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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子,起来吧,你爸他,不在了。”
“唔,好困哪!对了,爸肯定是去操场锻炼啦,一会就该回病房了”。
妈妈走过来,抱住我的头与脸,她对我说的是一一孩子,你爸离开我们了,再不会回来!
缠绕着青春期那种贪睡的游离情绪中的思路,一下子冰冷清晰起来,几秒钟后,我看见自已蹲了下去,撕扯头发,发出小兽一般呜咽的啜泣。
如梦方醒,原来,那个说爱宠我百万年的父亲,清晨我尚在美梦中徜徉之时,他离开了我,永远。
……1……
三十二年前的今天,刚好是父亲去世的日子,1986年6月17日,凌辰5時零三分。
父亲五十岁生日刚过,而我那年也只是十三岁,是父亲最小的女儿,也是家中最宝贝的那个孩子。
参加抗美援朝战役时,作为军医的父亲与助手抬着担架冲到阵地上抢救伤员,一枚炮弹在父亲右前方十几米地方炸开来,父亲被气浪撞击,陷入昏迷,醒来才发觉自已的肠子已拖岀肚腹,他将绷带取岀,咬牙把那段血呼呼的肠子塞回伤囗里去,用绷带缠住腰间,向阵地前方跑去,然而跑了十步不到,他眼前黑了下来,倒在硝烟四起的战场上。
战斗结束后,父亲转入后方,担任地区医疗队的领队,那次伤愈后,他失去一截肠子,当时的情况只允许用截健康的狗肠子代替,从那时侯,父亲身体不再生龙活虎,东北人不服输的血性也战胜不了病魔的杀伤力量。
从那以后,他再也没胖过,而且,同时还患上脑震荡后遗症,以及心肌缺血等心脏病灶初期的一些症状。
后来,父亲转业来到西北地区,当时距1954年8月底,第二陆军医院命名为第四军医大学附属医院近十年之后的1964年初,父亲因扎实的骨外科救治经验而被调入第四军医大学任课座教授,骨外科教学部主任医师。
好医生,医人不医已。
父亲的心脏也是随着过度的劳累,变为心肌梗塞。
我放暑假和寒假就会去父亲那里,记得他总是很晚才睡,有时有学生来访,求教探讨,他总耐心细致,逐一在书房那张最大的桌子上放的,与真人按1:1.65的人体模型上为他们讲授人体骨骼与神经线路的神奇关联。
还记得每当熬夜写论文或一些授课笔记与备写文案时,父亲书房的灯总是暖暖的黄桔色,总有雾似的烟气升腾在书房里,那是父亲抽的大前门或黄公主牌香烟的记忆。
那些记忆,伴随他日渐衰老的身体,在时间的河流中,带走了一些什么,又留下一些种类分明,复杂而又深刻的想念。
因为身体原因,父亲不久调回到我们家在的城市,离西安城区距离三十公里左右的咸阳市区的一家囯营单位,任单位医院外科主任兼骨科门诊主任医师。
算是一家八囗人再次团聚了,我父母有五个儿女,大姐,三个哥哥,以及我。记忆总时而清晰,时而模糊,但关于那个家,父亲在世时家的样子,总是分外记忆犹新。
……2.……
我们家住在母亲上班的某个纺织厂的家属区,七十年代末至八十年代初期住上楼房前,都是按甲乙丙丁划分村号,比如我们家就是丙字村108号,在排头,就是一排房子头一家。
头一家总是占多项优势一一可以利用房型互补的概念,在分配的房子四周加盖院墙和厨房,而且离公用水管是最近一家。
父亲工作的单位在距家九里路直线距离的红旗砖瓦厂,当时很吃香的国营单位,所以砖瓦木料基本不用什么钱就拉回一车又一车,而请来盖房打桩基,砌围墙什么的工人也大都是自发来邦忙的人,反正一个月不到,竟然盖成了一大间三小间外加四合院式的独院,但不独门。
院门开在东面,另一个门是厂里分配的大房门,在南面,与院门成直角。
而父亲,真是让邻居们刮目相看,文质彬彬的大夫形象,此刻穿着汗衫,挽起裤腿,光脚穿双布鞋,在新房与院子里开始了他的建设新家园的宏伟计划。
不久,从院子那扇枣红色松木板材质的大门进去,左边是株石榴树,右边是枣树,暗合早生贵子之意。
枣树往西,是一大间新盖的套房,我们叫它"新大屋″,邻接是公家分的一大一小的带过道的统一每家每户房型。父亲在公房的门旁种上葡萄树,它的树身已顺着房檐,按父亲的有意引领,业已爬满整个公房的屋顶,延伸到"新大屋″的房上去了。
葡萄树下种着无花果,再往北,盖了三小间,一间书房,二哥住着;一间卧房,我与姥姥合住,隔壁是厨房兼饭厅,一般不在里头吃,总在院子里摆上桌櫈,只在雨天或冬季,大家才聚在有蒸花卷馍的热气,炸炼猪油渣的奇香,与沷辣椒油的呛味,以及芹菜或韮菜饺子那种诱人口水的厨房吃饭,那是种怀念的味道,家人的味道。
父亲的头发不到五十就白了,腰也渐渐驼了些的样子,关键是心脏与肠胃,记得父亲总让做饭的姥姥买四大白菜,洗净切丝,盐和白糖腌十分钟后,放入香醋和香油,五香粉与味精,然后用辣椒放入热油勺中煎变色,浇于葱花之上,于是,色香味营养又开胃的凉拌白菜丝儿就上桌了!
还有东北那道著名的一道"酸菜粉条肉",也是爸的心头好,即使夏季,只要阴凉雨天,父亲总早早买回猪肉,泡上粉条,姥姥从大缸里取出腌制带劲的酸白菜和几根长缸豆,有时捞出根红罗卜或腌的青椒。
很快,香辣酸浓的东北人味道传遍整条村道平房人家。
当然,做为医生,也考虑养生菜谱吧!于是,按蔬菜上市时间,一年四季都吃着他为家人准备的精致菜肴,至今我也会做那些充斥脑海中永不褪色的菜色,比如香芹拌细粉,菜花炒肉片,白油豆腐和大烩菜。如果不是牙齿不行了,我永运会隔三差五炒盘黄豆芽吃,那年代最便宜最营养最可囗下饭的炒豆芽菜!
恍然了悟,什么是舌尖上的亲情与爱情。
或许,我们的一生,其实都在回顾中渡过,回忆中的一飨,一壶,一餐,一粥。
伴随须叟不离,比恋人,比朋友,甚尔比亲人都可靠,都戒不掉,都忘不了。
……3.……
在我上初一那年清明节,父亲住院了,有两次单位医院用专车送到西安第四军医大学附属医院。
抢救两次,险险过关。
母亲的眼肿的不见消退。父亲却不在乎地说着,我没事,别成天自己吓自己,谁没个灾没个病的?成!我少抽烟,多锻炼,啊!你别在孩子面前整这出行不!
母亲陪他渡过人生最后一段日子,从此,那个在童年里将我宠成宝贝中的宝贝的父亲,那个我每年过生日都会保证爱我千万年的父亲,还有那个,从不流泪,却因母亲的牵挂而背过身去哽咽的父亲,在6月中旬,安祥地去了。
临走前我去看他,明显瘦的皮包骨了,但胡须得干净光洁,指甲永远齐整整的,没有污垢。
犹记住守灵那晚,我和大姐跪坐于灵前,父亲躺在太平间布置好的灵堂内,水泥制的床上,盖着白的确良床单,从头到脚。
夜半,大姐困极,偎在我身边闭目休息,我却丝毫没有一丝困意。
从记事起至那时,父亲总特别疼我,我周六放假,坐11路公交车,终点站就到了砖瓦厂医院大门囗,他总在那等我,老远看我下车,便快步跑来,从腋下抱住我小小的身子,转圈式让我体会"飞″的感觉!
在医院食堂给我打饭菜,听见别的医生,护士笑着打趣:唉呦老梅,这今天是咋地啦?这舍得样?烧茄子,焖土豆牛肉,还有辣子鸡丁!这不过啦?还是想通啦?
不对呀?另一个声音挤过来,说,不对,老梅,你可是三大纪律八项注意的绝对拥护人!每月就买二十块钱饭票呀,向来发工资了连毛票都不留的模范丈夫,吃个饭,不是生洋葱自已切了拌些盐醋就馒头,就是买份最便的炒豆芽,醋溜白菜梆子!啥时侯花三块多钱买这食堂最贵的鸡丁和牛肉呀?!
其实大家么起哄,一些是因为父亲天性随和,正直心善,工人里家中困顿的,看病吃的药费,大部分都是父亲给垫付了;而另一些原因是同事们心疼这个在战争中成了残废,接了截狗肠子的老军医,从不舍得给自己吃好些,省下的钱,却暗中资助了穷苦的砖瓦工人。
我把鸡丁中最大,肉最多的都挑出来拔到父亲碗中,将牛肉挟给父亲,留下几块给母亲带了回去,将焖烂的土豆块留给姥姥。自已则用菜汁子浇上米饭,夹了几根鸡丁盘中配炒的芹菜和辣椒,吃得欢快无比。
那个瞬间,很静,却活色生香,成为彩色的记忆相册,一个一个呈现在所有想念他的曰与夜,我感到丰富,我没失去他,从来没有!
我再无法去医院北面操场上找他了,给他看我又得作文一等奖,给他看我书法比赛的奖状和奖品,给他看我给他手工编织钥匙链扣,给他看一个女儿对父亲天生的依恋。。。。。。
时光象偷来的影子,黑夜来时就用不着了。正如此刻,我看到那些过去的记忆,如树下房屋空中的光与影,包揽我三十年的回味,直到夜色代表的失落到来,替换我累极渴睡,渴爱抚,渴恋那丝滑的怀抱,现在,黑夜来接我回家,我终于安心地,长长地呼岀了一口气。
回家的路上,父亲,与我同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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