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关中与关东
关中本位是北周、大隋、大唐得以一统天下的基础,宇文泰及诸位柱国大将军所由之出的关陇军事贵族集团,也是这几个朝代的核心统治集团。随着天下一统,帝国内部的博弈结构开始发生变化。
在统一之前,西魏-北周皇帝的优先目标是一统天下,那么能够带来帝国的组织效率和战争能力的柱国大将军等军事贵族,便与皇权的需求一致,双方是天然盟友,君臣同心共赴时艰。待到统一之后,则皇帝的优先目标会转化为皇权的扩张,力图压制住军事贵族对于皇权的制衡作用,博弈的首要对象从外部转化到内部,皇帝便会到关陇军事贵族之外另寻盟友。皇帝的盟友可能来自两个方向:地理方向上的关东、阶层方向上的平民。
于是,隋唐历史的演化机制当中,关中与关东的关系构成了博弈的轴心;这也正符合此时的人口分布结构,当时全国主要人口都集中在黄河流域,东西分布。 关东的贵族是皇帝用来抗衡关中贵族的潜在盟友,平民则是用来抗衡一般意义上的贵族的潜在盟友。 在无法拔擢平民进入官僚体系的情况下,则官僚体系由贵族所掌控,它无法成为君主意志的延伸以对抗贵族,相反可以构成贵族用以抗衡君主的制度载体;进一步,官僚体系的运作依赖于常例性制度,这对于君主的任性意志也会构成一层约束。
一旦可以从平民中拔擢人才进入官僚体系,则它可以成为君主意志的延伸,贵族很难有效对抗这种效率导向、规模较大的中央官僚权力,战国时期封建制的终结就是这个逻辑,但其前提是有足够的平民可供拔擢,以及有对应的财政能力可供皇帝支配,这就需要一些新的技术进步,安史之乱之后这些技术进步方始陆续浮现。 贵族官僚拥有独立于官阶之外的身份基础,平民官僚的身份基础则主要来自其官阶,他们会更强调官僚体系的常例性制度,这是其用以抗衡君主个人的任性意志,并尽量确保自己身份的主要途径。
从而,在平民与君主结盟击败贵族之后,平民构成的官僚体系会与君主形成新的抗衡关系,并在此过程中约束君主,让其尽量只呈现其公共性的一面;君主的个人意志则会努力摆脱这种约束,由此便会走上以非制度化的个人性对抗制度化的公共性的路径。 所以,无论是哪一种官僚体系,君主都会尝试建立官僚体系之外的、直属于君主个人的非制度性要素,如非常设性的“使职”,或者直属于君主的宦官等等,以便对抗常例性的官僚体系。 这样一种博弈关系,从汉代就可以看到,只是唐代在关东—关中这一“东西关系”中,以更加醒目的方式将其呈现了出来。
二、 关中本位与关东本位的博弈
隋文帝一统天下,高度依赖关陇贵族的支持。 故而隋炀帝即位后极欲摆脱关陇集团的约束。为此他先把帝国的统治中心逐渐转移到了关东洛阳,这样便可以远离关中军事贵族;他还经常巡幸江南,因其在平陈之后就任扬州总管,相当于江南总督,在江南积累了不少人脉,如此便可从江南获得支持力量。
同时,炀帝进一步发展了隋文帝时期开创的科举制,始创进士科。通过科举,可以在贵族之外发掘人才,以充实官僚系统。但是,国家的军事力量府兵制主要还是掌握在关陇贵族手里,倘若不能在他们之外另建军事能力,则炀帝的努力终归是无法成功的。
新的军事能力依托于新的财政能力,否则无法供养直属于皇帝的军队,但是此时仍未出现由技术进步带来的具有政治意义的新经济资源和人事资源,这意味着炀帝寻找新的财政-军事能力的尝试无法成功。他不得不对外征伐,试图通过战争,一方面逐步改造国内的政治结构,一方面从外部攫取新的经济资源。但这些尝试都失败了,因其战争过程也无法摆脱对军事贵族的依赖,乃至最终亡于征高丽之举。 隋炀帝的失败尝试,给了唐代开国君主深刻警示,他们再次回到关中本位,以便巩固国本。
但这意味着,皇帝必须接受军事贵族的制衡。唐太宗能够开明纳谏,除了其本人确实宽宏大度,确保皇权无法肆行专制的社会结构才是更根本的保障。 而这样的政治社会结构下,唐太祖、太宗既然主动选择了关中本位,其与属下的柱国大将军们乃至草原部落酋长们便仍是盟友关系,帝国不会发生内耗,而仍有宏大的外向力量,遂建立起空前的世界大帝国,东西方交通商贸、文化传播为之一畅。
唐代前期的社会与经济获得了巨大的发展,贸易发达、经济繁荣、人口繁茂。几十年后,便出现均田制下土地不敷分配的问题,这反过来开始侵蚀到府兵制的基础。相应地,关陇贵族余威尚在,但是其实际影响力会因为府兵制的衰败而下降。 到武后掌政,关陇贵族虽很不满,但已没有办法实质性地拦阻她了。武后也清楚关陇贵族不会支持她,所以必须放弃关中本位,称帝之后随即迁都洛阳。武周一朝开始大规模开科取士,力图找到新的人事基础以充实官僚体系。但是由于此时印刷术仍未发展起来,知识传播成本仍然比较高,能够参加科举的人多半也是贵族出身,平民较少。由于贵族在财政上并不依赖皇权,皇帝仍然无法专制,但毕竟科举是向全天下开放的,于是武则天得以用关东贵族来制衡关中贵族;为约束贵族对于皇权的抗衡作用,又重用出身无赖的酷吏。
武则天的统治终结后,出于恢复正朔的考虑,大唐的首都再迁回到长安,又经历了几年的皇室变乱,最终是唐玄宗父子安定了局面。但这并不是关中本位的回潮,玄宗也极力想要扩张皇帝的权力范围,不会给关陇贵族太多机会,而是擢用关东、南方的人才,以至于玄宗时代的名臣很多都是武则天所留下来的。
同时,为了绕过官僚体系对皇帝意志的制约,与此前诸帝相比,玄宗又以更大的规模和速度来设置非制度化的“使职”,如经略使、节度使等等。 从一开始,制度化的律令官制就是在吸收了旧门阀贵族阶层的影响以及贵族理念的基础上形成的,律令体系的动摇,实际意味着剥夺了旧门阀贵族阶层的社会影响力。但玄宗仍然没有制度化的人才选拔通道,很多“使职”,包括律令官僚,都依赖于通过个别关系来选拔。于是,玄宗晚年的一系列乱臣便进入了历史。玄宗还将自己的生日设为千秋节,进一步圣化皇帝,将其完全超越于任何贵族之上,以彰显自己的绝对地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