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百七十五。”皎姣挂了电话,抬头看着她妈,用一种“听我安排没错儿”的眼神。
她妈嘴抿成一条线,不太信任地瞧着她。她妈才打电话问了熟识的搬家公司,对方报价起步六百。虽然皎姣这边的报价更低,但以她妈对她的了解,这死丫头嘴上没毛办事不牢,养活她长这么大,今年三十有五,从来就没靠谱过。她妈担心皎姣这边的报价不实,回头搬完了比六百还多。
这事有点异常。
小时候她妈带她买菜,一斤猪肉两块三,她妈让摊主让三毛钱,摊主不干,谈来谈去谈崩了。皎姣觉得尴尬:“妈妈,两块三挺便宜的……”
“你看,孩子都说便宜。”肉摊老板被皎姣逗乐了,她妈气坏了,“缺心眼儿。”
皎姣是有点缺心眼儿,缺了三十五年。结了一场婚,在北京混了十年,落得一无所有,回来卖她妈的房子还债。
她怎么可能找到更便宜的搬家公司?
确实不可能,前夫教她的,“租的房不是在同一个小区吗?你约搬家公司的时候,说不用车,光用人工,再让对方报价。”
“你上来问对方怎么收费,对方觉着你不懂,肯定报高。”皎姣盘腿坐在厨房门口堆满大包小包的缝隙里,一脸得意看着她妈,“你看我,上来跟对方说不用车,他们一听就知道我懂行,不敢诈我。”
她妈都懒得理她,自从她从北京跑回来告诉她妈决定跟前夫离婚,并求她妈卖房和前夫共同偿还投资失败导致的共同债务,她妈就破罐破摔听天由命了。自己亲手惯坏的闺女,自己受着吧。
隔天农历初六,搬家黄道吉日。九点,皎姣接到电话,搬家公司的人已到了小区侧门,让她沟通门卫放行。
皎姣她妈是个热情开朗的性格,略有点傲,走起路来昂首阔步,加上人长得端庄美丽,几个农村来的中老年门卫,见面就满面春风捧着大美人儿业主。业主还是牛逼的,起码拥有几十上百万的不动产,即便不是趾高气昂的大美人儿,门卫也向来恭恭敬敬,哪敢得罪。可见了搬家公司的工人,门卫倒成了贵族,手拿各类钥匙,身穿洁净制服,不太用正眼瞧那脏兮兮臭烘烘干苦力的。
皎姣跟门卫并排站着,迎搬家公司的车,驾驶座车窗里探出一颗男人脑袋,“您搬家。”这脑袋瞧着跟皎姣是同龄人,但具体年龄难以判断,眼睛很年轻,法令纹却很深。
皎姣点点头,车进了小区,开了百来米,停在二号楼下。
二号楼搬三号楼,这个距离有点尴尬。板儿车拉,得一趟趟跑地下车库。要是走地上开车,搬上车搬下车折腾不说,二号楼下在修地下管道,车过不去,东西下了楼得抬一截,有点费劲。
皎姣眼里没活儿,心里没事儿,反正搬家公司的人来了,等他们搬就是了。她戴一顶棒球帽,捂着口罩,穿一件盖屁股大T恤,瑜伽裤,站在那晒着早上九点的北方太阳,没事儿人一样。
由打车上下来俩男人,一老一少。老的老得有点过分,寸头全白了,精瘦精瘦的,双眼浑浊,皮肤黝黑,没精打采。年轻的是刚才那开车的,倒是穿得干干净净,上面一件大红色Polo衫,下面黑色缩口运动裤,黑色运动鞋,浓眉大眼精干脸。
“这应该能开过去。”年轻的道。
“不行!”门卫急了,“这是万万不可能!管子压坏了你付不起那责!这是绝对不可能。”
年轻的没说话,看了看坑,又看了看车。眼睛里有点惯于遮掩的不份儿,“应该没事儿。”声音里的蛮劲儿也包起来,不细听听不出来。
“不行!没商量,绝对不行!”门卫背着手抓着一盘钥匙,笔挺站着。
“走地下车库呗。”皎姣懒洋洋道,好像搬的不是她家。
“限高车进不去。”年轻的道。
“你们不会连个拉货的板儿车也没有吧?”皎姣拿出一脸业主加雇主的嫌弃,但这劲头儿她拿起来很不专业,加上口罩上面弯弯的笑眼,根本没人怕她。
年轻的掏出手机打给公司,又打给同事,最后挂了电话通知皎姣,他们找附近干活儿的同事取个板儿车来。
皎姣根本不清楚这里头的门道儿,板儿车拉,那得拉到什么时候?就俩人,老得那个瞧着下车都费劲,这就是报价低的后果。且不说她妈那堆了满坑满谷的家当这一天能不能搬完,等搬到天黑,这俩人指不定怎么要价。还是走地上实惠,只是苦了这一老一少,东西下楼还得搬个五十米才能上车,几乎全是人力。但快啊,虽然搬完总要加价,但雇主总得严防死守才对呀。皎姣心里根本没谱儿,她瞧人家脸上为难,就帮人家算计去了。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买猪肉那三毛钱,她势必要让出去的。
老的那个去取板儿车,皎姣引着年轻的上了楼。
七十平米的塔楼,这些天娘儿俩收拾来收拾去,大包小包装得满坑满谷。她妈是勤俭节约的人,如今上了年纪更是什么都不舍得扔,连皎姣小学一年级的语文课本也妥帖装在快递纸箱子里。
年轻的跟着皎姣,一步一停找下脚地儿。
“就来一个人?!”她妈有点起急。她妈年轻时特别稳,姥姥家奶奶家大事小事都没触过。后来他爸过世,她妈又上了年纪,记性不好,眼神儿也不好,胆儿也跟着小了。见就来了一个人,马上觉着皎姣办事果然不靠谱,脸上就有了怒意。
“俩人。拿板儿车去了。”年轻的面无表情道。语气还是敬着老人。
等老的那个取了板车回来,已经十点半。俩人开始搬双开门冰箱——屋里最贵重物品。皎姣她妈的积蓄和退休金基本都花在了厨房,吃上她从来不省,尤其皎姣回来以后,什么营养她做什么,闺女的健康是顶重要的事情。就连最终答应卖房,也是因为发现皎姣情绪不好,长了乳腺增生,她妈怕她过度焦虑,影响健康。
有根十多米长的宽绳子,折叠从冰箱底下串过去,绳头绑住成一个圈,两头都挂脖子和单边肩膀上,一老一少一抬一推就要出门。这搬法很原始,皎姣这个没见过世面的,看了觉得震惊。
“等等。”年轻的那个指挥着老的,又把冰箱放下,“阿姨有胶带吗?”
“哦对了,门还没粘。”她妈满世界翻胶带。这种细节她一般不会忽略,只是房子卖得急,她忙着装箱收拾,总有遗漏,皎姣又是个指不上的。“怎么就忘了。”她妈很懊恼,不允许自己犯这种低级错误。
年轻的撕开胶带,贴在四个门相接处。
“这就行了吗?”她妈不放心。
“行,门开不了就行。”
“剪子呢?等我找个剪子。”皎姣瞧着她妈脸色不好,自觉该有点眼色。
“不用。”年轻的道,说着轻巧扯开胶带,又把绳子套回脖子。
皎姣又震惊了,徒手撕胶带有点意思。她在北京公司里那些娘里娘气的同事,手长根倒刺恨不得吃半瓶维生素。有次前台找不到剪子,要寄出的设计样品包装箱一个星期没封上。她前夫也是做设计的,后背痘痘破了,T恤上有个微不可查的血点,死活不能穿了,当居家服都不行。
她妈这边装箱,主持拆床拆衣柜,皎姣拿着三号楼门禁和钥匙,带一老一少往那边去。
皎姣和年轻的都不太说话,老的那个念念叨叨的,脸上挂着笑,和蔼可亲,可却有点烦人。皎姣按着电梯,两人抬着冰箱往里去。双开门冰箱太高,微微撞了一下门框。
“慢着!”年轻的急道。
老的不念叨了,慢慢倒退着进了电梯。年轻的低了低,半蹲着往前。终于平稳落地。
“两边都是买的?”年轻的松弛了些,主动问道。流露出一点点羡慕。
“不是,这边卖了,那边是租的。”皎姣道。流露出一点点羞耻。她再傻白甜,三十好几的人,回来卖自己老妈的养老房,这事什么性质,总该心里有点逼数。
年轻的点点头,没说话。
租得房比二号楼的大,百来平米,但远没有那边装修像样。当初她妈装修,皎姣人在北京,还是前夫回来帮着她妈选砖选漆找工人。老太太想着这辈子大概就住二号楼了,仔仔细细按照自己的喜好装了大半年。没曾想住了没两年,竟要搬到三号楼。这院子原是皎姣姥姥家所在的位置,姥姥家拆迁时要钱买了别的小区,皎姣家房子拆迁时,她妈也要的钱,买回了现在这个小区。所以小区里都是老邻居,更有些她妈要喊叔叔阿姨的她姥姥的同辈人。三号楼是回迁房,几乎一栋楼都是熟人。皎姣她妈最担心的,是每每要向人解释,为什么搬到了三号楼,二号楼的商品房怎么就卖了,倒霉闺女呗。但她也没这么讲,只说要用钱,闺女还是她那个上了名牌大学,代表学院被中央电视台采访的金贵闺女。
“没事,你就说现在的房子太小,卖了买大房呗。”皎姣倒是心宽,她妈气不打一出来,哪个缺心眼的还没买房就先卖房?为多花租金吗?
“您看放哪?”年轻的问。
“厨房。”皎姣引着二位往厨房去。冰箱太宽,进不去门。皎姣正发愁,年轻的竟徒手把玻璃推拉门卸了。皎姣还没回过神,冰箱已经进了厨房。
冰箱落了地,老的那个犯迷糊,往指定位置推的时候劲儿使大了,哐当一声撞墙上了。
“诶……”年轻的眼神有点凶,想发作又压下去。皎姣不在场的话,他可能要骂出声。老得低眉顺眼,有点不好意思。皎姣见人不懂尊老爱幼,心里有点嘀咕,完全不拿她妈的宝贝冰箱当回事儿。
再回到二号楼的时候,人进不去门了。她妈把刚收拾出来的零碎儿都堆在门口,让先拉零碎儿。这是她妈的小心机,怕到最后大件儿搬完,零碎儿太多不给搬了。因为皎姣说,价钱是谈好的,不会变。她闺女这么单纯地以为了,她也就这么单纯地信了,不能说信了吧,半信半疑地信了。
装了一板儿车零碎儿往三号楼去。
说是零碎儿,其实特别沉,五六口德国锅,加上平日塞在床底下的十几块装修余料地砖,一大箱书,零七碎八说不上是什么的东西。重量不亚于冰箱。不过好歹不用使绳子肩扛了。
拉着板儿车进了电梯,三人静默不语。
“你们到隔壁小区取的板车?”皎姣问。
“对。”年轻的答。
“隔壁小区多少钱现在?”
“得有七千吧。”年轻的答。
皎姣不是没话找话,她已经开始畅想,等她休息够了,高低参加个设计大赛,得了奖身价翻倍,不到两年赚得盆满钵满,立马给她妈在隔壁那个高档小区把房子买回来。买个大的,一百四的,到时候好好装修,弄得巨豪华,让她妈开开心心安度晚年。她越想越开心,就跟已经实现了似的。身边二位要是知道她现状和想法,恐怕牙都笑掉了。也可能他们会信,他们大概不懂什么叫隐形贫困人口,更不知他们起早贪黑卖的苦力,要比皎姣这悠哉悠哉的都市女郎稳健的多。
二号楼的货梯有点问题,挺稳时,电梯比地面低几公分,板儿车进出不爽利。
“小霍,抬一下。”老的在里边儿喊年轻的。
看来年轻的姓霍。
小霍左右手拎着六个大包,瞧着倒是不费劲儿,毕竟每天卖力气,这几个包不在话下。但眼下老的喊他帮忙,他没有手。皎姣在大城市待惯了,很喜欢摆出一副虚假的人人平等的架势,你让她正经跟工人平起平坐一个桌上吃饭,她要嫌不卫生的。但这个时候伸手就去帮着抬板儿车。
“诶——你抬不动。”老的笑呵呵道。
皎姣还有点不信邪,卯足了劲儿抬了一下,那板儿车纹丝未动,久坐腰差点闪了。
“别别别,我来我来。”小霍走上来,一只脚伸进板车下,瞧着似乎就那么轻轻一跷脚,那板儿车就起来了,悠悠出了电梯。这次皎姣真惊了。地下车库光线暗,帽沿儿压着她的视线,她偷偷瞧了半天小霍的腿脚,那缩口的黑色运动裤非常紧实地裹着脚腕和小腿,和黑色运动鞋连成一体,瞧着特别整在。
老的拉着车,小霍在后面跟着,两人玩儿似的往三号楼去,皎姣跟在小霍身后,又偷偷瞧着小霍的胳膊,提着那六个大包,他连根血管都没暴起来。
到了新房,六个大包进不去门,皎姣赶紧帮忙,接过来一个,刚一到手就因为太沉砸在地面上……
拉了三四车零碎儿,皎姣每次拿一两个小包,光走路已经筋疲力尽,那俩人跟玩儿似的。老的糊涂点,经常搞错方向,但体力没的说。小霍就更别说了。
每次货梯不来,老的就要上客梯,小霍则坚决不同意。
“没事儿,又不是拉建材,怕把电梯磕了碰了,这些小东西没事儿。”老的笑眯眯道。
“等货梯。”小霍坚决,多余的话也不说,老的也就不再坚持,他有点怕他。
第五车零碎儿,货梯在顶楼,死活等不下来,老的拉着板车,小霍四肢都没闲着,皎姣抱着一摞她妈攒得脸盆、面盆、花盆,三人默默站着。皎姣胳膊受不住,带着俩人要进客梯。
“还是货梯吧。”小霍道。
“没事儿。”皎姣自然不顾业内规矩。
小霍原地犹豫了片刻,看看皎姣手里那一摞盆儿,“成。”
可巧,这边电梯正要关门,那边货梯下来了,门开,保洁大婶儿站在里边儿,身边一摞大号纸箱子,“诶——怎么跑那边儿去了?!”皎姣懊悔连累小霍和老的挨骂,这保洁大婶儿跟她妈熟,她正打算攀关系,却听小霍道,“东西多,货梯半天不下来,您那纸箱子沉,放车上吧,给您送一趟。”
大婶儿在顶楼收人家刚入住业主不要的纸箱子,卡着不让电梯下来,她也没理,听小霍愿意帮忙,也就互惠互利了。小霍过去,跟捡块毛巾似的抓起一摞纸箱子,带着大婶儿上了客梯,给送到负三库房去了。
这不对呀。皎姣觉出点怪异,早晨小霍面对保安不是这劲头儿的,虽说也没露出什么明显的敌意,可眼神儿里有掩饰不住的杀气。怎么一下怕了保洁大婶儿呢?关电梯走人不完了?
想了一路也没想通。从三号楼回来,小霍走在最前面,皎姣跟在他身后,老的拉着板车在最后面。皎姣瞧着小霍走路带风的腿脚,忽然琢磨明白了,这小哥儿跟她是一样的人,骨子里为人着想。他怕皎姣自责带他们进客梯引来大婶儿不满,所以出面摆平大婶儿。这一路琢磨着,就回了家,到家才知道窗外下起了淅沥沥的小雨。皎姣想着刚才的事儿,再次震惊了,前面的惊是平地一声惊雷的惊,干爽的,脆生生的,这次的惊跟窗外小雨似的,有点湿度,湿度又带来点温度,显得复杂了。
“还有这么多零碎儿呐,咱搬点儿大件儿吧,这都快中午了。”皎姣带着点含蓄的责怪跟她妈说。
“是,也对,那咱先搬家具吧。”她妈道。这次她妈完全没察觉到,自己闺女又开始胳膊肘朝外拐。她妈也是实诚人,瞧着两个工人卖力,不哼不哈的,也觉着犯不上使什么心思。
“成。都行。”小霍嘴上说都行,眼神里也有点复杂,冲着皎姣的方向,想抬眼,没敢。
搬了书柜回来,她妈切好了半个西瓜,摆在餐桌上,“天太热了,二位师傅吃点瓜,吃完了再搬,咱不着急。”她妈这是真实诚,比皎姣虚伪的“人人平等”不知真诚几千万倍。她的人人平等里满是优越感,西瓜里没有,瓜都是一样的瓜,跟昨晚娘俩吃的那半个一样水灵,一样甜蜜。
皎姣挺开心,她妈不计较“三毛钱”,愿意慰劳两个底层人民,尤其是小霍,她觉得挺给面儿,但她只当这是她妈为让二位好好出力的小恩小惠。谁会在乎那几块瓜呢?小霍再底层,他还缺块瓜不成?皎姣其实不太喜欢住在这个小区,因为小区里遍地都是叔叔阿姨姥姥姥爷,租同小区的房子,纯为了搬家方便。平日她出门,总是尽量把自己包起来,今天带这棒球帽,又带口罩,也是日常防寒暄。她倒不是说有多傲气,瞧不起人,主要她觉着长椅上坐着那一溜姥姥,也未必多想跟她搭话,谁还缺她一句“姥姥好!”不成?直到搬了茶几回来,皎姣无意间瞥见小霍瞧了一眼吃剩的几块瓜。
天气炎热呀!小霍的“瓜欲”忽然让皎姣产生了一种亲密感,她仿佛听见楼下长凳上的某姥姥说:“来呀,姥姥喜欢听你喊姥姥,听着就舒心。”要是哪个姥姥这么说了,她准坐到人家身边去,把她妈平常懒得听的那些都市精英生活细节讲它三千遍。
北京是没这景儿的,搬家公司穿着鞋套,彬彬有礼,西瓜就算了,期待您的五星好评。要是二十出头那会儿,皎姣也觉不出这瓜里的一点别样味道,卖房之前这两年负债日子,让她多少长了点心,受了点苦,体会了一点点“贫瘠”的味道。她想起独自出差跟甲方开会,五星级套房里聊完了四千万的项目,回蟑螂横行的快捷酒店点小份猪肚鸡,不忘配上从会议上打包回来的菠萝油,吃完满心欢喜,觉得省了十五块主食钱。忽然她就明白了,明白她妈卖了养老房的恩情,和切那半个瓜的义气,那是一样重。
“歇会吧,把瓜吃了再搬。”皎姣道。活了三十五年,她总算说出了这句人话,这句从前在她眼里几近矫情甚至假仁假义、小恩小惠的小市民话。
“诶。”小霍答应着,往小卧室去搬写字台,并没吃那瓜。
就这么几个小时的时间,皎姣忽然变了,也说不上哪里变了,她忽然就不想再带着棒球帽,口罩也有点令她呼吸不畅,全摘了。小霍和老的搬着写字台出来,经过她身边时,瞥了她一眼。准确地说,是两眼。一眼瞧完,又瞥了一眼。头一眼是无意的,第二眼更无意。
原来她这么好看,一张月亮似的娃娃脸。
搬着写字台往三号楼去的时候,气氛忽然就变了。老的还是念念叨叨,迷迷糊糊,小霍和皎姣都变了,脚步更轻快了,说话声音更小了。皎姣虽摘了帽子,可她和小霍更不敢瞧对方了。低着头,只是走。
老的出了电梯又晕菜了,往相反方向走。“这边这边,你又晕了吧?”小霍说话变长了。
皎姣哧哧地笑,借机抬眼看小霍,小霍听见皎姣笑,自己也笑,也借机抬头看她。
“等会儿我俩先去吃一口,回来再搬。”从三号楼回来的时候,小霍在电梯里跟皎姣说。她妈叫走老的研究最大的那一节沙发怎么搬,这会儿电梯里就他们俩。
“成。”皎姣道。她想象着二位下楼将吃点什么,肯定是找那种民工馆子,吃个面什么的。她情绪挺复杂,莫名生出点愧疚感,又有三分柔情,却不知该做些什么。等老的到齐,和小霍一起去吃饭。皎姣她妈听说俩人去吃饭了,忽然一脸不理解,“我去买饭呀!怎么出去吃了?”
“我打电话叫回来?”皎姣急了,生怕慢了俩人走了。
“快打。”
皎姣边打电话边往电梯走。
“喂。”小霍的声音。
“呃……那个……你们刚下去是吧?”皎姣语无伦次。
“对呀。”小霍莫名其妙。
“那个……你等一下哈。”皎姣又跑回家,把电话交给了她妈。
又搬了一车零碎儿之后,她妈拎着饭回来了。餐桌还没搬,摆桌上让二位吃午饭。皎姣躲到已经搬完的小卧室去,她有点怕,怕她妈买的饭太便宜太素。
“那里边是凉菜,中午周围馆子都关门了。”传来她妈的声音。皎姣心沉了沉,果然如此,她妈留他们吃饭,就是为了抓紧时间搬。
“诶,成,阿姨你们也吃。”
“别光吃菜,这里是俩猪蹄子。我忘了让人家剁开了,你们二位别客气。”
一听还有猪蹄子,皎姣乐了。如今猪蹄子天价,俩得四十,她妈可真给力。
“阿姨你们也吃。”小霍一直谦让。
皎姣很愉快地来到客厅,“你们吃,我们早晨吃得多,就为了到下午在吃,你们辛苦了,得多吃点。”她虽这么说,却从塑料袋里拿出一只小花卷吃。
“刀都送三号楼了,这猪蹄子没法切怎么办?”她妈从厨房出来道。
“没事阿姨,有菜就行。”小霍道,边说边大口吃着菜。
“诶,别,买都买了,我给你们揪开。”皎姣往手上套俩塑料袋,徒手掰猪蹄子。
人人都很放松。
“妈你跟着跑一会,我走不动了,这边搬差不多了,我去那边收拾收拾,腾腾地方。”皎姣道,她余光瞧见小霍有点遗憾地落了微笑,她有点不敢再跟小霍搬下去了,她虽一肚子复杂的愉快情绪,可却无以名状,再这么下去,她不知道如何自处。
“好,你去吧,肯定累了,这一上午。”她妈道。她妈今天对她挺满意,没见过她对家里的事这么上心。
“咳,我这算什么呀,瞧瞧人家。”皎姣扔下这句话就走了,往三号楼去。也就这样了,不然呢。
两个大衣柜得拆,一个门二十五,五个门,她妈的双人床也得拆,五十。皎姣在那边收拾着,心里算账。
二号楼拆完了,小霍带着拆好的东西过去。老的和她妈在这边继续搬零碎儿。
搁以前,皎姣肯定打着“干完活她妈总不满意”的旗号磨洋工,这次她风驰电掣地收拾,小霍过去的时候,满地零碎儿已经归置好了一半。她开着音乐软件,听着摇滚和爵士乐,整个人充满了能量。她忽然不再去想隔壁小区那一百四十平米的房子了,她想着收拾完了房子联系她一个贵人朋友,求个活儿,能赚点是点。
小霍在主卧组装家具,皎姣在客厅收拾。主卧时不时传出巨响,皎姣略怀担忧地往主卧望一望,见小霍身轻如燕,一切正常,也就不再担忧,其实本来她也不担忧。她已经莫名其妙地十分相信小霍的能力。音乐声不大,但两边都听得到,播到阅读难度高的艰涩音乐,皎姣就切歌,甚至最后直接播了一首她平常绝对不会听的网络热门歌曲。她也是自作聪明,万一人家小霍音乐鉴赏水平倍儿高呢?
后来床和大衣柜装完,小霍又去取小衣柜,中间回来一趟,“我刚才带过来一包螺丝,塑料袋装得,见着没?”小霍问,眼神里有点刻意掩饰的着急。
皎姣摇摇头,她确实没见着,见着也忘了,这么多东西,这么多塑料袋。况且这是小霍的工作范畴,她还没幼稚到这就要视小霍的工作为己任的程度。“是这个吗?是那个嘛?”陪着找了两分钟,无果,皎姣也就作罢。
“没事,再回那边找找。”小霍说完从口袋里掏出烟,出了门。
皎姣忽然清醒过来,搬家还是第一位的,可别没正形儿让这俩人疏忽了工作,那不成她妈说的“缺心眼儿”了?她还以为她有哪时哪刻不缺心眼来的。这么想着,皎姣进厨房擦烤箱。二百块买的破烤箱,她说放地下室,她妈不干。“万一用呢?”
烤箱放在一个金属架子上,从前那架子是用来放厕所的浴液洗发液的,现在厨房橱柜太少,厨台太短,只好放架子上。皎姣蹲下擦那架子的时候,忽见烤箱下面荡漾着一个塑料袋,一角粘在残存的胶带上,袋子里装着几十个小小的螺丝螺母。
一把扯下塑料袋,急忙往门外跑。出了门她又慢下来,隔着一堵墙见货梯口没人,电梯合着,有点失落,便退回来。又觉着小霍一个人,没拉货,万一走客梯呢?又返回来,见小霍低着头在电梯口抽烟。
“找着了!”她满脸喜庆。
“我就记着带过来了。”小霍没笑,但声音里内容很丰富,“找半天吧?”
“啊。”皎姣答。她根本没找。
小霍把烟叼嘴里,伸手接过塑料袋,他低着眉,但眼光在闪烁。
皎姣一下变得特别乖,也不知道为什么,就乖乖地站着,恨不得把手背到身后去。
小霍很爽利地站着抽烟,电梯就在这层,他却不走,“抽完。”他解释,怕皎姣以为他磨洋工。他竟然知道不该在电梯里抽烟。皎姣心花都开了。回来俩月,隔三差五被电梯里的浓烟呛得要昏厥,就好像电梯是全小区人的吸烟室。
“啊。”皎姣点点头,只好笑着回了房。
这样一直搬到了晚上九点半。只剩最后一节因为过于巨大而无法出门的沙发。
老的要拆,以他的经验判断,这沙发不拆就出门纯属无稽之谈。拆就要花钱,五十。
“阿姨说人家整着进来的。”小霍有点气,也不知是真觉着老头算计,还是在演戏。抬着就往门口去。
“那你安排吧,怎么安排也不可能。”老的不屑。经验就是他的饭碗,纵然他已经没有了小霍的青春,有这点经验就还能这么跟着混口饭。他再怕他,这时候他也满怀自信。
换了无数个方向,沙发转来转去,最终也没能出去。快到十点的时候,皎姣她妈忽然想起来,其他几节沙发是整着进来的,这个大的,它虽不是零件进来的,可却是两部分。
等拆完了沙发,送到三号楼,已经十点半。所有人都空着肚子,精疲力尽。
“你饿了就给大伙煮个方便面吃。搬家得开火。”皎姣她妈对皎姣道。
“先给人家结账,人家好走。”皎姣道。她知道小霍和老的这时候根本不在乎什么方不方便面,只关心能结多少钱。皎姣有点怕这个时刻,因为某些东西即将到此为止,一谈钱,戏做不下去,很多东西不再有意思了。她瞧瞧小霍,感觉他也有点怕,又怕,又急。
皎姣她妈当然还是老风格,虽然知道搬到这个时间,总得加钱,但一定会严防死守到最后一刻。“那边说多少来这?四百五?”她妈拿出手机,这就要扫码。
小霍没说话,低着头组织语言。
“那个……但是……”皎姣结结巴巴,她妈这会儿看她那眼神儿特别恐怖,她妈太了解她了。“不是多拆了一个柜子嘛,还有沙发……一个门二十五,还拆了书桌……就……”皎姣判断,她妈虽绝不允许花冤枉钱,但这一天下来,小霍和老的辛苦她妈是看在眼里的,只要不超过六百,应该没问题。
“他们说四百五?”小霍问她妈。声音里听不出任何意思。
“四百七十五。”皎姣拿手机给小霍看聊天记录。小霍接过来仔细看了看,“我给那边打个电话吧。”
小霍给公司打电话,皎姣联系的女业务员已经睡了,小霍电话里传出的声音听得出来。对于搬到这个时间,业务员表示震惊,让小霍按照通常情况重新要价。
小霍算了一笔账,最终要价八百。
“八百?!”皎姣她妈要急眼,“我之前找过一个搬家公司,才要五百多,是闺女说你们便宜才找的你们。”
对于这个价钱,皎姣也有点无法接受,她估摸着,自己怕是中了计,小霍这一天的表现,难不成是奔着结账来的?她可不能中了“美人计”坑了她妈,“八百确实有点夸张了。”皎姣故作轻松道。
小霍有点为难,又算了一笔账。搬家公司拉一车东西报价三百,皎姣她妈的零碎儿加上各种家具,少说得一车半。超出一车就算两车。拆东西加起来不到三百,报八百是合理的。
“可没用车呀。”皎姣道。
“对呀,用车的收费是油钱,车的损耗,这也没用车,不能按两车算。我们的情况你们肯定也看出来了,要不是缺钱,也不会卖房。中午还给二位买了饭……”她妈道。
“阿姨我知道,我明白,您看吧,看着给。反正,钱是给公司的。这八百到我们俩手里也就一人二百,您看,这都快十一点了。”
“是,你们二位辛苦我是看到的,忙了这一天……”
局面就这么僵持住了,谁也不好轻易松口。
“要不就六百吧,来的人也少,要是人多也不至于搬到现在。”皎姣道。
“就是,就来俩人,你们带的工具也不趁手。”她妈道,还有半句她没说,老的那个只当半个人用。老的自己心知肚明,站在墙跟儿一直不言语。
小霍低着头,也不再说话了。过了很久,皎姣她妈开口道,“七百吧。”小霍头很低,眼里也没了光彩。
“以后再找你们,不通过你们公司,直接找你们。反正我们买了房还得搬,我闺女说要在隔壁小区买,到时候还是这些东西,车也不一定用。”皎姣她妈道。
皎姣忽然喉头酸酸的。
“你留个电话。”她妈又道。
“行吧。”小霍答应。
“加个微信吧。”皎姣道。
“行,加个微信吧。”小霍忽然活了一样。皎姣迅速打开二维码,小霍迅速扫了。
公司扣掉抽成后,小霍跟老的分了钱,给老的分得多,小霍拿得少。她妈让皎姣送,小霍忙着说不用。皎姣没说话,拿了钥匙跟着出了门。小霍和老的上了电梯,皎姣在门外站着。
“让姑娘跟着,跟保安说一下,万一不给开门,车出不去。”老的笑呵呵道。
“不用不用,能出。”小霍忙道。
皎姣要往电梯里去。
“回去吧,不用,能出去。”小霍坚决。
“诶。”皎姣应道。
“……早点休息。”电梯门关上时,皎姣听到小霍说。
“诶。辛苦了。”她说,对着电梯门。
回到家,皎姣忙给前夫打了个电话,问给七百多不多。前夫笑了半天,从早上九点干到晚上十一点,七百真不多,让皎姣想想,以前他们租房搬家,没一件家具,一上午搬完,还得给五百呢。这又拆又装的,丈母娘囤的东西有多大量更是想都不用想,将近十二个小时,七百简直跟白给的一样。皎姣特别特别开心,打心眼里往出翻起笑意。她妈问她笑啥,她说小霍挺帅的。她妈说她神经病。
那晚所有人都很累了,挨枕头就着。一贯失眠的皎姣睡得特别香。
第二天娘儿俩开始收拾家当,第三天也是,第四天也是,第五天,第六天,一个星期过去,三号楼的这间租来的房子,总算有点样子。画也挂上了,地也拖得晶亮了。皎姣每天大多数时间都在琢磨着怎么把房子给她妈买回来,只是每天晚上十点零五的微信运动提示,会让她想起那个叫小霍的搬家工人,因为她的微信运动第一名从此被霸屏,33220步,28965步,41110步……一周里,小霍休息了一天,剩下的时间大概都在搬家。不知道为什么,每次看到小霍的步数,皎姣都特别愉快,甚至有点荣幸,她看着小霍霸占她的微信运动冠军,就像在北京时第一次认识了一位业内大咖一样,觉得开启了崭新的人生,甚至步上了一个新的台阶。
小霍的微信运动头图是他女儿,一个穿着白色公主裙的四五岁小姑娘,特别漂亮,眼睛很大。你看她做工出众的小公主裙,和华丽的拍照地点,根本不会想到她的父亲是个搬家工人,是个为一两百块钱当着养尊处优的皎姣的面低着头搞价的男人。
后来有天忽然聊到小霍,皎姣她妈说,她那天问了小霍年龄,比皎姣大一岁,今年三十六了。
买房那家急着在立秋前搬家,让赶快把地下室腾出来。半个月后的一个下午,皎姣拉着她妈从市场新买回来的小型板儿车,将地下室最后一车东西拉出来,经过地下车库往三号楼去。迎面上来一腿脚利落的男人,从她手里接过车把,拽着就往三号楼走。
“还没弄完呐?”小霍脸上还是没笑,但声音很温柔。
“就……”皎姣还没说完,保洁大婶儿拽着一摞纸箱子从三号楼门出来,“还没搬完呐?!”
“帮您拉一趟吧。”皎姣道。
“那敢情好。”大婶儿道。
皎姣抬头看着小霍。
“您稍等会,我把这车送了。”小霍对保洁大婶儿道。说完,两人拉着车进了三号楼门。
“你又搬这小区?”皎姣问。
“……啊。”小霍含含糊糊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