缘来寺在大庆最高的山里,山的名字就叫最高山,至于到底有多高,反正红尘里的凡夫俗子倾尽一生也爬不到山顶。
而缘来寺就在最高山的山顶上。
这个世道从来都是不太平的,南方有吃人的妖怪,西方是六千年前被人族驱逐的羽族,更为可怕的是北方,那里的大魔渊里住着想要毁灭整个红尘婆娑世界的魔族。
而缘来寺则是这个不太平的世道里唯二太平的地方,它和南极天的罗浮一起支撑起了人族苟延残喘的太平。
曾经小狗儿还在大庆玉京城里乞讨时,他听年老的乞丐吹过关于缘来寺的牛皮。
“那里的每一片瓦都是金子作的,大和尚们每顿能吃八百个馒头。”老乞丐在漏风的破庙里唾沫飞扬,“小狗儿,你知道吧,就是靠每顿吃的那八百个馒头,缘来寺的那些个大和尚啊才有力气护着咱们人族啊。”
原来都是假的。
小狗儿看着眼前燃烧着袅袅青烟的香烛,在缘来寺每三个甲子年才开一次山门进行收徒的神圣大典上不知为何竟然神游天外想起很多年前那个老乞丐的话。
当然,这个很多年前只是对于小狗儿来说,毕竟他今年也只有七岁——他还只是个被老和尚剃度点戒疤会怕疼的孩子。
泪珠儿终于没支撑到六个戒疤都点完,可能是第五下,也可能才第三个,小狗儿就哭的稀里哗啦起来,可真疼啊,他泪眼婆娑的看着给自己剃度的老和尚,换来的却是老和尚微微的挑眉。
老和尚的边上还跪着另一个少年,看起来年岁和小狗儿仿佛,可是眉目清秀,即使戒疤点在头上仍然一脸微笑。
透过缘来寺浓浓的香烟,小狗儿竟觉得那少年怎么看怎么像殿中佛像前那座泥塑的迦叶尊者——同样的微笑,唯一的区别或者就是少年手中没有那朵花儿。
缘来寺每三个甲子就会大开山门收录天下一切有缘之人,轮到小狗儿的这一次,一共剃度了三十七个小沙弥。
青丝尽落,缘来则散。
剃度的大和尚们纷纷合什退下,一身金黄袈裟的主持悟尽和尚缓缓走到小沙弥们的身旁,老方丈一边念着佛号,一边给新进的小沙弥们指派以后该去的地方。
一路行云流水,不曾有丝毫停滞。直到他走到那个像迦叶尊者的少年身旁。
老和尚朝少年合什,宣一声佛号,老泪纵横,“原来佛不曾弃我。”
“如是我闻,缘生则情生,缘尽则情尽,如是,众法尽,众法生。”
早早的结束早课,小狗儿就开始了又一天的忙碌,原来当年的那个老乞丐说的都是假的,神仙也是要挑水做饭的。
不,小狗儿想,妙法师兄是不用的。
妙法就是那个让老方丈老泪纵横的少年,被合寺的和尚们称为佛祖转世之身的天才。
而小狗儿只是小狗儿,甚至因为老方丈那天过于激动,连法名都忘记帮他起了——他只是小狗儿,无论在十万红尘的玉京,还是这最高山上的缘来寺。
脑子里胡思乱想的小狗儿一不小心的踩了空,最高山的山路陡峭而笔直,如果摔下去,怕就会粉身碎骨吧?
刚刚开始挑水的时候小狗儿不止一次这么想过,可是真事到临头了,他还是手足无措。
“下次小心点。”
从惊慌里睁开眼,清晨的最高山雾气太浓,他只看见那一身月牙白色的僧袍在风里被吹起宽大的袖子。
小狗儿低头,“如是我闻,唯心魔是魔,破一切法,为一切恶。”
他念经,平复着大死还生后的惊喜。
“其实是方丈叫我去看着你们的,挑水也好,做饭也罢,只是为了磨炼你们的心性,又怎么可能真的让你身涉险境。”
妙法掐着一串纯白的念珠,微笑着对局促不安,只身前来道谢的小狗儿微笑,“师弟又何须如此。”
小狗儿记住了那最高山某个清晨时在风里飞扬的僧袍衣袖,也记住了妙法掐着念珠时那一抹微笑——即使在很多很多年后。
那一年,小狗儿年过百岁,垂垂老矣,在这天下最高的最高山里,他只是个不起眼的,修真未成的老和尚。
那一年,妙法百十四岁,修成了缘来寺的镇寺之法,成就佛陀金身,得享三千七百寿。
那一年,小狗儿颤颤巍巍的将自己花了十五年才雕琢好的一串念珠献给妙法以为恭贺。
那一年,一辈子没有法号的小狗儿圆寂沉默无声的圆寂在缘来寺中。
这个世道是不太平的,天下剑修的祖庭,偌大的罗浮最终还是在妖族南下的某个深夜从九天坠落,而失去了抵挡妖族的罗浮,孤单行影的缘来寺很快就被从大魔渊里钻出来的魔族包围。
这个时候,妙法已经两千九百岁了,他的眉长的近乎及地,他的境界也修到了近乎前无古人的层次。
可是面对倾巢而下的魔族,他又能做什么呢?
缘来寺最终还是从最高山的山顶跌落,而妙法却只能端坐在仍然青烟袅袅的大典里念着佛号。
他没有任何办法,因为魔族集合了所有大能力者在虚空之中,在缘来寺外,用尽力气想要炼化了他——他早已精疲力尽。
声音起初平淡,然后变得宏大,妙法惊讶的发现这声音是从自己手中的念珠里传来。
“我来,即如来。”那是第一句话,有红色的光从缘来寺中起。
“我闻,即如是我闻。”这是第二句,那红光从诸多魔族头上扫过。
念珠在缘来寺里弥漫的青烟里变成灰烬,光线迷离间妙法看见一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
他是那么虚幻,仿佛下一瞬间就会消散。
妙法苦涩的看着那个影子,不可置信,“师弟?”
影子却不理他,只是自顾自的走出缘来寺门,他双手合什,“我灭,即众生灭。”
红光乍开还合,诸魔尽灭。
那影子回头,是小狗儿年幼时的面孔,他对妙法微笑,“师兄。”
“后来人族因此而幸存,只可惜了那真正佛陀转世的小狗儿活佛,因为缘来寺前任方丈没有传授真法,却又爱上妙法大师而将诸多因果凝聚在那一副转轮珠内,得了个魂飞魄灭,不得轮回。”
女道士叹息一声将手中柴熄灭,对边上的道童说着训诫,“是故,情之一字既为心魔,洛儿,你肩负讲我罗浮重现人间的重责,万不可重陷故人教训。”
小小的道童撑着困乏的眼,他看着女道士的脸,不知为何却没有回答,最终只是打了哈切,在女道士无可奈何的目光里沉沉睡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