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名实习医生,每一天穿上白大褂忙碌在科室的每个角落里,没有自己的情绪和时间。医院比教堂和机场见证的离别要多得多。我看到过各种人面对疾病的情绪,悲观、积极、消沉、愤怒、放弃、忍耐…可我无法感同身受却又身在其中。
(一)
实习第三个月零2天 呼吸内科
早查房永远都是冗长复杂并且充满挑战,咳嗽吐痰的声音此起彼伏让人透不过气。病房里的病人的每一句“我怎么样了,医生”都让我一次次的对医生这个职业肃然起敬然后倍感压力。
“前面让开让开,抢救”急促的声音伴着隐约的哭喊声。
我转过头,是病房里那位右肺中叶伴左肺浸润的老太太。跟着在主任身后进了抢救室,隐约看到身后一个撕心裂肺哭喊的人在外面。
老太太呼吸逐渐衰竭心脏的搏动开始变得不规则,需要紧急进行气管插管。张开嘴的时候,发现她消化道出血,呕出的血全都反呛进了呼吸道和肺部。可老太太呕血症状越来越严重,根本无法无异物气管插管。当机器发出了刺耳的警报声,我们拼尽全力也没有挽救回这个微弱的生命。
我无奈的走出去,又听见了那个撕心裂肺的哭喊声。
循着声音看过去,一个中年妇女,北方的冬天并不温暖,她穿着略微土气的红毛衣,外面裹着并不合体的深蓝色羽绒服,脚上穿着被踩脏的雪地鞋,双手绞在一起坐在医院走廊的地上。
“妈啊,我不能没有你啊,没有你了我怎么办啊,我哪有家了。”她呜咽着,反反复复哭喊着这几句话,我站在她身边不知道怎么安慰她。
或许是我停下了脚步,她抬起头,蹭的一下站起来,“大夫,我妈还活着么?”
我只能摇摇头,拍了拍她的肩膀。
她一下子推开我,冲进急救室,隔着两道门,我也能听见她嚎啕大哭的声音,好像她的世界被摧毁了一样。
我走到老太太的病房里,床铺很干净,床头还有温温的包子和一个老式的不锈钢水杯, 地下有很厚一摞旧报纸。
(二)
门口一阵躁动,两个护士架着那个中年女人回来了,准确的说应该用拖着更合适,她哭到无力站不住,脸上全是湿湿的眼泪。她放弃了哭泣,放弃了挣扎,没有了声音,眼睛里空洞无神,我能想到的词只有绝望来形容。
她坐在床上,那一瞬间让我觉得,如果我就这么离开会特别残忍,于是我坐在她旁边,就觉得好像能缓解她的痛苦一样。
“你不通知一下其他人家里人么?”
她望向我,嗫嚅的说“我妈死了,家里没人了。”
我以为她还沉浸亲人离开的痛苦里,便继续劝到“生老病死是人生的常态,你也不要太难过了,也应该告诉你家里的其他人,让他们陪你一起处理好老人的后事。”
“大夫,我真的没有亲人了,我妈是我唯一的亲人。”她的声音很空很渺远又很悲哀,“现在我妈死了,妈你怎么就丢下我了呢。”说到最后,她默默地流眼泪,没有了刚才的疯狂和崩溃。
她起身开始整理老人的东西,衣服、药、眼镜、肥皂,每拿起一样她就用手抹一下眼睛没有声音。我默默的注视着这个中年女人。
女人的脸上有深深浅浅皱纹,皮肤不是很好,看得出来是饱经风霜和辛苦。刚刚哭过的眼睛里满是红血丝,眼白发黄,看得出很久没有休息好了,双手的关节肿大,手指粗糙,指甲没有好好修剪,有的里面还有黑色的污垢,因为刚刚的挣扎,她的头发松散的扎在脑后,还有几根挣脱了皮筋的束缚垂在肩上。
我默默地退出病房,留给她一个人的安静。
但令我百思不得其解的是,她为什么说自己没有亲人了呢?她的丈夫孩子兄弟姐妹呢?
(三)
上午的病房里很忙,直到接近中午的时候,这个中年女人走到办公室来签死亡证明。
原来,她是她是她的儿媳,她是她的婆婆。
她签了死亡证明,问了什么时候可以带走老人的遗体,就没再说别的,转身回了病房。
对于这样的关系我们是有点惊讶的,惊讶这个女人的反应,惊讶为什么老人的儿子没来。
护士姐姐告诉我,老人住院以来,只有这一个人照顾她,她们也是才知道这个女人是老人的儿媳。
我们的生活里见过太多婆媳大战的戏码,却少见这样的深情。
我离开护士站准备午休,在楼梯间看见了这个女人,她坐在自己的编织袋上,编织袋里塞了好多东西看起来很重。她看见我走过来立刻站起来,很拘谨,像是我要撵她离开这个有暖气的地方一样。
要知道,北方的冬天真的很冷。
“您怎么在这?不冷么?”我走过去问她,突然,我很想和她聊聊天。
“我妈死了,病房不得空出来么,我怕耽误你们工作。”女人的脸上还是有脏兮兮的泪痕,眼睛还是布满了红血丝,说话声音有点沙哑。
她紧了紧身上的外套,反问我:“你是实习医生吧,看你年纪不大。”我点点头。“年轻好啊,年轻好,好好珍惜,找个好对象。”我不知道她是在自言自语还是在跟我说话。
“您是老人的儿媳?”我怯生生的开口。
“是啊,我跟我妈在一起三十多年了,”她的声音一下子温柔下来,眼睛里好像有回忆,“我家穷,但我妈也爱干干净净的,没想到临了临了吐了这么些血,我看见的时候都吓傻了,我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血啊,我感觉我都擦不干净啊。”她的声音有点激动又有点悲哀。
“您说,家里就这一个亲人了?您自己料理老人的后事?”我没忍住。
女人苦笑了一下,“小姑娘,你是不是觉得媳妇和婆婆就是那种彼此永远隔层纱的关系?”难怪说生活是最好的老师,她一下子就看穿了我心里想的东西,我没说活也没表示否认。
“丫头,我和她不一样,她就是我妈。”
(四)
在接下来的对话里,我知道了这个女人和这个老人平凡却又让人难以平静的故事。
她们是一个村里的邻居,我们叫她们萍和吴妈吧。萍小的时候家里很穷父亲还有酗酒的恶习,她的母亲忍受不了这个支离破碎的家,在一个冬天里离开之后再没回来,父亲变得越来越暴躁,在萍的记忆里她时常会被父亲从被窝里拎出来一顿暴打,每每这个时候都是吴妈把伤痕累累的她领到自己家,给她一碗热粥喝。在萍的记忆里,隔壁的阿姨永远有干干净净的笑容,总会给收到惊吓的她一个结实的怀抱。“那是我小时候吃过的最好吃的东西了。”萍陷入回忆,嘴角微微扬起,用手拢了拢头发,好像她还是那个扎小辫子的小女孩。
吴妈家里的生活还算宽敞,只可惜因为没文化,儿子小时候发烧请村里人来跳大神耽误了治病,烧成了脑炎,简单点说,吴妈的儿子成了傻子。一个傻子在农村是被瞧不起的,但孤独长大的萍却很喜欢和这个大八岁的哥哥一起玩,吴妈心疼两个孩子于是替儿子把萍娶回家做了媳妇,两个孩子一起照顾自己也更安心些。
两个不完整的家开始渐渐变得完整,冬天关着窗户都好像能透出里面热乎乎的气息。吴妈的儿子对萍很好,虽然智力有问题,但力气不小,在田里劳动的活他总能完成的像模像样,每次劳作回来都会举着脏兮兮的双手傻笑,看着萍把自己的脏衣服换下来,用温热的毛巾擦干净自己的脸和双手,换上亲手做的布衫,然后彼此来一个结实的拥抱。家里的日子过得有滋有味,萍跟着吴妈一起洗衣烧饭,冬天穿自己做的棉袄,夏天吃自己煮的绿豆,春天有家里酿好的粮食酒,秋天一起收获田里的粮食,偶尔闲下来的时候,吴妈会拉着萍坐在门槛上拄着脸将过去的故事,等着儿子回来,一起坐在桌前吃着热气腾腾的米饭。结婚的第五年,萍怀孕了,即将新到来的小生命让这个家变得更加充实和有动力,他们的生活变得越来越完整,“那时候,我真的以为,这辈子就要安心的这样过下去了。”
可惜上天总爱捉弄人。邻村的大疯狗跑到了这个村子,袭击了从田里要回家吃饭的勤劳的男人,出于本能萍的丈夫砍死了这条狗。搏斗过于激烈,大疯狗死的时候流了很多血,但这却吓坏了智商只有小孩一般心性单纯的男子,他开始变得没日没夜的发疯,经常拿着刀冲出家门,嘴里念念叨叨的说着大家听不懂的话。为了不让男子伤害大家,吴妈只能把他绑在床上不让她出门,家里的生活开始跟着男人的清醒与发疯起起落落。男子的疯病越来越严重了,甚至开始不认识这两个陪他一起长大的女人。在一次激烈的争夺中,萍被身强力壮思维意识模糊的丈夫推倒在地,流产了。她来不及抱怨,来不及照顾好自己的身体,因为在她倒下的那几天,百密一疏,丈夫还是冲出去了,拿着刀,吓坏了同村的人,在激烈的争夺中,吴妈的儿子被捅了四刀,没人会同情一个傻子,于是他就像当时被自己捅死的野狗一样死在了一堆荒草里,无人问津。
北方的冬天下着雪那么冷。
“这是命,”萍说“我妈在那几个月里,一下子老了。”
祸不单行,萍的父亲一直游手好闲还酗酒抽烟,很快就花光了家里微薄的积蓄还欠了债,为了有钱能喝酒打麻将还债,他开始三番五次骚扰吴妈和萍的生活,不分白天还是晚上,经常是棍棒啤酒瓶和刀子,恐吓这个单薄的家。萍和吴妈两个孤苦伶仃的女人开始向生活低头,不断地填着这个可怕的无底洞,她们在每一次惊吓到来的时候互相依偎着看着眼前凶神恶煞的男子,到底谁才是亲人。
另一个十年开始的时候,萍的父亲摔倒在没完全融化的湖面上,也可能是前些年喝过太多酒身子骨也不是很好,让这个年过半百的老人瘫痪在了床上。“就算他再怎么打我骂我,但他是我爸,我不能不管他。”萍回忆起她的父亲的时候,没什么表情好像有着隐隐的悲哀,“我卖了我家的房子和地,我们仨住到了一起,这样我也方便照顾也能节省开销。”吴妈又开始尽心尽力照顾着这个脾气不怎么好的瘫痪的老人,补好了亲家所有穿烂的衣服,纳好了破旧的鞋底,每天做着简单的饭菜,吴妈就在一天天的忙碌中也渐渐开始老了,又多了些白发。萍的父亲瘫痪以后,也安分了很多,不再吵嚷着喝酒抽烟,接受吴妈细致照顾的同时,也许是为了弥补之前的愧疚开始做一些力所能的家务,只是有的时候会坐在物屋子阴暗的角落里呆呆的望着屋外。
“这应该是比较相安无事的三年,尽管日子苦一点,但我又有了家的感觉。”
好景不长,萍的父亲在一个寒冷的冬天里去世了,因为家里烧煤一氧化碳中毒离开了这个家。“死了也是一种解脱,这病太折磨人,要是我亲妈不走,我爸也不会越演越烈的喝酒。”萍微微靠在医院走廊的墙上,眼睛里有无尽的悲哀。
(五)
“我爸死后,我亲妈回来过一次,争着要遗产,要我家卖房子的钱,“她骂我妈一大把年纪不要脸勾引我爸,她哪里知道要是没有我妈,我爸他早就饿死冻死了。”但钱都用在维持这个风雨飘摇的家的生活了,家里又没有劳动力,我们真的没有钱了。
对于这个生了她却没养她的女人,萍很愤怒很生气,话语间带着脏字。吴妈不想让这个支离破碎的家再经受折磨和耻笑,“我妈只想和我安安静静的过日子。”于是她们卖了吴妈家的地,“我妈说反正也没人能种了,不如卖了吧。”剩下的钱给了那个女人,然后那个女人头也不回的走了。
“为了维持生计我就开始到邻村打工,给人家买豆腐,后来我妈身体开始不好,开始长年吃药,为了挣钱,我到城里开始打工,给人家当老妈子,在馆子里刷碗,在路边卖袜子头绳,啥都干过。”萍说就是这样慢慢挣点钱,想把吴妈也接到城里来,“我就这一个妈,她照顾了我这么久,该我心疼她了。”
两个人租了一间破旧的房子,二十多平米,但足够两个彼此相爱的人生活了。
吴妈也找了一份小公司里保洁的工作,同事看她岁数大每每有重物的时候都会帮她一把,节日发水果的时候经理也没落下过她,大家对她都很好,萍还和原来一样,做一些零零碎碎但很赚钱的工作,尽管辛苦些,但每晚回家的时候都能看见吴妈做好了简单又熟悉的饭菜笑脸盈盈的等她一起吃饭,她就觉得这些都没什么好辛苦的。
这样温暖的日子持续了大概四五年,吴妈开始咳嗽慢慢的开始有喘不上气的症状。萍起初以为是老人在城里打工休息不好累的,两个人就打算回村里开个小店,谁知道回到村里,因为拆迁,她们的家,没了,只拿到几万块钱。两个人只能继续回到这个城市里继续勤奋的生活。
吴妈的状况越来不好,住进了我们医院。
接下来就是我们都知道的事情了。萍每天小心翼翼的照顾,听了医生的建议要营养均衡,她就早起给老人包肉包子、去市场买来新鲜的蔬菜,冬天每每做好饭之后小心翼翼用布包裹起来揣在怀里生怕凉了,自己为了节省开销经常啃凉馒头和咸菜,家里的肉萍和吴妈总是互相推来推去,最终还是会被萍喂到吴妈嘴里。要知道,一个三甲医院的住院所需的花费是很高的,更何况还是这样的一个飘摇的家庭。
只要能救我妈就行,我不能没有她。这是吴妈住院以来萍说的最多的一句话。其余的时候,萍在医院里很少说话也不像其他家属一样天天跑办公室,她生怕给我们添麻烦,大多数时候她会出门继续打工,空下的时间就陪在吴妈身边,两个女人在自己的世界里坚强的生存着。
然而肺部的疾病一旦开始有感染有炎症就开始变得棘手,老人这些年又吃过很多苦身子骨本来就不好,即使住院期间营养补充的再多,也补不上前几十年缺少的。她甚至都没等到我们早晨给她预约的消化科专家的会诊。
就这样,在今天早晨,吴妈离开了我们,就是我们看到的一幕。
(六)
我还能记起吴妈的样子。那是一张饱经风霜的脸,苍白的脸上还透出那种蜡黄的健康状况极差的颜色,老人很瘦,脸上的皮肤塌在脸上,基本能看出头骨的轮廓,全白了的头发毫无光泽,眼窝深陷,眼皮松弛的遮住了闭上的眼睛,因为憋闷让嘴唇呈现青紫色却还是遮不住密密麻麻的唇纹,病房衣服的领子没有遮盖住她突出的胸骨。
很难想象得到,这个老人是另一个女人的全世界。
“丫头,我走了,不给你们添麻烦了。”这个中年女人拎起地上的麻丝袋子几乎要拖地了,我突然觉得她很瘦小,我想帮她拎下去,告诉她那边有电梯,她摇摇头,自己拖着袋子朝楼下走去,“我这么走下去,就好像我还在为我妈买她喜欢吃的烧饼一样。”但我们都知道,她这次走下去或许就再也没有理由走上来了。
楼道里陆陆续续有患者个家属走上来,楼梯很窄,萍小心翼翼的侧着身子抱起麻丝袋,怕蹭脏了过路人的衣服,可能过于小心脸上涨得通红,楼梯转角的时候她抬起头看向我,我摆了摆手,她定了定就继续这样慢吞吞的走下了15楼。
我站在楼梯间没有走,看着窗外,大概很久了吧,我好像看见了这个女人走出了住院部的大门,北方的冬天路很滑,我看见她摇摆的侧着身子拎着袋子,我好像还看见了她脸上的红血丝,说话时鼻翼煽动的样子,驼着背,一步步挪出了这个没有她亲人的医院。
是了,按她的话说,在哪都没有她的亲人了。
想起病房里一个家属说得对“要我说,老太太走了对于萍是个解脱,没准还能再找个人家。”可是萍有多希望妈能看留在身边,哪怕一辈子插着呼吸机不说话,但只要你还在呢?
很久以后,当这个女人快要从我记忆中淡出去的时候,在上班的路上,我再一次遇见了她。还是那身不合体的深蓝色羽绒服,还是那张布满红血丝的脸,她推着一辆生锈的自行车和其他小商贩一起卖烧饼。
我走过去和友好的打招呼,她送给我两张热乎乎的烧饼。
“怎么在这卖烧饼?”
“我妈爱吃的烧饼,看到别人吃得心满意足的,我就好像看见了我妈。”
我透过湿漉漉的热气看到对面忙着蒸烧饼的女人,哦不,应该是两个幸福的女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