是葫芦娃都一招致命。我讨厌道德谴责,它让我觉得自己愧对全世界的人,虽然并不认识。我的家人最擅长的招数便是道德谴责。
生活技能与常识为零的朋友给我的初相识感觉是被家人捧在掌心的小公主,双手不沾阳春水的人才不会知道离了父母该如何生活。谁曾想她也会厌恶自己的原生家庭,连回家的想法都不敢有,甚至是不想在家多待一分钟。
这样看来,我真的有点怨天尤人。朋友的原生家庭留给她的只有一堆堆的创伤,每一个疤都是正愈合的时候再戳开,如此反复直到腐烂;我的寄养家庭让我明白即使我一个人也能活得好好的,但无法保证能照顾别人。
我期待婚姻,喜欢小孩,却不敢结婚生子。我怕我会成为众多传统家庭的一员,以爱的名义捆绑孩子,以“我生你养你,你就得唯我命是从”的道德要求孩子。我更怕养不好孩子,让它无思无想地追逐名和利,然后用贫瘠的精神世界养育它的下一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