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人都是一部大头书。
你看见风了吗?没有,你看到风和事物发生关系,你才看到,听到,感受到。风才真实存在了。如果空无一物,任由风过,就什么都不存在。
高家媳妇
一、小学生日记
1994年8月7日 天气阴有小雨
今天老师读了小卢的作文,《我的妈妈》,夸她写的好,我心里很不开心,小卢是我的好朋友,我应该为她高兴,但是我一想,心里就酸liuliu的,为什么她妈妈那么温rou那么好就像个天使,我妈妈就凶巴巴的,每天只要妈妈要来看我写作业,我的han毛就shu起来了,后背冷sousou的,我最讨厌家里的鸡毛dan子,小卢家的鸡毛dan子是dan灰的,我讨厌我妈妈,讨厌讨厌,为什么我不是小卢妈妈的小孩,我明明学习最好,每次都考第一名,考不到100分妈妈都要发火,小卢才考80分,连90分都没有考到,老天肯定是个瞎子,妈妈总是说我不够好,可能是我长得不好看,小卢长得好温rou,和她妈妈一样,大家都喜欢她,我每次看见她就很开心,同学都说我是苦瓜脸,只有小卢喜欢和我一起玩,我教她功课,不过她也不怎么认真,奇怪她妈妈怎么不打她,我妈妈自己就是个丑八怪,还嫌我没用,头发像狮子……算了,反正没人喜欢我,小卢还会喜欢我吗,这次她作文拿范文了,还要我吗?我是没人爱的小孩,还是去学习吧,虽然我也讨厌读书。
二、女儿的婚事
“我说不行就不行!这是个什么人家,有什么出息!”
“从小到大什么都听你的,我自己的感情自己不能做主”
“你懂什么,自己想想,你哪回做对了,不是我从小到大帮你把关你现在在哪儿,你说你高中和那个同学搞对象,小小年纪不学好,不然现在哪像现在,就考这么个大学,要不是我把着,你连大学都考不上,就找这么个工作,还指着你出息,做梦!”
“妈你还能别说了,我样样都不行,我什么时候行过,高中那事情你说了多少次,最后还不是听你了吗!”
“自己晓得就好,别以为你长大了脑门上筋就硬了,回头我给你说好人家,别把那些乱七八糟没出息的人往家带。”
“妈你怎么说话”松子的眼泪一下飙了出来,旁边的男孩有点局促不安的尬站着,拉拉松子“你别哭别哭,别跟你妈犟啊,那个,阿姨,阿姨我……”
“跟你什么事,我跟我女儿说话,一边儿去”高家媳妇中长的马尾辫松垮垮耷拉在后面,鬓角的碎发凌乱得飞着,眼神里满是不屑与嫌弃,外头的褂子扣着一个纽扣,另一个纽扣不知跑去了哪里。
松子也同时冲着男孩吼着“你什么情况,我妈看不上你,你有脸没有?”
老高在一边尬坐着,叹了口气,没有说话。
女儿的婚事当然是头等大事,不过这样的场景在高家也不是稀奇事情,松子一天天长大,和母亲的战争一步步升级,脱离母亲的掌控也许是松子的愿望,在这个压抑暴躁的家里一天也呆不下去了。
这是松子情投意合的恋人,在学校时就谈了,有些年头了,绝不要重复母亲的路,一辈子在对父亲没出息的怨恨暴躁里度过,松子只想找一个喜欢的人,一起开心的生活,家庭条件并不重要,穷点没关系,卷耳体贴温存,懂她的心意,这样就好,还在中学的时候,与郭子的恋情被母亲发现,闹得天翻地覆,松子的心就伤透了。从此这心愿潜藏心底,早晚有一天离开这个家,母亲的那张脸,实在看够了,父亲的委屈与无奈,松子也看不下去,是的,看不下去,现在的松子有了自己工作,有稳定的收入,当然在母亲眼里,一如既往,没出息!松子是助理,一枚不起眼的办公室职员,没法大富大贵,但是这样就不错了,以后一定可以更好的,松子这样想。
“我们走”松子拉起卷耳,往门外走去,屋里天花板上的风扇呼呼转着,风不知疲倦地扫着下面那一桌的鱼肉虾饺和大白菜,有松子最爱吃的大白菜走油肉,母亲前一天就张罗开了,走油肉的做法相对复杂,通常在外面是吃不到的,每次松子回来,母亲都会精心准备,首先将猪肉刮洗干净,加水煮到八成熟,取出来擦干了抹上醋和酱油,用九成旺油锅,把肉放入炸约1分钟,到肉皮起泡有皱纹立刻捞出来,其次热锅里放入酱油、葱、绍酒、白糖、桂皮、肉汤,把肉放进烧1分钟,取出冷却后切片,皮朝下扣放在有姜丝的碗里,倒入原汤,上蒸笼用旺火蒸酥为止,最后白菜切成5厘米的段,在沸水锅氽熟后放在肉上面,上桌时将肉覆在汤盘中揭去扣碗,就这完工了,在做这道菜的时候,高家媳妇在老高的眼里就变得生动了起来,好像很多年前,他刚迎娶她进门,小脸红扑扑的,有着姑娘家的羞涩,做起活来利索又能干,做什么都能全力以赴,全身心投入,那会老高的母亲还在,对刚过门的儿媳妇赞不绝口。
“你给我站住,你今天敢跨出这个门,就别认我这个妈”高家媳妇的愤怒升到了最高值,老高已经不忍直视,闭上眼睛,好像一切没发生。
“不认就不认,走!”松子毫不犹豫,扯着僵着的卷耳往前走。
“松子,不是,你这不合适”卷耳的头发有点微微地卷曲,他不安地看着左边,看看右边,未来的丈母娘得罪成这样,实在是使不得啊,从小卷耳爸就念叨,家和万事兴,大家睁只眼闭只眼,日子不就过下去了,松子这是何必呢。
“你走不走?”松子的马尾辫和母亲不一样,微微地翘在后脑勺上,零散的发丝在门口的穿堂风里好似立了起来,这一声怒吼仿佛从脚底板发出来的,卷耳被震了一下,第一次被松子吓到,随即又紧紧握住松子的手,亦步亦趋跟着松子一起离开。
母亲激烈颤抖的肩膀,一瞬间松了下来,一滴泪撞在地板上,瞬间瓦解,忽然发出嚎啕般的大哭,老高木木坐着,片刻,起身去卫生间拿了一块毛巾,丢在媳妇一边的茶几上,自己回到餐桌边,一个人静静地吃饭,每一粒米都咀嚼得很仔细,吃完饭,老高去阳台收拾他的假山花草,经过沙发区,头也不转地说了句,“吃点饭吧,”老高媳妇趴在沙发上,转为呜咽的哭声再次高亢了起来,老高叹了口气,继续往阳台走去。
三、松子的新家
“嘀嘀嘀嘀嘀嘀”外面的阳台传来洗衣机收工的鸣叫。
“卷耳,去把衣服晾一下,卷耳,卷耳——”松子在厨房洗碗,冲着斜对面的小房间叫着。
“哦——”里头应了一声。
松子洗好碗,擦了擦手,走出来,看到阳台的玻璃门没有动过的痕迹,她看到卷耳依然聚精会神对着电脑,压根没动过。
“你真是气死我了,给起来,起来”松子的马尾辫松垮垮耷拉在后面,鬓角的碎发凌乱得飞着,眼睛里满是恼怒与嫌弃,她拎着卷耳的耳朵,把他从电脑桌前扯起来,“叫你玩游戏叫你玩游戏!知不知道上进,知不知道上进,你看看人家,看看人家!”
“玩一会儿嘛,就玩一会有什么关系”卷耳讪讪嘟囔着,“也没有事情要做呀,这样不挺好的。”
“你再说一遍!哪里好了哪里好了!你看我们这个房子,这么小,还三天两头出问题,这里漏水,那里堵了,以后有孩子怎么办,跟我们窝在一起啊,你怎么这么没出息啊,当初就瞎了眼了选你,就该听我妈的话,为了你跟家里决裂,真是瞎了眼!”松子恨不得立刻把眼前的电脑给砸了!
“哎,老婆老婆,息怒息怒,我错了错了,你说吧怎么罚我都行。”卷耳贴上去,一手抱住松子,被拎住的耳朵也得以逃了出来。
“你别跟我来这套”松子的脸板着正正的。
“老婆,我错了,你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卷耳脸上堆满了笑,谄媚得像只猫咪。
“哎,气死我了,你就会来这套”松子无奈地撇着嘴,“我叫你要上进啊,这样下去怎么行。就知道玩游戏。”
“工作一天累了嘛,打会游戏不是缓解疲劳吗,老婆,我保证,下次你一叫我立刻奔到老婆身边,随时等候老婆指令。哎呀,老婆你等着,我去给你给你削个苹果,来来,你最喜欢的《延禧攻略》马上开始了,我先给你调好台,来,老婆坐好。”卷耳屁颠屁颠跑去翻果盘,水果刀耍得溜溜的,风生水起,就像得了杜月笙真传,当然,仅仅体现在削水果上。
“老婆,舒服吧”卷耳站在松子的背后,轻轻揉捏着松子的肩膀,松子看着魏璎珞过关斩将,一边吃着卷耳不时递过来的一块块苹果,屋内一派祥和。
睡觉之前,松子忽然觉得哪儿不对,“哎,我叫你晾的衣服呢?”
卷耳靠过来搂住松子“老婆的话怎么敢不听呢,你家魏璎珞勾引皇上的时候,就晾好啦,所以老婆大人是不是应该有点表示,”卷耳的手滑过松子平坦的小腹,笑盈盈地。
屋里的灯灭了,窗外吹来一阵清风,路灯的影子在风中摇曳,有一丝醉意。
“老婆,以后对咱妈好点,她也不容易。”
“要你说,我亲妈我自己不知道。”
卷耳在心里笑了笑,最近他总是梦到第一次去松子家时松子母亲的样子,这让他焦虑不安。
婚后自己越来越胖了,中年发福的迹象较早地显现出来,只有卷耳自己知道,这里面藏了太多的焦虑与不安,“家和万事兴”,卷耳觉得这是最重要的,其他都可以忍受,越是忍受越是烦躁,焦虑似乎越来越多,好像只有沉浸在游戏里面,才能忘记一切,松子的脾气越来越大,随时一个不小心,就开始引经据典一般数落他的不是,卷耳记得第一次被松子惊到,是首次拜访松子父母,结果不欢而散,看得出来,松子和父母的关系并不好,卷耳并不介意松子母亲的无礼,和对他的嫌弃,相反他印象最深刻的,是松子母亲的满脸愁容,那不是一个幸福的女人,所有的愤怒和暴躁下面藏着的是一颗失落不甘的心,那时候卷耳有一丝犹豫,他不介意松子母亲的态度,但他不喜欢这样的女人,松子会和她母亲一样吗,松子在她眼里那么温柔可人勤勉又体贴,一根冰棒都能给她带来快乐,她从不在意穷富,可是现在呢,松子变了,暴风雨随时说来就来,下一次他还可以如常地应付吗,算了不想了,家和万事兴。
卷耳从小跟爸爸亲,爸爸和现在的他一样,胖乎乎的,圆圆的脸,总是笑眯眯的,似乎没有任何不开心的事情,卷耳也和爸爸一样,不求什么成功权势,生活把他推到哪儿就到哪儿,所以爸爸的一辈子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平平常常,安安静静,有过事业的上升期,如果那时抓住机会,生活是完全另一番境地了,可是卷耳的爸爸不想抓,也不需要,于是安安静静看着机会溜走,卷耳觉得这样就很好,这就是他想过的人生,平平常常过这一生。
四、一颗橙子
“妈,我想吃橙子。”松子腆着大肚子,站在卧室房间的窗口看着外面的水果摊。
“想吃啊,我这就去买”母亲站起身来,拿了零钱包匆匆出去了。
切成一瓣一瓣的橙子盛在盘子里,递到到松子面前,松子馋的就差口水落下来了,立刻狼吞虎咽一般,吃得满手嘴角都是橙子汁,母亲在一旁看着松子,看着看着,自己就笑了,松子也快做母亲了,还像个孩子似的。
松子抬起头,看到母亲的样子,一时有点不习惯,记忆里的母亲何时有这样的神情,“小卢妈妈”,对了,这是专属小卢妈妈的样子,松子心里一松,想起许多年前的那个晚上自己恍惚写过的一篇日记,“我讨厌我妈妈”“如果我是小卢妈妈的孩子多好”。
“怎么不吃了啊,吃呀,这里还有呢”母亲提醒松子。
“妈,你也吃点啊”
“哦,妈不吃,你吃你吃。”母亲摇摇手一边急急走去厨房,那里还炖着猪蹄汤呢。”
“你怎么回来了?”老高正在厨房把锅盖打开,大火转了小火。
“呵呵,回来一会儿啦,正想和你商量呢,今儿打太极的师傅说是告了假,明儿改教别的了,那什么,交谊舞,得找个伴,我琢磨着,你一起去呗”老高一边拿起一边的菜刀,顺手接过竹笋笃笃笃切了起来。
“这,没个正经的,跳什么舞”高家媳妇一愣。
“呵呵,去吧,看看也行,城里兴这个呢,卷耳说了适合你,要不我也不跟你说。”
“啊,那行吧,看看也行”高家媳妇的脸颊仿佛被人掐了一把,忽然不自在起来。
“妈,你还是和我一起吃吧”松子走过来,直接把橙子送到母亲嘴边。
“这”老人的嘴巴张开,轻轻咬了一口,橙子的汁甜甜的滑,顺着喉咙滑下去,这香甜的滋味,是人生的头一回,“妈这还头一回吃橙子。”松子看到母亲的眼角仿佛浸润着一片水汽。
“第一次?”松子吃惊地张着嘴巴,忽然想起来,母亲自己只买苹果香蕉桔子。
“你妈舍不得买,你们带过来的走时可不还是给你们捎回去了。”
这是高家媳妇第几次来女儿女婿家了,她也忘了,每次过来,女婿都忙前忙后贴心照顾着,比起她原本看中的准女婿,光景好太多,媒人原说的那个,是镇上排得上名的,高属林,家底厚实,只是不过几年的时光,第二任妻子已经迎进门,前妻留下两个娃,现任的又生了一个,可一样常年不见人,奔波在外,旁人也说不得一个不好来。自家女儿选中的这人,想有出息,那是肯定没指望了,跟只小乌龟似的窝着不动弹不折腾,做个技术工程师,每月拿点稳定工资,可架不住他贴心啊,年老了有个女婿比女儿贴心,倒是高家媳妇做梦也想不到的,这辈子,心比天高,她从小没了父亲,母亲一个人带大,穷困潦倒什么样的日子没过过,饥荒的日子里没被饿死是她的造化,凭着模样俊俏手脚利索,嫁到了原本家底厚实的高家,哪知就一落千丈了呢,自己的丈夫就是个窝囊废,和老老高没法比,日子过着过着反倒一年比一年紧巴,老老高在的时候,还是镇上有头有脸的干部,一口唾沫一个钉,那威望,高家媳妇走到哪儿都觉得脸上有光。
2018年9月2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