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裂痕

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我写过很多故事,圆满的,遗憾的,缠绵悱恻的;悲凉的,轻快的,惊魂动魄的。有人读着我的故事笑,有人看着我的故事哭,有人说我的文字有力度,弥合了他年深月久的伤口,有人说我的文字是把刀,斩断了他对未来的希望。

其实,我是个满嘴跑火车的骗子,那些让他们动容的故事都是假的,我没有写过真事,从来都没有。

所以在搬进家的第一天,杨皓站在落地窗前,俯瞰着远处的景色,用轻松的语气对我说:

“小小,写写你自己的故事吧。”

察觉到我的目光,他转头看向我,金黄的夕阳正好落在他脸上,勾勒出一副好看的剪影,映衬着窗外的车水马龙。

看着他的眼睛,我笑了,为什么不呢?

不过,在说故事之前,我恳请你相信一件事,至始至终,我都觉得自己是个幸运的人。

1.

我是个没有叛逆期的女孩,第一次意识到这个问题,是我去高中报到的那一天。

那是个晴朗的天气,正午的温度有些灼人,我拿着新发的校服,骑车往家走的时候,成群结队的高中生从我身边经过,他们有说有笑,哼着轻快的调子,骑车向前走去。

青春的浪潮迎面朝我扑来,我好像走进了一场唯美浪漫的电影里,电影的角色好像春天初生的嫩草,清新脱俗,吸收天地精华,昂扬生长。他们的快乐是那么纯粹坦然,我知道的,只有真正自信的人才会那样笑。和他们比起来,正午的太阳好像都失去了光泽。

看着他们被风扬起的衣角,我想起了我的表姐。那天她屈膝坐在桌前,满脸娇羞地读着一封信,嘴角向上翘起,久久都没放下。

“欣欣,你一定要在年少时和喜欢的人谈一场恋爱。”表姐放下信,看着窗外的篮天白云,满脸憧憬地对我说。

阳光透过窗洒在她细嫩的皮肤上,她笑容明媚,好像一朵盛开的百合花,看得我有些发呆。等反应过来她说了什么,我羞红了脸,连连摆手,有些慌乱地说:“你别乱讲。”

表姐回过头,伸出她纤细的手捏了一下我的鼻子,古灵精怪的眼睛看着我说:“你真可爱。”

我吐了吐舌头:“早恋会被我爸打断腿的。”

“不告诉他不就行了。”表姐平躺在我身边,“恋爱还分早晚?未满十八岁就不能心动了?什么灭人欲的封建思想,新时代得有新气象。”

她把手搭在我手上继续说:“不过,逾越雷池的事情绝对不能做,我们得谈健康的恋爱,要美人江山两不误!”

表姐也是一中的学生,表姐身上有和他们一样的自信和洒脱。

突然间,我很想让风吹起我的衣角,于是在一个人迹罕至的小长坡前,我站在踏板上,俯冲了下去,风在我耳边飒飒作响,云层遮住了晃眼的太阳,在一片清凉里,我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自由。

我冲下小坡,对着从云层里伸出头的太阳比了个胜利的手势。真好,这是我期盼已久的新生活!

当我沉浸在喜悦中时,一阵喇叭声突然在我身旁响起,我慌乱地收回手,两颊瞬间变得绯红,我心跳加速,大脑一片空白。我像极了偷东西被抓包的小偷,惶恐不安,无地自容,想立刻从地球上消失。

那个瞬间我才发现,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为我的生活划了一条轨道,我必须得沿着那条轨道走,越轨我会变得不安 ,我划出的那条轨道叫做,乖。

很久很久的以后我才明白,乖是我的保护色,就像冷漠是另一种人的保护色,我们之间共性大概是,在无力自爱的年纪里被伤害。

2.

玄关处我看到了他的鞋,那个时候我还叫他爸爸。

我向里望去,看见他坐在沙发上,抬头撇了我一眼,视线又落回到了手机上。

他看见了我手里拿着的雪糕。

“爸,你回来了。”

他是个货车司机,时常出门在外,回家的时间有不确定性,但我没想到他会今天回来。

他看着手机,点了点头,在我快走进卧室门口的时候,开口说:“女孩子别老吃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对身体不好。”末了又加上一句:“大人挣一分钱不容易,别总这么乱花。”

“知道啦,我就买这一次。”

我没有告诉他,我花的是自己的奖学金,我怕他,像羊怕狼,是一种生理反应,克服不了。

他一回家我就会变得拘谨,虽然我和他有着血缘关系,但我们很少交流,他受奶奶的洗脑,喜欢男孩,又或者他本身就喜欢男孩。

但很不幸的,他只有我这一个孩子,我们之间一直保持着这种隔着段距离的关系。

进了卧室,我带着负罪感,吃掉开始滴水的雪糕,然后马不停蹄地开始学习,这样我心里会好受点。

我学习的时候总是格外专注,妈妈打开我卧室门的时候,我才知道她回来了。

“下午还去学校吗?”妈妈捧着半个西瓜问我。

“明天正式开课,下午就收拾收拾东西。”我擦掉妈妈额头上的汗,眨巴眨巴眼睛,故作神秘地对她说:“给你看个东西。”

“快点让我瞧瞧。”妈妈十分配合地回答。

我变着戏法一样,从书包里抖出一中的校服,第一个看我穿上校服的人必须是妈妈,这是我们两个人共同努力的结果。在中考倒计时的日子里,我连牙膏都不用自己挤,早餐总是保持着不冷不热的适宜温度,我不知道妈妈早晨什么时候起的,但我知道妈妈每晚等我睡熟之后才去睡觉,妈妈说她看着我,我睡得踏实,觉睡足了才有力气学习。

我中考,掉秤的却是妈妈。

妈妈闭着眼睛摸了摸衣服的料子,用一副悟出宇宙机密的表情说:“这重点高中的衣服就是好啊。”

说完,我们一起咯咯笑起来,因为校服的质量真的很一般。

“笑什么呢?还不快去做饭,想饿死我啊!”听到我们的笑声,他在外面吼道。

妈妈耸肩笑了笑,小声对我说:“等吃完饭,你穿给我看。”

我小声回答她:“好。”

饭桌上,妈妈对他说:“欣欣下午要往宿舍搬东西,公司不给我批假,你正好闲着,你去给搬搬。”

“你就见不得我闲着是吗?我这刚跑完长途回来,哪有力气搬东西?”

妈妈放下筷子,凝视着他,半晌没有说话,他自顾自地吃着饭。

“没事,东西也不多,我自己带过去就行。”我说,“爸,你好好休息。”

他应答了一声,从兜里掏出几块钱,递给我,“自己打车去啊,爸给你报销。”

我扭头看向妈妈,妈妈叹了口气说:“你就收着吧。”

我从他手里接过钱,心里泛起一丝感动,他是爱我的,我对自己说。

吃完饭,我换上校服,揽着妈妈的肩站在镜子前。镜子里,我比妈妈高出了大半个头,我和妈妈长得很像,都是柳眉杏眼娃娃脸,四六分的身材,纤细挺直的肩背。我很庆幸,我长得并不怎么像他。

“我女儿可真俊。”妈妈看着镜子里的我说。

“妈,你说我会考个好大学吗?”

妈妈揽紧了我的肩膀,自豪满满地说:“肯定会!”

我靠着妈妈的脖子笑了,温欣一定会考一个好大学!一定会!

3.

当我拎起大包小包往学校走得时候,我发现我严重高估了自己的实力,行李真的太重了!背着它们,我像极了一只背着五行山溜达的猴儿,这猴儿虽然厉害,但是一点点都不潇洒,因为我走每几步就不得不把“五行山”放在地上休息一会儿。

好不容易下了楼,看到远在天边的小区门口,我深刻理解了“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的内涵。

我低头对着泛红的手和发抖的胳膊说:“今天就辛苦你们一下喽。”

我运了一口气,拉着“五行山”哼哧哼哧往前走。太阳悬在我的头顶,不留余力地抛洒它的热情,我的皮肤滚烫,好像多晒一秒,它就会燃起烈火来。

小小的一段路仿佛走一了一生那么长,等我打到车时,汗湿透了我的衣服,我听到自己快速的心跳声,感受到从胳膊上传来的酸痛感。我默默给自己竖了个大拇指,我可真厉害!

我的视线和司机的视线在后视镜里相遇,我们都忍不住笑了起来,笑我比关公还红的脸。

“这么热的天,父母怎么不帮你搬啊。”司机问我。

我扭头看着窗外掠过的街景说:“父母忙。”

司机爽朗地笑了一声:“你扛着行李就和蚂蚁扛起泰山一样,抖啊抖啊抖啊抖,我真害怕你走着走着从中间断开喽,进了学校我给你扛,如花似玉的姑娘怎么能干这活呢!”

我道了声谢,闭上了眼睛,我害怕眼泪会流出来。

司机帮我把行李放到寝室门口转身离开了,看着他远去的背影,我心里升腾起一股难言的情绪,有这些时间,他可以再接一单生意吧。

有些时候,比起冷漠,别人的好更让我无措,我不知道该怎样做才不枉费他那份珍贵的好心。

“你爸怎么走了?”靠近门口的一位叔叔问我。

“他不是我爸,我爸没过来。”我低下头说。

那个叔叔帮我把行李搬到床边,对她女儿说:“我就说让你自己收拾寝室,锻炼锻炼你的独立能力,你妈非不让。”

“你别污蔑我,我可没说过这话。”在一旁铺床的阿姨说,“不知道是谁嚷嚷着‘我女儿干不了脏活累活的’?”

听到这话,女孩伸手揽住了叔叔阿姨,撒娇道:“我知道你们最爱我啦。”

在他们欢快的笑声里,我打开行李箱,把里面的东西一件件地掏出来,再把他们一件一件地放好。时间就这样静静流走,等一切都收拾好,已经到了傍晚。

看着空荡荡的寝室,我突然很想妈妈,于是我决定晚上回家搂着妈妈睡。

到了家楼下,空气被灰蓝色渲染,清风送来阵阵不知名的花香,居民楼里零零散散地亮起了灯,我抬头望见我家的灯亮着,心被一层轻轻柔柔的暖意包裹,灯下有妈妈。

一进楼道,一阵歇斯底里的咆哮声刺入了我的耳朵:“婊子!你他妈背着我去带环!谁给你的胆子!你他妈不带环老子早有儿子了!用的着给别人家养这么多年的媳妇吗……”

我狠狠打个颤,这是他的声音!我扔掉书包,拼命朝楼上跑去,发颤的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妈妈千万不要有事!千万不要!

我喘着气打开门,看见妈妈跪在地上,头发被他牢牢地抓在手里,他宽厚的手扇在妈妈脸上,一下又一下,发出无比清脆的声响。妈妈没有反抗,也没有哭,只是睁着眼睛看着他,眼里一片漠然。

“你在干什么!”我哭着朝他大喊,咆哮而出的声音震得我臊子火辣辣的疼,那一刻我终于不再怕他,他动妈妈一下,我就和他同归于尽!

他回头看了我一眼,嘴角浮起一抹可怕的冷笑,我看见他拿起桌上的啤酒瓶扬手卯足了劲朝妈妈的头砸下去。

“不要!”我发疯般的飞扑过去,张开两臂,把妈妈护在身后。

一声沉闷的声响之后,我的世界回归了平静。

4.

睁开眼睛,眼前一片雪白,大脑朦朦胧胧,沉重又轻飘,一切都好像是幻觉,这是天堂吗?

胸口的锐痛把我拉回了现实,我看清了眼前的白是医院的天花板,原来我还活着。

我把头扭到一边,看到一堆不知名的仪器,房间里空荡荡的,妈妈不在这里。我十分担心妈妈的安危,我想问妈妈在哪,可我的嘴上戴着呼吸机,说不了话,我想去找妈妈,可我的手脚不受我的控制,它们根本动不了。

我只能绝望地躺在床上,祈求有人进来,告诉我妈妈在哪。

我的眼泪滚滚而下,一滴一滴沿着脸庞滑落,聚集到枕头上,我害怕极了,我害怕失去妈妈,十分十分地害怕。

不知过了多久,终于有人发现我已经醒了。

她把妈妈叫了进来,我空洞的心终于充盈起来,眼泪再一次夺眶而出,妈妈没事!

我看见了妈妈,她头发蓬乱,面色憔悴,脸上还挂着被他打出的青紫,眼皮深深陷进了眼窝里,疲倦的眼睛里布满了红血丝,嘴唇上起了一层厚厚的白茧。在看见我的瞬间,她麻木的脸上涌出劫后余生的恍惚,她趴在我枕头边嚎啕大哭起来:“妈妈对不住你。”

我摇了摇头,艰难地伸出我的手摸了摸妈妈的头,我张开嘴,可我说不了话,我着急地呜咽起来,扯得我的伤口发疼。

旁边的护士姐姐替我摘掉了呼吸机,红着眼睛出去了。

我费力地对她说:“妈妈,能做你的女儿是全天下最幸福的事情,不要再说那样的话了,好吗?”

我知道她是被吓到了,她需要一个宣泄情绪的出口,我摸摸她的头,示意她我一直都在。

“还疼吗?”妈妈平静下来之后,抚摸着我的头发问我。

我裂开一个微笑,对着妈妈摇了摇头。

“妈妈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妈妈说,我是她的小天使,因为我她第一次体会到了被人爱的感觉,在我望着她笑的时候,她就决定了,她这辈子只要我这一个孩子。妈妈用她最大的努力给我最好的生活。

我又有点想哭,我有全世界最好的妈妈。

5.

那天,他抡起的酒瓶砸断了我的肋骨,折断的肋骨刺破了肺,因为送进医院及时,我保住了性命。

妈妈因为我,又勇敢了一次,向他提出了离婚。

在我住院的日子里,我有很多空闲的时间,我开始反反复复地研究自己,把从小到大经历过的事情都在脑海里过了一遍。我无比绝望地发现,我身上的每一个缺点都和他有关,更要命的是,我发现我根本克服不了这些缺点,我将永远携带着它们,直到死去。

我的心里升腾出一股无法磨灭的恨,我恨他,可我的体内流淌着和他一样的血液,连带着我十分讨厌我自己,我讨厌我的胆小懦弱,我讨厌我的腼腆羞涩,我讨厌我的不善言辞,我讨厌我的笨拙木纳。

就这样,我把自己否定地一文不值,就这样我跌进了自卑的漩涡里,越陷越深。

我那颗心脏,终于承受不住外力的侵袭,蔓延出细密的裂痕,只要再来一点点撞击,我就会碎掉。

6.

我再次去学校,已经过了一个月。站在讲台上,我好像置身于一座孤岛,一切与我而言,都是那么陌生。我本该是他们中的一员,坐在明亮的教室里,穿着令艳羡的一中校服,为自己的前程拼搏。但此刻我却是一个需要做自我介绍的外来者,紧张不安占据了我的身体,我浑身发冷,有点想吐。

命运对我总是如此苛刻,我努力了好久才得到的东西,就那样被它硬生生地夺走,眼都不眨一下地夺走。

做完自我介绍,我逃似地快速走到我的座位上。“等一下!”我要把包放在桌上时,我同桌惊叫到,他的叫声让我误以为我旁边有条蛇。

我不解地转头,抬头看见一个满是少年感的人,个子很高,身材板正,眉骨硬气,精神头十足。他转身从身后的架子上挑了一条干净的毛巾,行云流水般的把我的桌子和椅子都擦了一遍。

“好了,放吧。”说完他拿着毛巾跑出了教室,回来之后,他把洗干净的毛巾放在架子上,然后把桌上杂乱的书收进了书桌里,没有猜错的话,这些书之前应该放在我的桌子上,我想对他说声谢谢,但我一直找不到机会开口。

上了课之后我才发现,和在校的同学比起来,我落下了好多功课,尽管我每天都有在学习。这些差距让我很慌乱,学习是我唯一可以掌控的事情,如果连它都失控,我会疯掉。

当我在心里暗暗计划如何节省时间,把落下的功课补回来时,我听到老师说“身体恢复了吗?抽空来我办公室一趟,我给你理理这两天的知识点。”

我欣喜地抬起头,发现这句话原来不是老师说给我的,我的眼里瞬间盈满了泪花,她的话又让我无比强烈地感受到我与这个班级的格格不入,本来我该是他们中的一员啊!

我所经历的一切又开始在我脑海里旋转,我想逃,逃离这里,逃离我无法承载的一切。

“老师,这儿还有一个呢!”寂静的教室里,同桌用撒娇的语气说,听着像是一种挑衅。

所有的人都望向我,我诧异地转头看着他,他若无其事地写完算式的答案,把笔扔在桌子上,转头对我说:“以后受了委屈就自己说出来,我就帮你这一次啊。”

有的人声音低沉沙哑,有的人声音婉转清脆,让我形容他的声音,第一个出现在我脑海里的词是快乐,他的声音是快乐的声音,听了之后我的心情总会变得平静,甚至会泛起一丝小雀跃。

“好。”我红着脸回答,讲台上老师说了什么我根本没有听到。

“我叫杨皓,皓月的皓,不出意外的话,是你在一中的第一个朋友。”下课后,他对我说。

因为他上扬的语调,我的心情放松下来:“我叫温欣,欣喜的欣。”

他伸直腿靠在后面的墙上,一副休闲的样子对我说:“你初来乍到,感到不适应挺正常,我敢保证,过不了一周你就融入这个集体了。”

他把手缩在校服袖子里抱在胸前,继续说道:“我就是连接你和这个班级的链条,你有什么问题可以尽管问我,学习上的也行,不过,我只会数学,其他的我也不会。”说完这句他被自己逗笑了,急促高昂的笑声很像鸭叫,我被他的笑声感染,也跟着笑起来。

“为什么呢?”我问他。

“因为我是体育生,打篮球的,数学成绩一撑腰,其他瞎叽吧蒙蒙就行。”

“这么坐着可舒服了,你要不要试试?”

我学着他的样子,伸直腿把背靠在墙上,双手环抱在胸前,闭上了眼睛。初升的太阳透过窗照在我身上,暖烘烘的,很是舒服。

我好像没有那么害怕不可知的未来了。

7.

考完月考,教室里的温度让人昏昏欲睡,我趴在桌子上,累得要死。不过,我很快乐,我的生活终于又步入了正轨。

“什么破教室,怨气太重了。”杨皓走进教室抱怨道,他把文具扔到桌上,抱起篮球就往外走,嘴里嘟囔着:“受不了这帮人,为了一分两分要死要活的!”

我喊住了他,他茫然地回过头。

“我可以去看你打球吗?”

他愣了一下对我说:“走吧。”

下午的太阳依旧热烈,一出教室一股热浪迎面扑了过来,杨皓回头看了我一眼,又看了一眼明晃晃的大太阳,伸手把篮球扔进了教室:满脸骄傲地对我说:“我带你去个好玩的地方。”

我和他走在校园里,引来好多女生的注视,杨皓看起来很受女生欢迎的样子。

“你有女朋友吗?”我突然意识到如果他有女朋友,我和他这样走在一起不太好。

“没有啊,怎么你有男朋友啊?”

“我没有!”我急忙反驳道,“我只是觉得你貌似很受异性喜欢。”

杨皓轻笑一声,恶狠狠地说:“自信点,把貌似去了!”

“那你为什么单身?”我十分不解地问。

杨皓哈哈大笑起来:“哎呦,不行了,你要逗死我了,哈哈哈……”

我满脸茫然,我很逗吗?

“你为什么单身我就为什么单身。”杨皓说。

“我单身因为没人喜欢我,有那么多人喜欢你,你为什么还单身?”

“有人喜欢你你就不单身了吗?”他反问我。

我深思了一下,好像也不一定。

杨皓带我去的地方是学校的一个楼梯口,因为楼层高,很少有人过来,楼底转折的地方有很大的落地窗,可以看到操场上小如蝼蚁的人。

杨皓不知道从什么地方搬出个箱子,幸灾乐祸地对我说:“我们今天把这些吃的都吃光,鹏鹏哪天郁闷来这排遣的时候,一打开箱子,发现里面是空的,那场面才叫一个精彩!”

“这样不大好吧。”我迟疑地说。

“没事,他来找我干一架比这些零食管用多了。”

“你对谁都这么好吗?”

“也不是吧,这个得看眼缘。”杨皓坐下说,“我喜欢和纯粹的人玩。”

“话说,你为什么来得这么晚?”

“做了个手术。”

“我就觉得你这身子骨不行。”他把箱子推过来,“你多吃点增增肥。”

“我是被我爸打进医院的。”我不知道为什么我想把这件事情告诉他。

他放下手里的零食,惊讶又谨慎地小声问我:“为什么?”

“他不喜欢我,他喜欢男孩。”

当我云淡风轻地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我发现我好像没有那么在意它了。

听我这样说,杨皓沉默了许久,在他沉默的那些时间里,我靠着墙角睡着了。

等我醒来,已经到了黄昏,我动了动僵硬的脖子,发现我身上盖着我的衣服,是杨皓取过来的?他为什么不叫醒我?

我连忙向四周寻望,看见杨皓盘腿坐楼梯前面的平地上,低头玩着游戏。

如果你曾体会过,午觉醒来屋子里只有自己的静,也许你能体会到我看到杨皓时的心情,我的心底泛起一股暖流,它叮叮咚咚地欢唱着: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吧。

8.

妈妈在她三十八岁的那年,终于迎来了自由。法院的判决书下来了,我归妈妈所有,夫妻公共财产平均分配,另外他要付我们一笔赔偿金。

他的家人不服法院的判决,又不占理,于是做起了小人的行当。他们在妈妈公司门口铺个毯子,躺在上面,吹锣打鼓,哭天喊地,拿个大喇叭整天循环播放:“李兰芬就是个骗子呀,别看她装得温温柔柔的,心地坏得很呐,做人老婆耍心机不生儿子呀,临了卷光家里的财产跟着白眼狼跑了呀,各位青天老爷可要给我们做做主呀,有这么欺负人的嘛。”

妈妈的上司忍了一周后,终于忍无可忍,他对妈妈说,公司的形象严重受到了影响,她让妈妈立即解决掉这件事情,解决不好就不用再去上班了。

就这样,妈妈丢掉了赖以生存的饭碗。但事情并没有终止。他们闹完公司闹外公,他们给了外公两个选择,要么退还彩礼,要么复婚。

外公果断地选择了复婚,我知道,他怕妈妈回去啃他的老,吃他的饭,而且在他的观念中,女人离婚便是无德,妈妈这样做,丢光了他的脸面。

他召集齐了所有的亲戚,对妈妈施以重压,对于他们的苦口婆心,妈妈置若罔闻,于是外公破口大骂道:“李兰芬,你别这么自私!我们所有人都因为你不得安生,你这是什么态度!”

妈妈平静地说:“你们骚扰你,你可以报警,逼我没用。”

人总要经历一些事情才会变得坚强,大人小孩都一样,经过三十八年的风雨打磨,妈妈终于学会了拒绝。

“李兰芬你怎么跟你老子说话呢!”

“再不走,我就要报警了。”妈妈截断外公的长篇大论,掏出手机说。

妈妈的反应让他们吃惊,他们砸掉屋子里所有能砸的东西,扬长而去。

我到家的时候,妈妈正在收拾残局。看到乱成一团的家,我马上明白发生了什么,有些时候,我敏感得可怕。

所以家到底什么呢?是割掉翅膀的刀?是囚住飞鸟的笼?还是杀死小鹿的枪?

我上前抱住妈妈的肩膀,对她说:“妈妈,去外面看看吧,我不想做束缚你飞翔的绳索。”

妈妈抬眸看向我,我向她投去无比坚定的目光,在我的注视下,她缓缓地点了头。

她知道,她不走,我们俩都无法存活。

9.

看着妈妈的背影消失在车站尽头,我挥泪在街上奔跑起来,我记得有人说过,跑步会让人变得快乐,我需要快乐,心底涌出的痛意将我淹没,我承受不起它的重量了。

我不知道为什么命运对我总是这么苛刻,它一逼再逼,我已无路可退了。

我在街上跑了一天,当路灯亮起的时候,我不得不停下来,我没有力气了。

我脱着疲软的身体,去超市买了酒和烟,结账时,因为我身上的校服,收银员向我投来了异样的眼光,因为她的眼光,我身上起了一层薄汗。当我走出超市,萧瑟的秋风刮向我时,我却产生了一种屠夫杀死猎物的快感。

终于,要做一个坏小孩了吗?

我站在人迹罕至的天桥上,看夜色中来来往往的车辆,突然感觉天地大得没边,这个我生活了十六年的地方,再也没有一块土地被称为我家了。在这里,我举目无亲,能让我容身的是学校里那块小小的床板。

我过往的印记,通通卖给了废品站,我最爱的妈妈,去了我望不到的远方,我像极了一叶浮萍,孤零零地在世界上飘荡。

迎着秋风,我点燃了一支烟,看着它泛着红色的光,一点一点地在我手里燃烧。那天我知道了,一支烟的时间是九分十八秒。

看着最后一丝红点消失在夜色里,我仰头猛灌了一口酒,酸涩的味道瞬间在我嘴里炸开,我蹲在地上呕吐起来,因为一天都没有吃东西,我只能干呕。我没想到被称作解忧神物的酒原来是这种味道。

秋风吹过,枯树上的最后一片树叶悄然脱离,在空中打了几个旋,慢慢地落到了地上。看到躺在地上的枯叶,突然间,我非常迫切地想要见到杨皓,于是我扔掉了烟和酒,去学校找他。

到了学校,我目标明确地朝体育馆走去,杨皓晚上都在那里训练,不过,为了确保体育生的锻炼质量,体育馆晚上不让其他人进去。但我今晚必须要见到他!

我拉起校服蒙住头,一口气冲了进去,没有理会身后传来的保安的呐喊声。

我快速地经过一个又一个的房间,在一个放满健身器材的房子里,我终于看见了他,他穿了一件短袖,在做澳式引体,汗水打湿了他的发丝,他眼神坚毅,咬牙做了一个又一个。

他身上涌出一股强有力的能量将我包裹,从他的眼神里,我看到了两个字:梦想。

“你干什么的?”保安追上来问道。

听到声音,他停下动作,回头看见了我。

“马叔,这我朋友,过来给我送点东西。”

保安狠狠地瞪了一眼杨皓,转身回去了。

杨皓拿毛巾擦了擦滴水的头发,走过来看着我发肿的眼睛和嘴巴问我:“你怎么了?”

因为他的这句话,一股委屈的情绪在我心底里漾开,眼泪吧嗒一下砸了下来。

我用着急又带着绝望的语气说:“我碎掉了,我努力了一天,可我拼凑不起来了。”

在我眼泪砸下的瞬间,杨皓反应迅速地伸手接住了它,他皱眉看着手里的水渍,用他一贯的声音,拉长了语调对我说:

“这有啥,我替你补回来。”

不过今天的语气却格外温柔。

因为他的话,我用袖子捂住脸坐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

他坐在我旁边,轻轻扯了一下我的袖子:“鼻涕流上面了。”

“没事,我脏。”我哭着回答他。

他一直安静地坐在我身边,等我哭得不那么猛烈的时候开口问我:“能告诉我你是因为什么碎掉的吗?杨大夫好对症下药,给你一个一个的补回来。”

我把发生的一切都告诉了他,我告诉他我受不了人性的薄凉,我告诉他我是这座城市的孤儿,我没有家了。

听我说完杨皓缓缓开口:“人就这个逼样,shit,烦都烦死了,能怎么办呢?只好先接受然后再无视掉,不然把他们揍一顿出出气?”

听到他的话,我破涕为笑,我的鼻涕因为笑冒出个泡泡。

杨皓给递给我张纸巾说:“我没开玩笑,我哥们儿都是一九零+的肌肉男,给他来一拳,保证他十天半月都出不了门。”

“算了吧,我家这点破事还是不要张扬出去的好。”

“至于没有家。”杨皓想了半天,用迟疑的语气说:“要不你找个男朋友?”

我抬眼瞪向他,他举起双手:“我就随便这么一说,你可以不采纳。”

那个时候,我固执地认为,步入婚姻是一个女人不幸的开始,而引导人进入婚姻的便是恋爱,我讨厌婚姻,我也抵触恋爱。

“但是,我还挺想让你做我女朋友的。”杨皓摸了摸后脑勺说。

“为什么?”我没有想到他会这么说。

“嗯……怎么说呢,你就像一颗被遗忘在水泥地上的种子,却在缝隙中生根发芽开花……”

我抬头看向杨皓,罕见地发现他有一丝慌张。突然间我笑了,人性的阴暗面和他都没有半点关系,所以我在害怕些什么?

“好呀。”我说。

杨皓转过头,眼里满是惊喜的看着我地看着我,用有些意外的语气说:“我没想到你今天会答应我。”

“为什么?”

“这不,杨大夫还没把你补回来嘛。”

他不知道的是,碎片被他补回来了,裂痕处很艺术的连成了一行字:我很好,我值得被爱。

10.

文章一发表,好多人都说杨皓是我的救赎,我把评论给杨皓看,杨皓郑重地对我说:“小小,我要向你申明一件事情,首先,救赎你的是你自己那颗向上的心,只是我们很合拍,所以我给了你一些力量。其次,你是理科学霸你应该知道,力的作用是相互的。”

看着他认真的样子,我无比真切的感觉到,我是个幸运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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