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陆闻
“再不来取我们要退掉的呀!”
周二那天接到学校收发室的电话,电话那头的女人语气不甚和善地讲那里有我封信。生活中偶然的惊喜和困境中的援手一样珍贵温暖,给学生上课的课间、中午去党委办公室开会、去往收发室的途中都在斟酌这封信来自哪个城市,写于何人之手。
一阵疾步快走后哑然:收发室已经锁了门,看来收发室那个催我取信的女人给自己提前下了班。接下来长达四天的假期同样去一次吃一次闭门羹。
同事过半数都趁这难得的假期游玩去了,我何尝不想拎包出走呢?但放假前被学生举报讲课不够“正能量”,教学科的领导脸色和那天下午的茶水色一样难看,我像一个早恋被抓的问题学生一样沮丧地走出领导办公室。假期任务是写一份足够打动领导的真挚的检讨——我掂量着得花和早恋的小伙子写情书一样多的心思,以及重列我的教学计划。
放假第一天,文档里除了检讨二字别无他物,烟灰缸里的烟头却是数量可观,焦灼似烧掉落的烟灰般遍地可见了。
我回想前段日子上课的状态,似乎也并无太过之处,无非是将未来惨淡的人生现实告知而已大部分人以后会活在平静的绝望之中。生活和工作中都无甚追求,手边该做什么就做什么,人生中走的每一步都贴合世俗的眼光,包括结婚生子种种重要人生节点。
似乎是种随遇而安的淡然,实则是得过且过的懒散,每一步看似水到渠成,但称其为随俗沉浮也无不可。周遭事物很少能让其产生兴趣或改变一时之心境的,一切感官都退化,想象与幻想的能力与日俱减,激情与热烈更是从整个的生命中刨开,不喜欢尝试新事物,不情愿改变旧状态,不上不下不甚满意却也能将就地生活着,仿佛从三十岁就已经“知天命”了。
我也并非恶意吓唬,我只是希望我所恐惧的但已经真实发生的这种状态尽量在学生身上避免。我本也无意做一名光荣的教育者,但生活裹挟着现实逼你就范时,只有少数人高昂着头颅坚持初衷,要么终得骑在命运头上,要么一败涂地。可惜的是,我做了多数人的选择。
假期第二天、第三天状态依旧地过去了。
第四天早上睁开眼,心一横:无非是在检讨书上编点儿瞎话,小时候管父母多要的学杂费、中学逃课谎称的头疼脑热、恋爱时迟到现编的借口……都说得,承认自己不够“正能量”认个错又如何说不得?趁着这个念头还热乎,我一骨碌从床上翻下,打开我的电脑来,“我检讨”直在脑中沟壑回环。
我的手指搭上键盘,正欲“一气呵成,下笔淋漓”,有电话适时打来。
“有封信在收发室来取—下嘿!”我稍感惊异,收发室的女人提前结束了她的假期。我回答她马上过去,但事实上我被职工宿舍阿姨拦住了去路。
阿姨的儿子在作文纸上写下“思念是白色的”,被阿姨揪着耳朵骂是“胡扯八道”“作文写成这个鬼样子”。我坐在委屈的男孩面前,问他为什么觉得思念是白色。
“我觉得和天上的月光一样铺天盖地又寂静无声的,就是思念。或者不像月光,像落雪,但肯定是白色的。”
我愣住了,这个孩子点亮了我的假期最后一天。
“你知道很久以前有个叫张九龄的诗人吗?他有句诗叫‘思君如满月,夜夜减清辉’,我猜他也一定认为思念是白色的。孩子,你没错,你和古代的大诗人想到一块儿去啦!但是要坚持自己独特的看法或者信仰,哪怕别人觉得它们很怪,哪怕很多人说它们太差。”
我站起来对阿姨说孩子很有想象力,也很浪漫,狠狠地真诚地夸了这个孩子一通,阿姨态度转好,让孩子继续她刚刚口中“鬼样子”的创作,心满意足且喜形于色地查电表去了。
时间已近中午十二点,我走近收发室,发现门虚掩着,心下疑惑,但脚步仍然上前。在我推门那一刹那,同时一股关门的力量与我相拒,我赶紧反应着使劲儿推门。
“干什么干什么!已经下班了!”门后一个女声不悦地响起,但终究敌不过我的大推力。我走进门里站定,发现房间里办公桌后已经打好了地铺,俨然是即刻开始午休的架势。
“我来取我的信,麻烦帮忙找下吧。”
“我们一点半准时下班,这会儿不当班。”这个女人不仅服务态度不好,而且一点儿也不通融。
“不好意思,麻烦您帮我找一下,别让我白跑这趟吧。”我不肯死心。
那个女人烦躁地拢了下头发,语气恶劣地问:“叫什么名字?”我大喜过望,这个女人虽然可恶,但终究没有那么可恶。
从一堆黄白信件中拣出来的,是一张来自南京的明信片,正面是手绘的玄武门,反面是笔力苍劲却不失灵动的漂亮字体:我步入丛林,因为我希望生活得有意义,我希望活得深刻,吸取生命中所有的精华,把非生命的一切都击溃,以免当我生命终结,发现自己没有活过。
是我的大学同窗,前段时间去南京一趟给我寄来的。
十年前的夏天,我们以“步入丛林”为常态,每日都在向周遭呼喊出自己的声音;我们及时采撷脑子里刚刚萌生的花蕾,就像生活没有明日一样,我们浪漫激情、热烈躁动,就像一个渴望游历世界的水手,漏掉任何一个港口都会惋惜。
他那时问我:“如果以后成不了作家你会按照大家的期望做一个老师吗?”
我记得我坚定地摇头:“很多人觉得如果作家梦、学者梦实现不了,当老师或许也是个不错的出路。但是对我来说,当老师不是出路,而是退路,征程还未开始怎么能就去思考退路呢?”
“那我也定要成为优秀的记者!”他说。
假期消逝在不情愿工作的人的哀怨中,学校恢复正常上课的第一天。我交上我空白的检讨书以及教学计划下列的辞职信,领导的脸色比茶水难看,但我的心情却和水中泡开的茶叶一样雀跃。
我想我也该重新开始写“思念是白色的”之类的东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