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走中的男人似乎与花无缘,我喜欢开在老家土地上的一种花。它不张扬,不和月季、玫瑰争艳,也不和腊梅、桂花争香,不喜欢多愁善感的连绵秋雨。如实在的乡下人爱秋风秋阳、也爱家乡虽然还很贫脊的土地,静静盛开的时候洁白,醒目,耀眼,如落在枝头一夜累积的雪。
它就是棉花。
生产队时期棉花是我们圩区最重要的经济作物,它的收成好坏直接影响到年底社员的分红,过年乃至荒春买回销粮的费用。棉花受到的待遇也如同佳宾,最平整,最肥沃,最容易抗旱排涝的土地都非它莫属。改革开放后村里的年轻人渐渐外出了,土地也被种粮大户承包,种粮的,养殖的,栽树的,棉花就像失宠的公主一下被打入冷宫。现在见到的都是一小块一小块的棉地,如菜园地里的青菜苗。
棉籽是伴着春雨春风体面地入土的。用锄头的角在麦禾边的土地上,勾勒出一条浅浅的沟,粒粒种籽和着草木灰兑上水轻轻地揉搓,直至它收紧了绒毛,均匀地布在沟底,再覆上细土。经过了漫长的生长期到盛夏时节开始孕育出淡青色的花蕾,渐渐变红,枯萎,然后花落结果,到中秋季节再一次炫丽怒放,雪花飘散前结束它的野外生命。而另一种盛开,则是伴随着人的一生抗御最寒冷的季节。
儿时冬天我们穿的是棉鞋,棉裤,棉袄,如果没有外面黑的或蓝的布料包裹,那就是一个被棉絮包着的“布娃娃”,晚上外面风再大,天气再冷,只要钻进棉被窝里立刻就被温暖充盈起来。直到现在我在上海的家里垫的、盖的仍旧是从老家带出来的棉被。
母亲种了一辈子棉花,从棉籽入土到棉花收获,所费的心力是很大的,就像服侍我们的童年。“棉锄七次白如霜”,种棉是件费时费力辛苦而又没多大稳定收益的活,年成好时收获着一些欢笑,不好的年份收获的是叹气、摇头、苦涩,是“明年打死也不种了”的誓言,但春天一到,母亲总是一次又一次地“不守信用”。
直到母亲快八十岁那年,她终于被我们说服,将家里的承包地都流传给种粮大户。留给母亲的是仅有的几分小菜地,让她种点小菜,顺便活动活动筋骨,还有让她种植一些念想,连续一下对土地的依恋。但今年国庆节前的一次回家,发现母亲又“食言”了。
因为怕“逢节必堵”,我提前一天动身回老家。高速拉近了城市乡村的距离,也拉近了我亲近老家的距离。在和风暖阳的日子里,我没有被两旁匆匆退去的美景所吸引,途中也没进一个服务区,三百六十公里的路程,我用了不到四个小时,下午两点就回到了村庄。
家乡的秋天天高云淡,景色依然是纯朴,自然,没有一点雕饰,该枯的枯,该黄的黄,该收的收,像一幅静静的老照片。
车子开到门前的场地上,却见大门紧锁,锅屋紧闭。绕过房子来到屋后,刚好见到隔壁的大奶奶从桥那边过来,见到我便说:“回来了该,你奶在北大地捡棉花呢,我刚从那边过来看到的。”“捡棉花?”我在心里嘀咕着,“不是几年没种棉花了?”
顺着两边野草日趋枯萎的小路,我转到村庄的东面,来到了那块叫“北大地”的地方,刚掰完玉米的地边连接着几分地的棉花。秋阳下,肥厚的棉叶颜色不再青绿,渐渐变成褐红,像生了锈的铁块,一只只棉桃饱满,圆润,有的正裂着嘴在笑,露出洁白的絮……母亲矮小的身材掩在浓密的棉禾中忽弯忽直,忽左忽右,花白的头发在棉梢上飘伏。
我赶紧跑过去。
“不是没有地了吗?怎么又种棉花了?”我的口气里透出埋怨,甚至有些不满。
“这是隔壁家不种的地,我想收点棉花,给孙女出嫁做几床被子,那几个都做了,不能两样看待吧?”母亲见到我满脸的皱褶舒展开来。
她说的那几个是我已出嫁的侄女。现在偷偷地种些棉花,是想收获一些皮棉,为我尚未出嫁的女儿准备几床陪嫁的棉被。
是的,现在棉袄,棉裤都没有人穿的,替代的厚实轻盈且时尚的羽绒服装,还有什么纳米内衣,但抗御冬日夜之寒冷的还是棉被舒适,有些东西是永远替代不了的。
我心头暖暖的,鼻子却开始酸起来,母亲啊,您真是操不尽的心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