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4年的春天,爷爷突然走了。爷爷走了很久,我才从堂伯的口中得知。
那是临近高考的一个周六晚上,天空下起了蒙蒙细雨,我想起许久未见的堂伯,便踩着湿漉漉的路面,穿过一条狭窄、幽暗的长廊,走到尽头的宿舍,只见宿舍里灯光昏黄暗淡,堂伯斜倚在靠背椅上,垂着头,神色落寞,与以往见到我的热情不同,只是说了声“坐”,然后沉默不语。我很奇怪,但也没在意,就随口问他有没有回老家,他才开口讲话,问我的学习情况。然后,泡起茶,喝着茶,又默不作声了。我不禁问起家里的情况,他沉默了一会,抬起头,看着我说:“你爷爷走了,你知道吗?”我的心脏突然抽搐一下,瞬时灌满了悲伤。爷爷的身体不是一向很好吗?怎么突然就走了?我用双手捂住眼睛,想堵住眼泪,可是泪水从指缝间流了下来。堂伯也拿出手帕拭泪,断断续续地告诉我,他的亲四叔——我的爷爷去世的原因。
大家庭分家后,爷爷奶奶与六叔一起生活,但六叔是个很“慢”的人,很多事情都做不好,于是大小事情还得爷爷挑着。家里的煤烧完了,爷爷跟着邻居家的拖拉机到长泰县岩溪镇的煤场买煤。回程时,已经是傍晚了,天色苍黄,暮霭沉沉,视线不清,又因泥沙路面坑坑洼洼,拖拉机紧急刹车,爷爷从车上掉下来,受了重伤,医治无效,在异乡的医院里走了,那年爷爷68岁。爷爷买的煤还未点燃,爷爷的生命却燃尽了。噩耗传来,年迈的奶奶仿佛天塌地陷般悲痛欲绝,亲人痛哭流涕,乡邻扼腕叹息,爷爷走得太突然了,让人难以接受。特别是六叔,悔恨自责,在很长的时间里都缓不过来。
当遗体运回,灵堂守灵,山坳下葬的时候,遍数孝子贤孙只差我一人。长辈们怕影响我的学习,耽误我的高考,并没有告诉我爷爷离世的事。看着堂伯,一个粗犷的汉子边说边擦拭着眼眶,我泪眼滂沱,低声抽泣,暗恨自己的不孝,愧对爷爷生前对我的疼爱。
在上小学前,我一直跟爷爷睡,爷爷为我付出的点点滴滴未曾忘记。还记得,夜里我尿湿了被子,第二天爷爷忙着洗被子,晒被子的身影;还记得,爷爷看到我因跳蚤叮咬,瘙痒睡不着而为我涂抹风油精,戴着老花镜,打着手电筒,贴着被子,一寸寸地寻找跳蚤的情形;也曾记得,躺在温暖的被窝里听着爷爷与邻家大爷讲程咬金、杨宗保、穆桂英等传奇故事的情景。爷爷养育了六子二女,在众多的子孙中,我认为爷爷对我是有偏爱的。房门后的甘蔗、橱柜里的番石榴、瓷缸里的豆干炒溪鱼、瓦罐里的煎炒葵花籽、布袋中的炒花生等等稀罕物,那是爷爷特地为我留下的。可惜的是,当时我并未理解爷爷的爱。分家后,我周末才去老房子找爷爷,爷爷笑笑对我说:“元子,你过了这么久才来看爷爷,你忘了我们曾经在一起睡那么多年吗?”我才意识到分家一周了,我是第一次到爷爷家。之后,我就经常到爷爷家了,虽然经常前门进,后门出,叫声“爷爷”就了事,但爷爷见到我总是很高兴。爷爷说:“就喜欢看到你的影子。”原来爷爷已经习惯了有我身影的日子。我又何尝不是这样呢?
上初中后,每逢周末回家,我都先去爷爷家坐坐,陪爷爷听听收音机,看看黑白电视,听听爷爷与乡邻讲古话仙,有时也帮爷爷带带堂弟堂妹。尽管我们的对话不多,但是能感受到彼此存在,很温馨,很踏实。初一下学期,我脚底长了“透掌疮”,在学校一直治不好,一个月后爷爷叫五叔用自行车来学校载我回去。当时没有电话,学校离家二十多公里,音讯不通。一回到家,爷爷刚从野外拔了青草药回来,眼眶红红的,边捣药边对我说:“元子,你是不是觉得爷爷很没用啊?生病了,也不写封信告诉我!爷爷还是可以为你做一些事的。”是啊!在信息不发达的时代,爷爷本来就不放心才十二三岁的孙子在离家那么远的学校住宿念书,何况是孙子还长脚疮了。看着一把青草捣成糊糊的青黛色草团,我想,亲人的爱就是这样,糊成一团,不分彼此,也许就是所谓的“血脉相连,水乳交融”吧。爷爷轻轻翻转我红肿的脚掌,看了许久,才把草团敷上,然后用布条包裹着,系上,又托着我的脚轻轻地放在方凳上,叮嘱我不要走动,草药才不会松动脱落。做完这些,爷爷松了一口气。因为对症下药,我的脚疮在爷爷的精心照料下,没几天就好了,又可以蹦蹦跳跳了。但脚掌心留下了一个疮疤,那是“爱的印记”。
上高中后,离家六十几公里,每学期才回家一次。汲取以前的教训,开学时一到校就写信向爷爷报平安,期中考一考完就写信告诉爷爷我的学习情况。听奶奶说,夜深人静的时候,爷爷经常戴上老花镜,在昏黄的灯光下看着我写的那些信,看得乐呵呵。奶奶笑着对我说:“你爷爷看着你的信,就像见到你的身影。”
呜呼哀哉!我的信,爷爷再也收不到了!
当高考完回到家,奶奶眼里噙着泪水,递给我一封未拆封的信说:“孙儿,你爷爷生前把读你的信当作一件最幸福的事。现在他收不到了,你读给他听吧!”我沉重地点点头,双手接过信。
当我来到爷爷坟前时,暮色降临,四周古木森森,宿鸟悲啼,虫声凄切,我哽咽地读完信,烧了信纸,在模糊的微光中我似乎看到爷爷戴着老花镜,展信阅读的身影。我告诉爷爷,我还像以前一样,每个学期写信向他报平安,写信告诉他我的学习情况和家里的生活状况,在祭日的时候读给他听,烧给他看。
二十七年过去了,写信、读信、烧信从未中断,可如今的我已是背微驼、鬓成霜,还是爷爷心目中的“元子”吗?爷爷在天之灵还记得我的身影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