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三
遂心安静的去了。
穿了原本给冯爷预备的老衣,带走了给冯爷预备的棺材,也带走了冯爷的心。
冯爷的心空了,空了的心会绝望。
冯爷一个人喝了一个月的酒,流了一个月的眼泪,睡了一个月的觉。冯爷谁的话也听不进去,除了愿意陪他喝闷酒的人,谁也不见。见自家人进自己的厅房来,不管是女子还是儿媳妇,还是女婿,冯爷就骂人:日你娘的滚出去!冯爷骂人就像打招呼说好话一样,冯爷明确告诉你:喂,出去,让我一个人呆着!
谁都理解他,但又有谁真正理解他?!二十四
一个月后,冯爷颤颤巍巍地出了门,依旧背着他装罗盘的黄色帆布包。他步履蹒跚地出现在白土窑的山前岭后。
冯爷此后一出门就醉,一醉就骂人,就口无遮拦,就没大没小。庄前庄后的人都不计较:人是好人,命是苦命。如今这个样子,都是老太爷不长眼啊!何况,冯爷还是心轻,还是脚勤,一喊就到。但冯爷也因醉酒骂人吃过亏,挨过揍,不是谁都能接受一个张嘴就能问候人家祖先的先生。但冯爷喝醉了还是会不停地骂人。
冯爷醉了就回不了家,也不想回家。
冯爷现在也不用考虑艺不传外人的事了:儿子已死,本家无人可传。所以,冯爷开始公开收徒。冯爷的徒弟前前后后收了十几个,因此冯爷成了当地有名的师父兼先生。冯爷说,阴阳走的是艺,是德。艺就是手艺,阴阳这一行道和木匠泥水匠杀猪匠没啥区别。德就是艺德,阴阳又和木匠这些不一样的是,木匠这些人的手艺眼皮底下当时就能看出好坏,阴阳的艺德在远处,三年五年十年八年,在子孙后代身上。所以,冯爷说,德比艺重。
冯爷和冯爷后来的徒弟们因而也受到了许多敬重。
二十五
冯爷唯一不骂的,是他的男孙子,他只喜欢这唯一的男孙子。
不论什么时候,高兴或者不高兴,醉酒或者清醒,冯爷一见到孙子,脸上就会长满笑容,说,军娃儿,过来,爷爷跟前来,取钱钱来,买糖糖去。冯爷平日里那张骂人的嘴这时候总是塞满了甜言蜜语。军娃儿就飞奔过去,接过冯爷手里的两毛或者五毛巨款,到三里外王麻子唯一的小商店里买零食去了。一会儿零食袋袋变空,军娃儿的馋虫折磨地他难受的时候,军娃儿就凑到炕上冯爷跟前:
“爷 ,给些钱钱啥撒!”
“你个碎怂!天天哪来的钱钱!”
军娃儿就抱住冯爷的腿,摇过来,摇过去,嘴里继续念叨,“爷,给些钱钱撒,给上些撒?”
冯爷靠在被子上,让孙子摇着半蜷曲的腿,心里很舒服,脸上装得一本正经,“不给!爷爷没有钱钱!”
军娃儿摇着摇着就不高兴了,“到底给不给?”这会连爷爷都省略了。
冯爷觉出这孙子要比爷爷凶了,但冯爷还是装得一本正经,“爷爷没有钱钱么!”
军娃儿就把斜靠在被子上正被孙子摇得舒服眯着眼睛的冯爷使劲搡了一把,冯爷就顺势躺在了炕上。
军娃儿跨开双腿,骑在冯爷身上,在冯爷的咯吱窝里左一下,冯爷咯咯咯,右一下,冯爷咯咯咯咯咯咯。军娃儿双手行动,左右开弓,冯爷就像一只好表现的下了蛋的老母鸡,咯咯咯咯咯咯地差点笑岔了气。军娃儿说,叫军哥!冯爷就在咯咯咯声里夹杂出军••••••哥••••••军••••••哥••••••来。爷爷孙子闹够了,冯爷就大方地拿出两块钱来,让他的军哥孙子去挥霍。
军娃儿一天天长大,冯爷一天天老去。军娃渐渐不再黏人,冯爷渐渐没了笑声。
冯爷出门的次数越来越少,被人抬回来的次数越来越多。冯爷一出门就喝,一喝就醉,在跌跌撞撞里给人安土埋坟,走完艺继续喝,不喝到酩酊大醉、不省人事决不罢休。一来东家对他喝醉走得艺不放心,二来东家都怕这样一个老先生倒在自己家里再也起不来,所以只好找人抬回去。
冯爷的食方渐渐丢光了,他经营那些食方,花了大半辈子时光。而丢掉它们,不过数年时间,而已。
二十六
人这一辈子,可能很短,也可能很长,但都不过一个轮回的时间而已。
轮回是个过程,这可能是个享受,也可能是受罪,但更可能是五味杂陈,悲欣交集。
冯爷说,我的轮回要完了。我最近总是梦见花花 在喊我,遂心在喊我,刘先生在喊我,母亲在喊我。
我的福享完了,罪也受完了。
冯爷那天早上照例早起,熬了酽酽的罐罐茶,边喝边想昨晚的梦:师傅刘先生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里带他走过走过一段异常陡峭崎岖的山路,眼前猛然明亮起来,刘先生说,后头的路你自个能找见了,我就不送了。刘先生说完,冯爷还要回头问些什么,刘先生已无踪影。冯爷一惊,方知是一场梦。冯爷醒来后再也没睡着,人老三项罪,贪生怕死没瞌睡。死,冯爷倒是不怕,没瞌睡,倒是真的。冯爷就睁着眼睛听窗外的夜鸽子叫了一晚上。老人们说,夜鸽子叫唤,是有老人要走了。
冯爷老早喊醒了军娃。冯爷给睡眼惺忪的军娃说,军军,我死了你给我顶孝子盆。军娃一下子就醒了,猛地抬起头来,看着冯爷。冯爷说,别的你不用管。然后冯爷给孙子倒了一缸子薄茶。爷孙两个一罐茶吸溜吸溜地喝了半个早上。
中午吃完饭,冯爷照例要睡一阵子,然后等军娃发现的时候,冯爷已没了气息。身边放着喝剩的半瓶二锅头,眼泪一样,洒在冯爷枕边。
等军娃喊来母亲,母亲喊来庄邻,给冯爷穿好寿衣,停放在后檐里的时候,有人送来了纸火,说是冯爷提前托咐好的。花花绿绿,各种各样的,冯爷活的时候见惯了这些,他喜欢这些。
冯爷的七对女儿和女婿都来了。冯爷的众多徒弟都来了。徒弟们给冯爷念了三天三夜的经。女儿女婿们跪了半院子。木匠们叮叮当当地赶制棺材。唢呐锣鼓吱吱咛咛地奏着哀乐。
冯爷的丧事很风光。
二十七
冯爷的一生化作一个土冢之后,忙了三天的军娃美美个睡了一觉。在深层的睡眠里,他做了一个十分清晰的梦:冯爷穿着生前常穿的衣服,腰里绑着麻绳子在院子里捉鸡,然后一只只串在一起。他有些舍不得,就对冯爷说,爷爷,你把那个红鸡公留下,我要给山神爷还愿呢!冯爷也不说话,留下那只鸡公,提着那些串在一起的装在袋子里的鸡们出门去了。
军哥跟在后面,心里空空的,冯爷今天怎么不搭理自己呢!冯爷出了门,解下绑在门前树上的一头青牛,坐在牛背上就要走,军哥又喊:“爷,我给你买的马呢?你骑个牛干啥?”冯爷这回笑了,说:“你碎娃子知道啥!牛比马稳,舒坦得很!”说完便不再搭理军哥,骑着牛沿大路去了。
第二天直到中午起来,出去撒了一泡憋了许久的尿,一开门,就看见鸡窝里好几只鸡都死了,但那鸡公还精神着呢。在鸡们的尸体间昂首散步。军娃回想起睡梦,有些吃惊,又有些害怕。权当是冯爷捉去养了吧。等再睡一觉,缓舒服了烧一锅开水烫了,一只一只慢慢吃。
军娃刚躺下迷迷糊糊的,就听见四姑姑跟母亲说,我的犍牛昨天还好好的,今早起来时已经死在圈里了,这些肉你煮着吃去,怪可惜的,我那么好的一个犍牛••••••
军娃简直就从炕上弹起来了。嘿嘿,这冯爷,军娃想。嘿嘿,冯爷,冯爷,嘿嘿。
老子就是骑青牛出关的,冯爷估计也是骑着青牛追随祖师老子去了吧,许是成仙了吧,军娃想。然后他就换了个舒服的姿势又睡下了,他想着想着,嘴角就浮起了隐隐的笑意。
嘿嘿,冯爷。冯爷,嘿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