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南

她给我的从来都是比爱更缠绵的吻。


我是个娼妓,别人口里的婊子和鸡,做着应该爱钱爱到骨子里的职业却唯独喜欢她渗透血渍洗也洗不干净的上衣,掉了色的牛仔裤没规律地破了几个洞,细铁链子就算生锈了也会挂在腰带上,心情好了调侃她“弄潮儿”她也不恼,坐在床头仰着脸对我笑,左眼斜下方颧骨上翻着新长出皮肉的刀疤在有点儿病态白的皮肤上显得更加狰狞。

我曾在能看见月亮的晚上借着月光用指尖划过她身上大大小小新旧不一的疤痕,她也会把眼神定在我脖颈间的红印子上然后突然过来咬住我下唇。我不知道属于她的那段过去,只知道我们大概是同一类人,渴望光却没有资格直视太阳,在腥臭腐朽的阴暗角落里互相舔舐伤口,当然,我们肯定谈不上什么给彼此的救赎。

有时候她回来早了,恰巧能碰着我招呼客人离开,说好听点是客人,直白点便是嫖客罢了。我知道她在看我,待男人的背影渐行渐远,属于她的脚步声则在耳边愈发清晰,心里酝酿着盘算着,咂口小卖部里的廉价女士烟悉数吐在她好像挂了新伤的脸上。10cm、5cm、0cm,是个刺鼻烟味儿糅着茉莉花清芬的吻,她总是过分粗暴,于是我将烟蒂捻灭在她青筋凸起的手腕,你来我往似的,她也会用力按着男人在我大腿根部留下的淤青。唇齿间偶尔会出现新鲜血液的铁锈味儿,疼但上瘾。

我跟影知根知底的,我也看过她作为街头混子狠起来的样子。不知道是不是几年的相处让我看她有了滤镜,只觉得她随手扎起稍长的刘海儿后垂着脑袋坐在马扎上抽烟时,安安静静地倒也有种东方人的美感。我从不过问她烟酒钱的来历,从不管他们所谓的兄弟义气,更不知道她结下的梁子。生活太快,生活太乱,我记不太清,只记得有天酒瓶子碎了一地,还沾着带温度的人血,她也不好过,结结实实挨了不少拳头。婊子无情,我进了屋,不再把这事儿当热闹看,别把老娘也整进去。

不知是过了多久多久,她从警局出来重又回到属于我们的巷子角落,我勉勉强强把屋子收拾了收拾,门口儿马扎上的血渍刷也刷不干净。她在墙边吻着我,手不安分,只管掐着我脖子,因氧气的缺失头脑逐渐不清晰的感觉说实话是不好受的,却又让人想把它和意乱情迷挂钩。窒息边缘她终于将手松开,用下颚抵在我颈窝,迷迷糊糊间我听见她唤我,阿南、阿南。

我知道她想问我什么,她想知道我爱不爱她。

但她说不出口,她是胆小鬼。

我也是。

睡过我的嫖客有没娶着老婆的,有看腻了家花想尝尝野花的,也有压抑久了想畅快一把的。没办法,我只能奉承着。毕竟是吃这口饭的,谁管你心下也是不是也看不起这所谓的可笑“职业素养”,最后想说的不想说的都陪着笑脸出去了,留给她的便只剩下了沉默寡言和情浓时叫她的那声影,就像她轻柔得快滴出水来的声声阿南。那一瞬间的感觉,不知道称不称得上在阳光下生活的人普遍追求的相爱,即使我们还是从未对彼此说过爱。

有个清晨,她问我她手腕上大小不一的黑色烟疤像什么,笑死了,那全是我的“杰作”。风吹过塑料门帘发出些算不上好听的声响,我告诉她,像蝴蝶,就和影这个称呼一样,我还是没有向她解释这么说的原因。她出去后,不知道是不是我这副烂样子打动了天上的神仙,难得空出了个还算不错的上午。我躺在地上,水泥地面刺骨地凉,还硬了吧唧的,跟那破床板子似的。写满死字的笔记本在对我叫嚣,反射着光有些刺眼的刀片让人移不开眼,要走吗,怎么走?算了,再等等吧,23岁,约定好的。

我们约好了23岁就逃跑,因为我们只是两个相互依偎的胆小鬼罢了。但我比她大两岁,作为姐姐,逃跑这件事儿得换我先去探探路。

22.5岁了,真快。

在蝴蝶第一次出现在我们之间的谈话后,我总是看着她手腕上一个个小黑圈,看着看着就笑,笑得五脏六腑好像都要扭在一起,笑得停不住掉眼泪,午夜梦回惊醒后什么都不干,只知道一个人咬着被子像不知道痛似的又掐又拧身上被男人留下痕迹的地方,等第二天阳光透过小窗户后再盯着大片青紫发愣,好像也要盯出些洞。有时候她看见了,便会把我揽到她怀里,静悄悄的,只是把头埋在我耳后,像只幼兽,什么都不说。如果没事的话我们会持续这个姿势到汗液都混在一起,她一呼一吸仿佛在告诉我,别怕,没关系,还有光,有光就有影。

遮不住的。

我接受我自己是个遭人唾弃的烂人,不值得被爱也不配追求爱,毕竟当了婊子也不指望能立什么牌坊,但我想我和她大概是有感情的。我们都是在阴沟里打转的蝼蚁,却也是彼此最后的温存,白天都面对着形形色色的人,晚上相拥在无人问津的地方一起被世俗遗忘。吻得动情了,吻得过于热烈了,扯出的银丝在夜里发亮,顾不上到底扯没扯断这份缠绵,我便踮着脚去舔她新结痂的伤口,再把新渗出的点点血珠卷入舌腹。她把着我的腰,拍着我的背,一改往日粗暴的做法,最后轻轻的又落下一吻。至于那些都心知肚明的话,就烂在肚子里好了。

那天,我们还是躺在潮湿得几乎能生出蘑菇的地方,我来回摩挲她身上的烟疤,好像要把那蝴蝶刻入骨子里。月亮依旧,银光扑朔,斑驳迷离树影倾洒,她看着窗外出了神,我打断她,我不问她爱不爱我这样的幼稚问题,管我想不想的,真无聊。我问她,影,我会不会是你的蝴蝶。说来也好笑,我早就忘记自己多久没哭过了,但我问完就觉得好难过好难过,可能我这个婊子也会觉得遗憾吧,混着我的自卑和胆小。

“You are my butterfly, I amfollowing your shadow. ”

可能她早就准备好了这句话来等着我,毕竟我们俩看起来都像是没学上还不上进的社会底层垃圾。

但我很开心,因为在那时候大家普遍觉得用英文调情更加浪漫。

我那天很痛苦,也很开心。

她的声音带着颤,带着悲悯和恐惧,我带着鼻音打趣儿,就像以前那样。可能一起取暖慰藉久了,我们之间莫名其妙有了很强的共情能力。傻小孩儿,姐姐我怕你不知道往哪儿跑,先去帮你开个路,走之前不得听你说点好听的吗?

好在听到了漂亮的满分答案,不然在这事儿上我可罢工了。

我将泪水葬在陪伴着我们经历了无数个不眠夜的小硬床里,将她腕上的蝴蝶描摹在被廉价洗衣液来回浸透泛着黄的白色连衣裙上。待她熟睡,我将笔记本的一页撕下包裹着那日的刀片,我不敢回头,我怕我看到那道模糊人影后又会忍不住上去与她拥吻。我不知道怎么形容自己是怎么离开巷子的,天很黑,黑黢黢一片,吹着风还有点凉。

在用劣质染发剂把漂得跟枯草一样的头发染回黑色时,我幻想着她发现我不在的样子,幻想着她什么时候可以看到我最后的样子,听说溺水的人会特别特别丑。唉。她会难过吗?会吧。我心下默念,叫她一定一定不要难过,蝴蝶总会破茧的,那道茧是萎靡、潮湿与恶臭交织构成的残破躯壳。该高兴的,最后的最后我们大概也会站在阳光下接吻,干着和普普通通的小情侣一样的事情,这是我这辈子想都不敢想的事情。

之后,我坐了十几站公交来到令人神往的大片蔚蓝,白裙子被海水打湿贴在腿上,咸味的风带着潮气吹了满脸。像那天晚上,我盯着望不到尽头的海笑得脸部发僵,就像以前的无数个夜晚。我还是从满页死字的本子纸里拿出来刀片,像小孩子学写字,认认真真在手腕上刻下这辈子梦寐以求的一切,最后隐隐约约可见森森白骨,血腥味和海风混到一起,杂糅着向身后散去。到死都在骨子里,也算是殉情吧。

爱、自由还有影。

海水顺次没过我的腰,肩膀,鼻腔,左手腕处被泡得生疼最后再到麻木,拜托,原谅我把这副烂掉的、脏到透的身子投到这片清澈的蓝。

这片蓝冷冷的,咸咸的,我在闭上眼睛的前一刻望见了海平线上的一抹橘,灿烂又盛大地划破了天,荒唐和悲戚的落幕竟然是希望。水里好多好多被我吹出来的泡泡,一个个往上跑,最后消失在海面的位置。红一片,蓝一片,最后混在一起,还是乱,我索性不去想那些。

有些画面就像走马灯一样放映开来,有小学课堂上扎着俩小辫儿的女孩乖巧可爱,有儿时破巷子里的争吵声不断,锅碗瓢盆来回碰撞刺耳得很,有路边脏兮兮的小猫小狗,有开在水泥地缝里的蒲公英,路灯昏昏暗暗,太阳光芒万丈,光下是影。

有光就有影。

我又听她唤我,阿南,阿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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