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琴

插画/Evie Cahir

文/七毛是我

<一>

书琴那天早上升国旗时又晕倒了。

她当时就站在我的前面。十分钟前,我就看到她的身体开始轻微前后晃动。小镇的六月总是让人闷热不安。我想可能是天气太热的缘故,毒辣的太阳照得我难受极了,四周的同学也都在偷偷擦汗。

“砰”。书琴扑通一声倒在我脚前的地面上。“书琴!”所有人的目光因我的叫喊声聚焦过来,周围的同学开始乱成一麻。

“都别动!”我们的班主任老霍突然喊道。那个五十出头的矮胖丧偶老男人,立马冲过来,撸了撸袖子,拨开众人,三两下就把虚弱的书琴背了起来。

老霍在众目睽睽之下,像个英勇的战士一脸得意,气喘吁吁向村里的诊所踱去。我陪在边上,扶着晃悠悠的书琴。

当老霍把她放到病床上时,他的眼睛直勾勾看着书琴的一对大胸脯,呼吸急促。还是小学六年级的书琴,胸部发育的像个成人。

“贫血。”四十来岁的女医生平淡地挤出两个字。这是第几次贫血晕倒,书琴恐怕自己都记不清了。


<二>

书琴是我们小学长得最好看的姑娘。才六年级,她就已经一米六了,亭亭玉立。

她的成绩也很好,学期末只拿一张奖状回去,可能会委屈地哭起来。男生喜欢她,女生嫉妒她,男老师偷瞄她。

上帝总是给你打开一扇门,却又关掉一扇窗。书琴永远的噩梦就是她的父亲。在这个苏北小镇,跟很多农村家庭一样,重男轻女的父母给她生了三个姐姐,一个弟弟。

书琴出生后,从来没跟父亲和弟弟同在一个餐桌上吃饭。在他们家,女人是没有资格跟男人一起上桌吃饭的。只能等着他们吃剩的混着酒味的残渣冷饭。偶尔家里来了客人,书琴姐妹跟母亲,在厨房忙活好后,都得关起门躲到卧室去。

“她们家的女人都是喝稀粥长大的。”书琴一贫血晕倒,班里的女生就学着从长辈那里听来的话,边模仿边打趣。

书琴也不理会,只顾低头做题,有时我能看到眼泪滴在她的作业纸上,但她总是倔强地头也不抬,笔速加快。


<三>

我跟书琴从小就玩得好。

一是我们两家住得近,隔着一道墙的邻居。二是我们同龄又同班,每天结伴上下学。

一到周末,我俩就趴在细长的板凳上写作业。我们总是比赛谁的字好看,谁写得快,谁这道题解法好。每当这时,书琴总是乐嘿嘿笑着,眼睛弯弯好看极了。

我们喜欢在河边看叶子一片片漂远,喜欢爬到屋顶躺在玉米上看蓝天白云,喜欢并排坐在门口看夕阳西下。

“两个小鬼,有毛病啊!”书琴父亲经常这样嘀咕一声,我就灰溜溜跑回家了,书琴总是满脸无奈,端着小板凳怏怏地回去准备起了晚饭。

没多久,书琴家里发生了一件震惊全镇的大事。她那17岁的姐姐在家上吊自杀了。

“读什么高中啊?读了有什么用?给她找那么好条件的男人她都不要!瘸腿怎么啦?你说这小蹄子脑子是不是粥喝多了!”那几日,书琴父亲对着借安慰为名来看热闹的村民喋喋不休,她的母亲在众人面前呼天抢地哭个不停。

书琴没哭,只是好些天都不说话。我很心疼,也不知道如何安慰,那时我还体会不到失亲之痛意味着什么。

某天上学的路上,她突然开口跟我说了句:“我一定要考上最好的中学。到那时,一切就会好了。”看她眼神透着笃定与决绝,还有一丝我当时不能理解的哀伤。我愣了一下。


<四>

书琴很争气,考了全镇第一,全县第五。

村里的喇叭连续播了三天,学校门口的大字报鲜红而闪亮。全村人都忘不了她父亲那几月走到哪儿都昂首挺胸春风得意的样子。书琴也很开心,自从她姐姐去世后,我也是第一次看到那笑起来弯弯的眼睛。

可书琴的人生被800块钱就出卖了。

班主任老霍气喘吁吁跑到书琴家里,希望书琴能报考镇中学,对于书琴这样品学兼优的学生,镇中学给予了800块钱入学奖励。而老霍也能拿到200块“辛苦费”。

书琴的父亲颤巍巍接过塞着八张钞票的信封。这是他人生第一次被人重视,他突然整个人轻飘飘的。这笔巨款抵得上他家一年的收入,够他吃半年的肉一年的酒了。

我的父亲带我去县城中学报名那天,书琴坐在家门口的小板凳上眼泪汪汪看着我,最后竟然哽咽起来。我心揪了一下,想上前跟她说话,她突然转头飞快跑进房间。

以后,书琴总是刻意躲着我。


<五>

冗长而闷热的暑假很快过去。一切都在无形中消逝。

我跟书琴各自去学校报到,我也是第一次离开生活了十三年的土地,第一次到了光鲜亮丽的县城去。没有书琴的陪伴,我就像失了魂的孤鸟。

没学过英语,不会把A背到Z。没玩过电脑,连开机和打开文档都不会。就连课外书都没读过几本,不知道谁是韩寒谁是郭敬明。寒酸的我,跟这个县城中学显得格格不入。

我特别想念跟书琴躺在屋顶上看蓝天白云的悠闲日子。不知书琴在学校过得如何?

“你回来啦!”

好不容易熬到月假回家,我还没进门,就看到坐在自家门口的书琴,她笑着跟我打招呼,还是那么好看的弯弯的眼睛。我心情一下子变好了。

“你在写作业啊!”看到铺在长凳上的书本,我马上大声回了句,想通过高音量告诉她,能见到你,真开心啊。

我们有了聊不完的话。书琴好像过得很好,依然那么坚强上进。她很快适应了新环境,当上了班长,每门功课都很优秀,同学也很喜欢她。这次见她,明显比暑假时开朗多了。

她说:“我要努力考个好高中。等上了大学,一切就好了。”

她还是她,我心中的那个坚强勇敢的她。


<六>

我跟书琴说好,我们每月都要给对方写信。

虽然一个月能见上一次,但似乎有很多话迫不及待跟对话分享。那时候的很多小心思,全部写在那些满是褶皱的纸张上,随着岁月慢慢泛黄、模糊、消逝。

“这次月考又得了第一,不过有道题不该错啊。”

“新来的数学老师很严,我们都不太喜欢他。”

“运动会我跑了八百米,不过得了倒数第一,哈哈。”

“我爸又喝酒了,还打了我妈,那天我哭了很久,我很伤心。”

“你别担心,英语多花点时间练习,慢慢就好了。”

每次读书琴的信,是我在学校最开心的时刻。我们就这样一直断断续续联系着。

可到了初三,书琴的信件越来越少,篇幅越来越短,到最后不给我写信了。我很恐慌。

“书琴那鬼丫头在学校谈恋爱了,班主任还找到家里。唉,这孩子怎么变成这样,丢死人了。他老子气得把她脸打肿了。我跟你讲啊,你好不容易考上县中,要好好学习,听到没有?”

几个月后,我的母亲无意中跟我说着这些。说完盯着我,等待我的附和。我的脑袋都要炸了,不敢相信这一切。

我满是疑惑,把书包一扔就跑过去找书琴。他的父亲坐在院子里,抽着一根卷烟,烟雾缭绕,怡然自得,不耐烦地指向一边,说:“那小蹄子下地干活了。”

我汗涔涔地跑到她家地头,辽阔的田野上,风吹着庄稼,零星有几人低头忙活,我大声叫着:“书琴!”

书琴好像看到了我,立在那里好一会儿,最终还是走过来了。

“哈,你怎么来了。”书琴说话时,眼神有点躲避,脸上还有淤青,她的表情让我猜不出她的心情。

她长高了,穿着蓝色破旧的大褂,戴着手套,手臂上套着两个袖套。但那张清秀的脸蛋还是那么美。

我不知道怎么接话,站在那边很久。

“我去忙了。”她说完,挥动着手里闪闪发光的镰刀,转过头割起了庄稼,闪耀的刀光刺痛我的眼,我红着眼眶走了回去。


<七>

书琴再也不跟我联系了。

我常常觉得恍惚,为什么她会突然变成这样,为什么我们突然变成这样。没有书琴信件的日子,我只能努力学习,打发这磨人又寂寞的学生生活。

中考前一个月,我收到书琴的最后一封信:我没有谈恋爱,是同学诬陷我,老师也不相信我。我不会考高中了,我知道我考不上。你是知道的,就算考上了,我爸也不会让我去。我很羡慕你,你要加油。

我看到信纸上有水迹弄湿过的印记,不禁泪水翻云覆雨滚滚而下。过了好一会儿,我擦了擦眼泪,收起这封信,继续低头做题。

那一年,我考上了市里最好的高中。

那一年,书琴没能毕业就辍学了。

她开始去深圳打工,在流水线上消耗着青春。

每年春节,我能见上她一次。那么冷的天,她穿着所有工厂打工妹都会穿的艳俗土气的短裙,腿上的黑色丝袜破了几个小洞,脚上套着一双及膝的皮靴,头发染成了不怎么顺眼的黄色。但还是很漂亮,路上的男人都在盯着她看。

我们站在镇街心,不知所措。她先冲我笑,我好像不认识她了。这不是我最熟悉的弯弯笑眼。我心痛了一下,笑不起来。

身后一个瘦高的男生突然过来搂着她,她有点不好意思,红着脸又冲我笑了笑,说:“这是我对象,不要告诉我爸妈。”说完更加害羞,眼神躲躲闪闪。

可能是天气太冷,男生的嘴唇青得发紫,手里夹着根烟头,露着两颗大黄牙,斜着眼看了我一眼。我看着眼前的一对,如鲠在喉,点了点头,立马骑上自行车,往家里跑去。


<八>

我高二时,书琴的对象赌博入了狱,而她正好怀孕了。

他父亲跑到千里之外的深圳,把她抓了回来,第二天绑着她,坐在男生家里,拍着桌子咒骂着,要男方父母给个交代。

“那小丫头人小鬼大,竟然瞒着家人在深圳跟那男的同居。”

“就是,这下好了,肚子搞大咯,人又进去了,谁敢娶她?”

“看不出来啊,这丫头还挺骚的,以前成绩不挺好的吗?“

村里人议论纷纷。

我走过她家门口,看到她微隆的肚子,和哭肿的眼睛,走上前去,想安慰她。书琴抬头看我,泪光在她眼眶打转,她张了张嘴,欲言又止,最后还是说了句:“你放假啊,在学校还好吗?”

在学校还好吗?不知为何,听到这句,我呜得一声哭了出来。书琴愣了一下,马上过来拍着我的肩膀,说:“是他晚上偷进我房间里来的。没事的,没事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说完她哭得比我还厉害。

后来,书琴挺着大肚子,嫁给了入狱的丈夫。

书琴父亲对于两万块钱彩礼钱非常满意,没过几天,就把书琴送到婆家待产了。听说,书琴的女儿一周岁时,才见到刚出狱的父亲。


<九>

书琴生第三个孩子那年,我考上了武汉的大学。

书琴后来在镇上摆了个凉粉摊,每天在街头叫卖。

偶尔我假期回家能从村民的议论中听到一些关于她的消息:丈夫整日游手好闲,出轨、打架、再次入狱。

书琴一人抚养三个孩子,还要养着两个老人。

书琴跟别的男人厮混,一个晚上可以换三个。

“这婊子的床上,男人就没重过样。”

“那是人家长得好看,听说活儿也很好。”

“嘿嘿,真是小骚货啊!”

我听着这些,五味杂陈,只能沉默。

直到大四快毕业那年,我带着女友回来过年。到了镇上,拥挤的街道,我一眼就看到了那家生意最惨淡的凉粉摊。只是差点没认出来。

摊前站着一个肥胖的女人,皮肤黑黑的,是那种常年在田地里干活才有的肤色,看上去像三十多岁。她围着油腻腻的围裙,两手伴着盆里的面团,拿出来时习惯性在脏兮兮的衣服上擦拭了一下。旁边一个矮瘦女孩在帮她洗碗,长得跟她很像。

书琴抬头看我,身子定了定,眼神里是我从未见过的空洞、贫乏。她刚想上前开口说话,被一个前来买凉粉的中年男子打断。

男人用色眯眯的眼睛打量她,盯着她的大胸脯,看直了眼睛。书琴随即用手锤着男人的胸口,做撒娇状,然后他们暧昧地笑着。

我像被电击了一下,忽然想到那年书琴晕倒在升旗仪式上,班主任霍老盯着她大胸的场景。

“你认识她?”女友推了推我问。

是啊,我认识。我多想跟女友说,她是我们村最好看成绩最好性格最要强的书琴。可我没有。

我把目光收了回来,看着眼前疑惑的女友,平静地摇了摇头,搂着她往家里走去。

我走得很快,一次都没敢回头。

傍晚的冷风吹着我发烫的脸颊,我突然特别想念跟书琴坐在河边看叶子飘远,在院子里做作业比谁写得快,在屋顶上看蓝天白云的日子。

书琴,这么多年过去了,不知道你的日子有没有好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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