尊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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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可以被毁灭,但不可以被打败。

                                            ——海明威


夜半时分,一声响雷,惊醒了住在女生宿舍的江小雪。从小她最怕打雷。她用被子紧紧地裹住自己,蒙住头,把自己缩成一个球。等了许久,第二声雷没来。要下雨了吧?一场秋雨一场凉。想到这,她不禁打了个寒颤,突然有了尿意。想到外面黑不咕咚的,实在懒得动弹,再忍忍吧。


事与愿违。越想忍,急待解决的生理需求更加来势汹汹。她不情愿地拿起手机,下了床。宿舍里其他几个女孩都在熟睡,她怕影响她们,没有开灯,轻轻拉开门,往卫生间走去。


去卫生间要经过一段长长的走廊。走廊里没有灯。她打开手机手电筒,借着微弱的灯光照亮。走廊里黑乎乎,阴森森,她总觉得背后像是有人。心里紧张,脚下生风。终于到卫生间门口,她寻到墙上的开关,哗的一下,卫生间灯亮了。她的世界也亮了,暗暗舒了一口气。


江小雪解完手出来,还未走到卫生间门口,又是一声响雷,紧跟着一道闪电,吓得她一激灵,拔腿就往宿舍跑。卫生间的那盏灯,在她身后,一直亮着。


第二天上午,机台工江小雪正在车间紧张地工作。老板父亲鄂大背着双手,表情严肃地走到班长面前,跟班长说了什么,然后背着双手,生气地走了。


班长一边在流水线上巡视,一边开玩笑说,咱班女生,谁昨晚上卫生间忘关灯了?鄂大很生气,后果很严重。


刚开始,江小雪并未在意。突然,她心里咯噔一下,糟糕,昨天晚上打雷的时候,自己光顾着害怕,竟然忘了关灯。


怎么办?宿舍有明文规定,忘记关灯一次,罚款五十。自己辛苦工作一天,工资才一百元,忘记关一次灯,就要罚掉一半,实在心疼。


可是,要是自己不承认,总觉得有一块大石头横在胸口,浑身都不舒服。自己压根本就不是撒谎的人。


正犹豫间,忽然麦克响了,鄂大浑厚的声音传出来:“昨天晚上女生宿舍有人上卫生间,忘记关灯,直到现在,也没人承认。要是一直没人站出来,女生宿舍住宿的十三个人,每人罚款五十。”


这下可炸开了锅,大伙都很气愤,纷纷说这都什么事?那个不关灯的人也忒不要脸了吧?敢做敢当,赶紧站出来呀,别祸害别人。


江小雪都听见了,她脸皮本来就薄,此刻就像火烧似的。她如坐针毡,环顾四周,涉及到钱的事,大家情绪明显受了打击。她心里不好受,再也坐不住了。在众目瞪瞪之下,她起身往办公室走去。


办公室只有鄂大一个人,看见江小雪进来,脸色突变,紧抿着嘴巴,混浊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在自己与江小雪之间竖起了一道壁垒。


江小雪原本一张雪白小脸涨得通红,低着头,眼睛也不敢看鄂大,目光落在鄂大前面的桌子上,小声说:“鄂大,对不起!我错了!昨天晚上是我忘记关灯的,我不是故意的。你罚我,别罚大家!”


鄂大死死地盯住她,脸色由阴转暴风雨:“江小雪,你这个小姑娘,看上去蔫巴儿的,心眼太坏了!做了错事,自己不敢认,差点连累大伙。大家都像你这么浪费,我们这个工厂一天要损失多少钱?!你知道鄂总有多不容易吗?不行,这次我一定要狠狠罚你!让你长点记性!罚二百。”说着,就要开罚单。


江小雪听他这么说话,不高兴了:“鄂大,你讲点道理,好不好?我要是不想承认的话,我今天就不会站在这了。你凭什么罚我二百?厂里哪条规定这么写的?”


鄂大讥笑她:“江小雪,你一个小姑娘,也太不要脸了!做了错事,还理直气壮。规定还不是我定的。”


江小雪被他喷得眼圈红了,泪水在眼眶里打转:“鄂大,我真不是故意的!这工厂还有没有说理的地方?你不能仗势欺人……”


“啪!”不等江小雪说完,鄂大抡起胳膊,狠狠地甩了她一个巴掌。江小雪觉得被打的右脸火辣辣的疼,白晳的脸上出现了一个醒目的红手印。


江小雪捂着被打的脸,委屈的眼泪吧嗒吧嗒直往下掉。长这么大,父母疼她,哥哥护她,从来没有人动过她一个手指头,没想到今天愣是让人给打了。


“你凭什么打人?”江小雪向前跨了一步,带着哭腔质问鄂大。


“你想干什么?打你,是让你长点记性。”


“我不就是忘记关灯吗?你敢打人?你等着!我要报警。”江小雪流着泪,斩钉截铁地说道。


“啪!”她的左脸又挨了了鄂大的又一记耳光。她怒气冲冲地看着施暴者。


鄂大冷笑着:“随便你,爱上哪告上哪告。我等着!是你不服从管理!别忘了把二百元罚款交上来。”


江小雪掏出手机,想打电话报警。她泪眼朦胧,心里想着自己所受的莫大委屈,眼泪哗哗直流。就在这时,鄂总一脸惊讶地走进来,“江小雪,你怎么了?”


江小雪不吱声,一手拿着电话,一手抹着止不住的泪水,心里就像压了千斤的重量,压得她喘不上气。


鄂总看她不作声,转向自己父亲:“爸,怎么了?”


“你问她。昨天晚上忘记关灯,还不承认。我批评她两句,说我不讲理,仗势欺人。”鄂大气乎乎地指责江小雪。


鄂总深知自己父亲平日为人,神色疲惫,揉了揉太阳穴,问江小雪:“江小雪,是这样吗?”


“鄂总,鄂大要罚我二百元,他还打我两巴掌。”江小雪对鄂总哭诉。


鄂总扶了扶金色的眼镜架,走到江小雪前面:“你别哭了。这样吧,下次注意,钱就不罚了。”


鄂大听他这么说,急了,张开嘴,刚想说话,被他用眼神制止。鄂大抻着脖子,仰着脸,不服气地看着江小雪。


鄂总安抚了父亲,又伸出手,拍了拍江小雪的肩膀:“小雪啊,我父亲他年纪大了,做事糊涂,你不要跟他一般见识。这事是他处理不当,我代他向你道歉,对不起。”


江小雪抹了一把眼泪,直视鄂总的眼睛,坚定地说:“鄂总,这件事没这么容易了了,我肯定要报警。”


“江小雪,你要报警,就别在这干了。我们还有两个月工资没开。要么报警走人,要么拿工资。只能选一个,你想好了再选。”鄂总提高音量,恩威并施,意思再明显不过。


江小雪咬了咬嘴唇,十分纠结。前天妈妈打电话说,哥哥的房贷快到期了。三千元!自己已经答应妈妈,开工资就拿钱回去给哥哥还房贷。想到父母为了哥哥,终日劳作,就算自己工作多年,全部补贴家里,没攒下一分钱,江小雪也甘心情愿。


鄂总看人很准,一下子掐住江小雪的死穴。在现实面前,江小雪只能低下头,败下阵来。


午休时,江小雪躺在寝室床上。脸涨疼,心里憋屈的慌,泪水一个劲地流。可是,自己又能怎样呢?人总是被这操蛋的现实打败,心有余而力不足。她不甘心。


突然,电话响了,江小雪拿起一看,是混世魔王哥哥江小雷打来的。江小雷平时爱玩,没长性,没有一份工作能做满三个月。所以快到三十岁了,还要经常靠比自己小七岁的妹妹江小雪接济,父母拿钱买房付了首付,房贷也不时要妹妹拿钱帮着还。虽然哥哥混了些,但是对江小雪,却比谁都真心疼爱。


江小雪拿起电话,抽了下鼻子,尽力让自己语气平稳:“哥,你有事?”


“没事不能给你打电话吗?想你了。你声音怎么怪怪的?”也许是兄妹心有灵犀,江小雷一下听出妹妹声音不对劲,关切地问。


“我没事,可能天凉了,有点感冒了。”江小雪企图蒙混过关。


“不对吧?我怎么听你声音像是哭了?发生什么事了?”对妹妹江小雪,江小雷十分上心。


“我真的没事。你还有别的事吗?没事我挂了。”江小雷一再追问,江小雪心里的委屈一下子全涌上来,眼圈红了,眼睛里充满泪水,怕被哥哥听出来,她极力想掩饰自己,赶紧结束这次通话。


“没事了,你自己好好的。”江小雷嘴上说着,心里实在放心不下,挂了电话,心想今天下班后去江小雪那看看她。心里惦记着给妹妹带上些好吃的,哄她开心。


下班后,江小雪刚走出车间,就听到江小雷喊她,他提着一个大袋子站在大门口。


江小雪快跑几步,冲到哥哥面前:“哥,你怎么来了?”


“想你了,来看看我亲爱的妹妹。好几天没见了,让我好好看看。”江小雷仔细打量着江小雪,忽然觉得不对劲,妹妹小脸怎么好像长肉了。


心里想着,手已经伸出去摸江小雪的脸,江小雪哎哟叫一声,脸缩了下,躲开他的手。


“怎么回事?脸怎么肿成这样?”江小雷急切问道。


“哥!”江小雪的泪水情不自禁淌成小河,“是鄂总他爸。我昨晚上忘了关灯,他要罚我二百元,我气不过,跟他争了两句,他就打了我两个耳光。”江小雪一边说,一边抹眼泪。


江小雷年轻气盛,听到自己最疼爱的妹妹让人给打了,心中的怒火一下就冲到了脑门上,什么克制、理智消失得无影无踪。


此时,正是下班时间,不顾江小雪阻拦,江小雷从大门口直接冲进厂区,也许因为天色发暗,守卫误以为他是工厂的人,并没有拦他。


“哥,你冷静点。咱们细胳膊拧不过大腿。我没事。”江小雪紧跟在江小雷身后,试图息事宁人,一个劲地劝他。


“我还不信,他们再有钱,还能随便打人?欺人太甚!今天我跟他们好好说说理。你别管。”江小雷真犟起来,十头牛都拉不回来。


江小雪一脸担忧,生怕他因为自己,再惹事生非。


江小雷闯进办公室,屋内只有鄂大一个人。


看见江小雷气势汹汹地闯进来,后面还跟着江小雪,鄂大一下子猜出七八分,冷冷开口,没有一点温度:“江小雪,怎么回事?带帮手来?你这是找人来给你撑腰?”


江小雪内心实在不想看他的嘴脸,低着头,装没听见。


江小雷上前一把薅住鄂大的衣领,江小雷一米八,身体精壮,而鄂大只有一米六八,身材瘦小。身形上的巨大差异,让鄂大觉得江小雷对自己,绝对是威胁。


“你要干什么?我告诉你,别胡来!”鄂大色厉内荏,脖领被人勒着,占了下风。


“我就是想问问,你凭什么打我妹妹?我妹妹从小到大,没人动过她一个手指头,你怎么敢用你的脏手打她?”江小雷眼里燃烧着熊熊烈火,大声质问他。


“江小雪,你犯了舍规,我罚你不对吗?别让你哥在这里闹事。不要错上加错!”鄂大十分嘴硬。


“哥!”听了他的话,江小雪拽住江小雷的衣服,对他摇了摇头,让他别冲动。


江小雷只是一热血青年,一时冲动,其实只是想替妹妹出口气,真没想把他怎么样,于是,就松了手。


鄂大没想到他松手这么快,反应慢了,一时没有站稳,哎哟一声倒在地上。江小雷哈下腰,伸手想扶他,没想到鄂大喊了一声:“快来人啊!江小雪他哥打人了!”


平地里一声雷响,江小雪惊呆了!江小雷气结,他挥起拳头,就要朝鄂大打过去。


“江小雷!”江小雪大喊一声。


有人上来拉住他的胳膊。江小雷动弹不得,他转过头,听见江小雪怯怯地叫了声:“鄂总……”


“你们想干什么?不知道打人犯法吗?”鄂总义正词严。


江小雷放下胳膊。江小雪低下了头。鄂大这时出声,“哎哟,儿子,你可来了。他打我!”


“我没打!他是装的!”江小雷矢口否认。


“我哥没打他!”江小雪也在一旁帮腔。


鄂总表情冷漠,直接忽略他们的话,转向自己的父亲,关切地问:“爸,你怎么样?”


“哎哟!我头晕,我起不来了。”鄂大躺在地上,虚弱地说。


鄂总狠狠地瞪了他们一眼,然后先给120打了电话,又打了110报警电话。


十分钟后,警车和医院的救护车几乎同时到达。医生简单地查看了鄂大的情况,确认并无大碍,在鄂大的坚持下,把鄂大拉去医院。


江家兄妹、还有鄂总,以及两个警察全都聚在会议室里。双方都觉得自己占理,各执一词。警察被他们吵得脑袋都大了,让他们先安静,然后一个一个说。


鄂总扶了扶眼镜框:“我要告江小雷抢劫伤人!我们工厂有规定,外来人员不允许随便进入厂区。他在门岗不知情的情况下,私自闯入,还打伤我父亲。”


“你胡说!我根本就没动手,是他自己摔倒的,我想扶他起来。他碰瓷,赖我打他。”江小雷郁闷地说。


“我看见你举起拳头,要不是我拦下,不知道你把他打成什么样子。警察同志,赶紧把他抓起来。”


“你!别血口喷人!要不是你爸他诬赖我,我也不会想打他。说起来,也是你爸先动手打我妹妹。”江小雷愤愤不平。


江小雪点了点头:“嗯,我哥说的都是真的。鄂大上午打了我两个耳光,我脸现在还是肿的。”


警察皱了皱眉头,然后对鄂总说:“鄂总,你跟我出来一趟。”


两个人走到门外,离会议室远远的。


“鄂总,你看这事,老爷子没什么大碍。你们也有不对的地方,要是女孩先报警,现在就是你们理亏。不如双方各退一步,私下合解,小事化了。”


“我爸现在在医院躺着呢。警察同志,你不要信他们一面之辞。我坚持报案,告他们。”


警察没有说动鄂总,两个人重回到会议室。


“江小雷,你私闯工厂,打伤鄂大,现在要你跟我们回警局协助调查。江小雪,你也一起去。”


“哥……”江小雪叫了一声,又转向鄂总,“鄂总,求求你!不要让警察带走我哥。我哥他没想打鄂大,他就是看我被打了,他心疼。求求你,放过我哥!”江小雪声泪俱下,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抱住鄂总的大腿。


“小雪!”江小雷心疼妹妹,上前拉她,想让她起来,却没拉动,江小雪坚持。江小雷悔得肠子都青了。


“江小雪,你别这样!你哥他犯了错,应该受到法律的惩罚。不是我不放过他,是警察要带走他,我也没办法。”鄂总不为所动。


“鄂总,我知道错了,我代我哥,向你赔礼道歉。你跟警察求求情。求你了。”江小雪一把鼻涕一把眼泪,苦苦哀求。


警察见此情景,说了句:“鄂总,你跟我出去一趟。”


“鄂总,你看,这事,毕竟是你父亲打人在先,你以后还要开工厂,还要招工,要是传出去,恐怕大家要误会你,说出来也不好听,是不是?”


鄂总阴着脸,沉吟了下,终于松口:“我可以不告他们。不过,我有几个条件……”


二人回到会议室,警察看着江小雷,又看看江小雪,咳嗽了一嗓子:“鄂总宽宏大量,不跟你们计较,同意合解。但是,毕竟鄂大是因为你们,现在在医院,医药费……”


“我们管,我们管。”江小雪连连说道。


“鄂总有两个条件,第一,你们拿五千元钱,给鄂大的医药费,超出部分不用你们管。第二,你们要向鄂大赔礼道歉。”


“什么?”江小雷一听,呼得一下站了起来,怒气冲冲地看向鄂总,鄂总却气定悠闲。


“哥,别冲动!”江小雪拉住江小雷,“我们同意。”


“既然你们双方都同意,那你们就在合解书上签字。”警察出具了合解书,鄂总先签了自己龙飞凤舞的名字,江小雷刚开始还不肯签,被江小雪一阵软言好语相劝,终于签下了自己的大名。


两个月后,江小雪从工厂离职。没人知道,她去了哪里。但是大家知道,她走的时候,没有一丝留恋。


江小雪不服气,在她二十三岁的人生中,这一次和命运交了手,惨败。这不是她想要的以后的人生。她想要把曾经被人践踏在脚底下的尊严,再一点一点地重新找回来。


人,得自个儿成自个儿。这是生活教会她的,她想自己以后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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