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儿拿到硕士学位后,很快被美国普华永道录用。他工作出色,很受器重,所带来的相应结果自然是丰厚的薪酬和忙碌的工作。
凯瑟琳毕业后,进了她父亲的家族企业摩根斯坦利。他与凯瑟琳相爱多年,感情一直稳定,他们在一起的时间,几乎是占了他们工作以外的全部时间。这样一来,川儿除了春节礼节性地给肖牧打电话问候,平时他们之间的联系就少了。
而这些年国内经济发展迅速,城市建设日新月异,高档住宅层出不穷,曾经的鹧鸪已陈旧,作为那个年代标志性别墅类建筑,在绿水悠悠的河畔,默默地目睹着这座城市的发展与变迁。
川儿直到工作了几年后,利用假期才携同凯瑟林回国探访。
他们二人走进院子时,原来留在他记忆里的鹧鸪是这般的荒凉。院子里衰草披靡,只有原来修成球状的两棵冬青树和一棵海棠树,靠大自然的沐浴和自身的生命力尚有绿意地存活着,但现在由于长时间没人修剪,恣意乱长,没什么形状可言了。
他们慢慢从院子里走近房前。房子朝南的白色外墙,有两处墙皮脱落,露出褐色巴掌大的斑块。楼上楼下几个棕色窗框大大小小的玻璃,经多年雨雪尘土之袭,斑斑驳驳。而那时的玻璃,让肖牧打理得多么洁净透亮。小时候他还记得,因为觉得电动擦玻璃器好玩,想要试试,肖牧还帮他扶杆试了两下。
他们打开大门推着行李箱进屋,站在门口朝屋里一望,眼前的景象让他们大吃一惊!
只见一楼偌大的客厅,四周的满墙满面都贴满了画,一张挨一张,一直延伸到走向各房间的走廊,门旁,以至沿着楼梯一直往楼上延伸。
那还是在几年前,大约在他母亲去世的半年后,肖牧突然发来信息说,他已搬离了鹧鸪。川儿回信重申了他母亲曾经的嘱咐。但肖牧还是执意坚持了自己。并让他以后抽空回来一趟,说这房子长期空着也不行。他拒绝接受他们母子俩的善意。
川儿现在一想,如果他留下来,他也许就不是肖牧了,也许是王牧,也许是李牧,赵牧。
他们将行李箱推到沙发旁,没等坐下来休息,就径直走向画前匆匆浏览起这些蔚为壮观的满墙的画来。有些画的一角从墙面脱落耷拉下来,结上了蛛网。今天他们二人的到来和走动,似乎打破了屋子里几年来的宁静,弱不禁风的丝网微微颤动起来。
川儿看出,这些画是曾经的鹧鸪祥盛的那些年。主要以他母亲为主,有站立的,有侧身扭头的,有坐下沉思的,画出了母亲生活中的各个角度和姿势。还有他小时候的样子和院子里从春天到盛夏期,各种怒放的花卉。
显然,这是肖牧掏出了他来到鹧鸪十七年间留下来的记忆,发挥出了他惊人的绘画天赋。这让已经三十多岁的川儿感到万分的震惊和意外。
在他们静静地浏览着好一会倾注着肖牧对鹧鸪满腔的爱意和深沉的留恋的一幅幅画作时,一张贴在走廊尽头,通向后院门旁的一张画,引起了川儿的注意。
他觉得这张画有点特别。他注视了片刻后,感觉有点累,想坐下来休息会稍解旅途之疲。他向凯瑟琳说,我们去休息一会吧。他们走到了沙发岛。
沙发和让沙发围在中间的大茶几,还有沙发旁边的几个小茶几都落着厚厚的灰尘。他们拿出兜里的纸巾擦了擦就坐了下来。
沉默中,肖牧的这超乎常人的行为,使川儿的脑海里,浮出多年前那个凌厉萧瑟的雨夜,揭开肖叔叔心灵之门的一次长谈。于是,他想对肖叔叔的心理再做一次深层的探索。
大凡正常的人都会走娶妻生子的路。然而他没有。他把最好的年华留在了鹧鸪。这是出于什么?他说过,是出于对母亲的欣赏,仰慕。还有他对婚姻的消极心理。这也许是事实,这些画也许就是见证。
那么,对一个人的欣赏仰慕可以不顾一切,不求结果?那时他才三十出头,难道他的内心就没有过挣扎吗?他就心甘情愿以单身身份,在鹧鸪一直做这一个职业?不不。他一定也有过焦虑,挣扎,甚至是抵触。
那么他是如何度过了心理障碍,做到不顾亲朋好友异样的眼光,不顾俗世的羁绊,一意孤行地坚持下来的呢?
他做了如下的设想。
有那么一段时间里,他作为一个男人,为望不到前途而茫然,困惑。每当这时,对卑微的无力感汹涌地向他涌来,让他无法消受。
然而,他有他独特的视角。那就是社会现状。在他看来,绝大部分底层人的生活,总是要在无法逃避的穷困里挣扎,劳碌一生,也很难改变尴尬境遇的现实。而人们对穷苦的耐受性超出了想象,他们适应了人间的疾苦。芸芸众生,习惯于巨大的世俗的洪流,随大流地去娶妻生子,筑起一个又一个无法保证生活质量的所谓的爱巢。而后,经不起各种问题的考验支离破碎。在物欲横流的当今,既然他没有能力用强大的经济实力去支撑家庭的稳固,那他又何必去冒险去筑巢呢?当然,这与他原本就从骨子里带有叛逆,不愿随大流,完美主义的个性有着很大的关系,如果让他筑巢他可能只愿意筑金巢银巢。
他不会没看过大街上,大学里脸蛋漂亮,充满朝气,与他年龄相匹的年轻的女孩。但那与母亲不同。那些女孩子的脸上都写着爱慕虚荣和浅薄,而母亲不是,她不需要爱慕什么,她自身就具备让人爱慕的资本。沉静,漂亮,谈吐不俗,具有一种知性优雅的美。她的矜持和冷漠,可能在最初让他觉得难以接近,不够亲切,那时他一定有过一段时期的迷茫和挣扎,甚至是自卑。
但后来慢慢的,当他很快发现了母亲的为人和正直善良的良好品格之后,这一切恰恰在他眼里都混合成一种一般女人不具备的优点。于是,心高气傲的他,青春不再躁动,不再焦虑。他心目中,曾经的海市蜃楼,就这样一天天的消融,最终沉落到海底,以至他将自己的命运完全和鹧鸪融为了一体。应该说,来到鹧鸪,他的意志才不断地弱化,使他骨子里的离经叛道的个性冲破了世俗,对婚姻不再抱有幻想了。
他是在山穷水尽之时,一头撞进的鹧鸪,从此,他的人生走向了他也始料未及的异途。
从那次的长谈,他可以确定他是爱我母亲的。但不求结果。记得有人说,最伟大的爱情应该什么都没有,因为这样的感情最纯粹,最强大。
难道爱不需要表达出来吗?凯瑟琳默默地听川儿的侃侃而谈时,插了一句。
表白与不表白没有对错之分。最深沉的情是无需表达的,也表达不尽。何况,他的自尊心是心里的一块巨石,只要他的理性在,没有什么力量能搬除它,除非是非理性的。而鹧鸪的氛围,恰恰又让他总是处在冷静,沉着,理性的状态。所以他不会向母亲坦露他的爱意。对他而言,如果爱必将是一个跨越,那么跨越之后,如果让他委缩在高与矮不谐调的阴影里,那他宁愿不去跨入那神圣的高度,甘愿做一个立尘埃之上,永远仰望那一颗星的男人。而他更懂得,真正深沉的爱,不是建立在满足自己私欲上,而更在乎和尊重对方的感受。
那你母亲呢?她不爱他吗?凯瑟琳又问道。
不知道。
突然,川儿像想起了什么,起身拉着凯瑟琳的手,匆忙走向后门旁刚才注视过的那张他觉得有点特别的画前。
狭长的窗户框里,他的母亲似乎在用心地注视着什么。而窗框和米兰上半身身影的空白处,都涂满了灰色,在他看来,像是暗示着她是禁锢在枷锁里的美人。
川儿的目光久久地停留在这张画上。
几分钟后,他仿佛有了重大的发现,目光炯炯,激动不已。不错,他破解了,她的目光,她那奇异而意味深长的,透着欲罢不能的压抑着柔情的目光,仿佛是黑暗里闪烁的一道红色光点。
他坚信那道光是爱,是燃烧在母亲内心深处的火焰。原来,她也是爱他的。他不禁顺着母亲眼睛里的那道光继续追根溯源。
于是他这样分析了他的母亲。
一向清高的母亲,慢慢地发现了肖牧身上的与众不同。她发现他是被俗世遗落在泥沙里的一粒不足以让人发现的小金砣。微小,但自有其重其泽。
他不屑渡轮皮划,只愿划着自己心中粗砺却真实的小舟,放逐于千里平波,迎日灼,沐风冽,在最真实无染的世界里游弋。
她不会对他对她的爱没有感应,即使他不说。她知道他是将爱埋在他那个隐密的内野,让她庄严而高傲地盘锯,开出让他心悦之花的人。
或许,母亲为她的这一发现有过欢欣和驿动,亦或许还掺杂着点骄傲。
那么她为什么没有大胆地向他示爱?她受制于什么呢?是门第和年龄上的束缚?又或许她需要小心翼翼,谨防手中珍爱的帛扇再遭恶魔的撕裂,遗落入尘,成为另一半的心痂?难道她对自己的未来有预感?
那么,假如她没有得这场病,时间能永久地包得住他们二人心中这团火吗?可这一切,随着母亲的去世灰飞烟灭。
他不胜感叹和惋惜这二人,用十七年的漫长岁月,坚守着自己心中的堡垒不为情而溃的意志和强大的抑制力。
肖牧的确不同于常人。他用他独特的方式让鹧鸪,让曾经深藏在心中的美好成为永恒留在了鹧鸪。
当川儿对凯瑟琳讲述这些思想的探索之旅时,凯瑟琳默默地流下了两行为之感动的泪。
她说,这是何等至情至真的男人啊!我觉得不管怎么样,这种感情是超越爱情之上的。很伟大。你同意我说的吗?亲爱的。
当然。
那我们是否应该为他做点什么呢?凯瑟琳说。
哦,那当然。川儿说,我想我们明天就去探望他,然后还是要说服他,让他搬回鹧鸪,让鹧鸪永久归属于他。
凯瑟琳说,那好啊!这个主意非常棒,他应该回到鹧鸪。等我们有了孩子还可以来这里做客。
(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