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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年轻人常言:末庄老了。这燃自宋朝的烟火,再也烧不出美味。他们毅然决然地离开,去到几百里外的广东。
在广东,尽管长工短工的日子也苦,只要不做工,都市的大街小巷或是某个角落里,都能触摸到自己的梦想。
寄生他乡,容易寂寞。特别是处在青春期的年轻人。一寂寞就恋爱,开花易,结果也易。
末庄真的是老了,院里院外走动的不是老人就是孩子。平常的日子,如果恰巧碰到个年轻人,几乎是个例外。
其他的不叙述,在末庄,只说小女孩玄月。
平常人家,三层小楼,餐厅里一张松木圆桌边,对坐着祖孙俩。老者不算老,不惑之年;大唐盛世的身材,一脸的和气相,村里人喊她七婆。幼者,小女孩玄月,七岁了。
玄月还没放下饭碗,饭桌对面就炸过话来:“嘱咐你的事,记住了没有?不能跟爸爸叫爸爸,见面叫二哥;我也不是你奶奶,以后就叫妈。”
心生不满的玄月,白了一眼这个由慈祥变成狼外婆的熟悉的陌生人,把碗筷一推,转身就跑。
坐着的七婆的话比玄月的腿快,只听她恶恶地说:“记不住就当哑巴,叫错了我就打死你。”
玄月还在混沌中。听七婆说,妈妈不要这个家,不要玄月了。
七婆对玄月说,在广州打工的爸爸,过几天就回家过年,带一个新女人回来。
爸爸有她这个孩子的事,作为一个秘密必须藏起来。
怎么藏?毕竟是个会说会跑的小活人。
还是七婆有注意,就藏在这个家,藏在将来新人的眼皮底下;奶奶的孙女藏成奶奶的女儿,爸爸的女儿藏成爸爸的妹妹。任凭那新人冰雪聪明,做梦都不会想到,跟自己男人叫二哥的小妹妹,竟是他的亲生女儿。
岭南的花四季开着,即使在冬季,也常常会使人误以为这是春天。玄月坐在房后坡地的草丛里,她没有哭出声,咧着嘴,眼泪哗哗地流。
她成了孤儿,她不懂得为什么自己会是一个孤儿。她是有爸爸的,也是有妈妈的;妈妈不要她,爸爸不认她,她一下子成了孤儿了。
她分明还记得,爸爸与妈妈办结婚酒席的事;菜摆了那么多,人来了那么多,红包收了那么多。过后,他们两个到广州打工去了,再没有回来。
玄月从大人们断断续续的谈话中,得知爸爸妈妈没有领结婚证。妈妈与爸爸分手了,没有人说清其中的原因。她没了妈妈,不知道是怎么没的,妈妈没有向自己说一声离别的话,就悄无声息地走了,蝴蝶样飞了。
蓝色的天空不吱声,白色的云没有话说。玄月孤独的没在草丛里,她想这样把自己藏起来,让变成妈妈的奶奶找不到,让变成二哥的爸爸找不到。
她静静地看着眼前的鬼针草,五叶白色的花瓣,捧着黄色的蕊,兀自开放着,兀自寂寞着。它们是有生命的,似乎又是无生命的。它们没有失去爸爸的烦恼,也没有失去妈妈的痛苦;该开花时开花,该结子时结子,只要一点阳光,一滴雨露,就活得青青绿绿芳芳菲菲。
玄月没有草的安闲之命,她常常因为把奶奶喊成奶奶,不是喊成妈妈,而遭到严厉地训斥。后来,喊错了称呼不只是挨骂,饭也不允许吃,只能接受饿肚子的惩罚。自那次错喊了称呼,挨了奶奶的一顿拳打脚踢地修正后,她再也不喊奶奶了,也不喊妈妈,她暗自称呼她为狼外婆。
阳光是温暖的,它毫不吝啬的把自己的暖,分给每一家房舍;分给每一寸土地,分给每一个有生命的花花草草;天上的飞鸟,地上的鸣虫,都能受到相同的爱护。阳光洒在草丛中熟睡的玄月身上,却没有把她的梦照进温暖,她在梦里无处可避,无家可归,正在万分惊惧,朦朦胧胧听到有人唤:
“——月儿,——月儿。”
玄月迷迷糊糊地起身,用脏兮兮的小手擦去挂在眼角的泪痕,那是奶奶,七婆呼唤她的声音。
玄月是在奶奶地看护下长大的,爸爸与妈妈长期在广东打工,他们的身影在她幼小的心里,只不过是一个符号罢了。而如今,这个符号在奶奶的严厉恐吓下,都不允许存在了。以往,每当要过年,在她心里都有无数的期盼,盼他们带来好的玩具,好的衣裳,也能像其他的孩子样,有一个爸爸妈妈温暖的怀抱。这一切都没有了,泡沫样破灭的无声无息。
玄月跑到七婆面前,怯怯地望着曾经慈祥的面孔,她再不敢喊奶奶,也喊不出口一声妈妈,只是呆呆的怔怔的手足无措地立在那儿。七婆看到玄月头发上还挂着草叶,训斥道:
“一个下午,不好好在家待着,上那野去了?”
七婆把木桶内的稻谷撒在地上。跟着她团团转的三只母鸡一只公鸡,咯咯叫着逐食地上的米。七婆吩咐玄月道:
“去把塘地的牛赶回家。”
(2)
末庄热闹了,确切的说是末庄的七婆家热闹了。
七婆的小儿子贾义,从广东带回一个贵州的姑娘;他的神情是那样得意,如同猎人带着他的猎物满载而归。他一只手拖着旅行箱,一只手搂着看似单纯的女孩竹子,在村内故意放缓了脚下的步子,他要在庄邻面前炫耀一番,让人们知晓贾义不缺女人,且是漂亮的女人。
邻居们听说了,也就都聚拢过来,看姑娘,看媳妇,看七婆家不一样的热闹。
这个瞟一眼,心里马上有了自己的尺寸,翻眼挤鼻地对另一个抱着孙子的婆婆说:
“你看她会说话的大眼睛,丝绸样的乌发,腰细的跟小蜜蜂样,长得是比上一个好看。就是水嫩得像个孩子,看上去也不过二十岁的样子,比贾义小了没十岁也得八岁。”
那个端详半天,量出了人心的深浅,替七婆家担心地说:
“小点到不打紧,怕就怕像玄月她妈一样不过日子,养不住。”
也有地说:“七婆是个有注意的人,既然得了上次跑媳妇的教训,这回肯定有自己的手段。”
看热闹的人说:“世道变了,真的变了;听说过改朝换代,还没听说过改辈分的。这叫啥事,孙女变成闺女,女儿变成妹妹,也亏这家人想得出来。”
看热闹的人说:“你看新媳妇骨碌碌的眼珠子,不像是个省油的灯。”
看热闹的人说:“现在的年轻人,也太任性,把结婚当成小孩过家家了,事还不知道在那里,着急把火的先睡上了。”
看热闹的人说:“可不是嘛,结婚也不领证,生孩子就像鸡下蛋,两腿一开就生了,两腿一抬就走了,扔下个孩子遭罪受,哎。”
当然这些话,都是背地里叽叽喳喳,断不敢说在明面的,如果不小心被新媳妇听了去,那可不是闹玩的。
七婆满面红光合不拢嘴,高兴地张罗着人们屋里坐;贾义也忙活着该递烟地递烟,该拿糖地拿糖。人一多,室内是闹闹哄哄烟雾弥漫。
玄月蹲在天井里的百年龙眼树下,低着头,手内执一截小树枝,在地上左勾勾右划划。她的心思不在地面的图画上,她的耳朵完全倾注在人们的窃语里,她的眼睛时不时偷瞄一眼满脸亢奋的人们,她也想看一眼那神秘的女人,看一眼变成二哥的爸爸。她的小朋友萱萱屋里出屋里进地来回跑着,向她报告关于新媳妇的点滴动向。
萱萱是六奶奶五儿绳子的闺女。那年十八岁的绳子去广东在一家饭店打杂,一去就是几年没回来过,等到第三年回家时,令六奶奶吃惊的是,绳子左手拖着行李箱,右手怀里抱着一个小猫样的孩子。经家里人七嘴八舌的盘问,才清楚这三年绳子在外的经历。
绳子在广州找到辣妹子餐厅,老板是一对四川小夫妻,小两口即是服务员,又是厨师,店内刷盘子洗碗打扫卫生,觉得实在忙不过来,又眼见绳子年龄不大,人也长得实在,就把他留下了。工资虽然不高,绳子有自己的主意,那就是在店里学个厨师,将来回家开个快餐店。
自从绳子会炒几个家常菜,晚上十点以后的生意,老板就交给他打理。有一瘦二胖三个涂脂抹粉的艳丽姑娘,听口音像是东北人,每到十二点总是来店内吃夜宵,一来二去的也就跟绳子混熟了。绳子每每见了,瘦姐姐长,胖姐姐短的称呼,这三个靓女也拿他当小弟弟呼来唤去的。
有一段时间,只是两个胖妞来吃饭,然后再要一份打包带走。绳子问她两个,瘦姐姐咋不来吃饭了,又问打包的饭是不是给瘦姐姐带回去吃的。她两个说不是给她带的饭,说她回东北老家了,过段时间就回来。
那是一个寂静的夜晚,时间已经过了十二点,没见两个胖姐姐来吃夜宵。绳子准备熄灯关门,好久不见的瘦姐姐,怀里抱着个孩子出现在他面前。绳子说,好久不见你了,那两个胖姐姐也没来吃夜宵,我以为今晚你们不过来了,再晚一步我就关上门了。绳子看了看瘦姐姐怀抱中熟睡了的婴儿,问瘦姐姐,你有孩子了?瘦姐姐落寞的笑笑,未置可否。绳子说,你想吃啥,我给你弄去。瘦姐姐亲了又亲襁褓中的宝宝说,你先给我看会孩子,等我回来再炒菜,她把一个紫色的随行包顺手放在餐桌上,转身出门去了。
绳子抱着宝宝,闻着她身上散发出来的甜甜的奶香,幸福的如同这宝宝就是他的一样,禁不住在婴儿额头亲一口。
忽然间,绳子觉得不对劲,时间过去这么久了,不见瘦姐姐回来。
宝宝可能是饿了,在绳子怀里哭了起来,急的绳子抱着宝宝站在门口,站在街道上转着圈的两头张望。昏暗的路灯下,只有偶尔的过路行人,就是不见瘦姐姐的影子。
绳子抱着哇哇哭的宝宝回到餐厅,打开瘦姐姐的随行包,里边有奶粉奶瓶,一叠钱,还有一张字条。上面写着,萱萱,三月十二子时生。拜托照看。瘦姐姐。
绳子当时就蒙了,明白瘦姐姐走了,关于她一点点的信息都没有。
第二天老板娘告诉他,这三个东北妞是红灯区的站街女,这是唯一的线索。绳子班也不上了,抱着孩子在红灯区,一家一家地询问,好不容易打听到的信息是她们搬家走了,去哪儿,没人知道,租房留下的身份证信息,经查找是假的,就这样绳子莫名其妙的有了孩子。
绳子的话,家里人也信也不信,有一点是不争的事实,那就是绳子抱回来的孩子是真的。绳子把萱萱交给娘带着,自己长年累月的在外打工。萱萱跟着奶奶长大,成了玄月的好朋友。
萱萱说,新媳妇长得好看。她问玄月,你跟她叫二嫂,还是叫妈?
玄月坚决地说,不,啥都不叫。
家里的人都忙着招待看热闹的人,没有人会记起这个家中曾经的小天使。当初她是那样的可爱,那样的令人心生怜悯,奶奶宠,爸爸爱,妈妈的心头肉。这一切仿佛梦一样都过去了,天上的云彩样被一阵风刮跑了。如今的她,俨然是这家的累赘,是个必须藏起来的多余的人。她如同一根扎在家人们心上的刺,拔又拔不去,要又要不得,时不时刺一下,生怕那一天,盖不住了,捂不严了,将会炸弹样炸开了,到家的媳妇定然是比上一个跑的还要快。
如今的玄月还不如萱萱,萱萱还有奶奶,有爸爸,虽然爸爸常年在外打工,但他总能给萱萱快递来好看的衣服,好吃的零食,好玩的玩具。
“回家了,萱萱。”六奶奶招呼与玄月在一起的萱萱。
七婆向外送六奶奶,两人边走边叨叨,六奶奶说,还是你们贾义有本事,刚走了一个,就又领回一个,不像我们家绳子,快三十了没说上个媳妇,到是先把孩子领了回来。
七婆说,媳妇是不缺,家里也穷在媳妇手上了。那个刚办完酒席就不来了,撇下个闺女也不要了,狠心啊!光为他们办酒席就花了一万多,这是打算用来养猪的钱,要是当初酒席的事先缓一缓,把猪买了,到现在,大猪生小猪,五六十头是有了;不说是五六十头,三十头肯定是有的,到明年,别说一个媳妇,就是两个也娶得起。
你看看,那是几十头猪的钱,就这样没了,只一顿饭的功夫,人们吧嗒吧嗒嘴就没了,别说养猪了,就是养只鸡也困难了。
当初小义也想养鸡来,走了的冤家就是不同意,非闹着办酒席不可,说是人一辈子就结一次婚,要在乡亲们面前体面体面。这倒好,面子没挣来,闹了个鸡飞蛋打。这还是媳妇吗,就是冤家对头。没打过日子的心,你就别来,也别生孩子。自己管不住自己,孩子也生了,都六七岁了,说离就离,说散就散,拍拍屁股走人了,不是造孽是什么!
七婆送走六奶奶回到院子里,瞟一眼躲在树荫下的玄月,心想,这得养多少头猪的钱才能把她养大?也顾不上说什么,就匆匆回屋招待邻居们去了。无非是在竹子面前,顺着看热闹的人,说一些奉承贾义的话,说他怎么能干,怎么仁义,怎么好。说来说去,好像是人家的闺女捡着了个大元宝,要是错过了这个村就没了这个店,失却了贾义,这爱情这人生就到了万劫不复的地步。
竹子听在耳里欢喜在心里,如同掉进了蜜罐子,满脑子被几个陌生的老太太用迷魂汤灌得是迷迷糊糊,还时不时地埋怨自己,这么优秀的男人,自己竟然没早发现,要不是贾义对自己死缠烂打,肯定要错过这千载难逢的姻缘。
竹子的心激动地砰砰乱跳,脸上乏着红红的气韵。一路上对归宿的不确定,对爱情的不置信,对将来人生地忐忑,一下子被几个没牙齿的老太太说得如同吃了定心丸。那悬着的心落了地,那飘着的魂附了体,那散了的魄归了位。
看热闹的人终究是都散去了,她们得回家烧火做饭。七婆家只管热闹不管饭,看热闹也解决不了饿肚子,一个一个的都走了。有的人看得是满心欢喜,在这无所事事的年前,到人多的地方聚一聚,就已经很知足了;家里有男孩说不上媳妇的,看得是酸溜溜醋意大发。心想,还是人家贾义有本事,连哄带骗的媳妇又到手了;有的人觉得有遗憾,这遗憾是什么?似乎是不太热闹,那要怎样的热闹才是热闹,自己一时又说不清。只是边走边寻思,等着吧,将来还会有更好的热闹看。
(3)
一家人坐下来吃晚饭,这时七婆才想起来,还有一块心事躲在外边。七婆看看满面春风的儿子,瞅瞅羞涩俊俏的新媳妇,来到天井里,慢慢地走到玄月跟前。
眼见孩子可怜兮兮的样,她的心里不由得一酸,眼泪差点掉出来。她抹了下含着泪水的眼角,长长地叹口气,心说,没娘的孩子就是可怜。可是又有什么办法呢!她的娘走了,她爸也顾不了她,新媳妇断然不会要她,只有我这老婆子勉强照应着,这样的日子啥时熬出个头。又一想,幸好是个闺女,长大了一出嫁就好了,要是个男孩,这一辈子都不得安生。
她弯下腰,拉着玄月的一只胳膊,把玄月从地上拽起来,压低声音对玄月说,跟我上屋里去吃饭。记着,要喊二哥、二嫂。千万不能叫错了,要是你惹出乱子来,我就不要你了。
吃饭的人不多,玄月的大爷大娘,还有三个姑姑。因为玄月一改辈分,怕他们带了孩子来,一时变不过口惹出麻烦。七婆也嘱咐,只来大人吃顿饭应付应付,其它的事以后再说。
贾义看到母亲把玄月领进屋,先是脸一变色,接着慌张地赶紧向竹子介绍说:
“这是我跟你说起过的小妹。”
竹子也礼貌,第一次见小姑子,站起来笑脸相迎,拖了把椅子放在身边,对玄月亲切地说:
“小妹长得真好看,漂亮得像电视剧里的小婉君。来,上这儿坐。”
玄月不知所措地看着七婆,绷着嘴,一声不吭。七婆说:
“叫二嫂。”
玄月不吭声,怯怯地坐在七婆身边。七婆说玄月,一点礼貌都不懂。
竹子打圆场说:“没事的,小孩子都这样,过两天一熟悉就好了。”
一顿饭,大伙吃的是万分尴尬。能不尴尬吗!辈分一乱,也就乱了阵脚。玄月眼盯贾义,她要用眼神申明自己的态度。而贾义不敢直视玄月的眼睛,偶尔相对,双目慌乱的如贼跑路。至于女儿的心声,他的心智,难以化解。
竹子也觉得气氛沉闷,心想,这家人怎么这样,除去用筷子指着盘子说吃外,其它的一句话都不会说。
(4)
春风百度新人,其它一夜无话。
太阳都老高了,由红变白了,贾义两个才起床开门。吃早餐时,竹子问婆婆,小妹呢?婆婆说,吃了早饭放牛去了。你吃你的,别管她。
天刚蒙蒙亮,玄月就在睡梦中被七婆拖起来了。七婆说,从今天开始,你要天天去放牛,不到饭点不能回家。
这是一片开阔的塘地,村里的牛从冬到夏都在这里放养。无论是谁家的牛,只要早上赶过来,太阳落山前牵回去就行,平时是不需要看护的,如果谁家一时把牛忘了,也会有村里的人帮着赶回来送到家,根本不存在放牛不放牛的事。
七婆打发玄月来放牛,为的是把她支出来,怕她在家与竹子熟悉了,不定哪一句话漏了汤,惹出麻烦。这样打发玄月早出晚归,她们二人不得见面,会省下许多是非。
虽然是南方亚热带的冬天,天气也是不定性,冷一天,热一天,风一天,雨一天的,谁知道哪天会是个什么样的脸色。暖一点还好,坐在草丛里晒晒太阳,困了就在草窝里睡一觉。如果有风有雨的,玄月可就遭罪了,这么点的孩子,躲在一把伞下,那伞被风一吹,扛也扛不动,扯也扯不住,经常是弄得浑身湿漉漉的像个落汤鸡。这样七婆也不说让她早一点回家,只是呵斥她不知道找一个避雨的地方躲着。七婆想了想接着又说:
再下雨,你就到桔园去避雨。
桔园在玄月放牛塘地的南边三百多米处,园主是一位来自北方的暮年人。玄月也时常约了萱萱去果园里玩耍,有时七婆把自家种的菜交给玄月,让她给北方爷爷送去。
如玄月样的孩子们,还是非常讨北方爷爷的欢喜的。他给孩子们讲故事,偶尔的也教她们唱唐诗,与她们在地上划方格下棋子。只是近段时间,玄月非常的孤独,她不想见任何人,她躲避着一切,她觉得唯有一人独处才是安全的。
有时玄月饿了,回去早一会,七婆也会训她。一个小孩子,本来就没有时间概念,饿了,只能忍着,再忍着,等到野外的人都回家了,再从家里回来了,她才壮着胆子向家赶。往往是这个点已经下午一点多或是两点多了。
乡村的原野在一个孩子眼里,哪有什么风景可言。什么山啊,水啊,花啊,草啊,玄月已经疲惫得麻木了,香也不香臭也不臭了。她只是盼了午饭盼天黑,听着庄内传出来的三两声犬吠,盼那房顶升起地袅袅炊烟。
这个季节,蝴蝶没有,蜻蜓没有,只有玄月数不过来的牛背鹭。白色的羽毛,精瘦的身子,细细的长腿;有的在天空盘旋,有的在牛背上歇脚,有地跟着吃草的老水牛捡食贝壳虫子;它们也会偶尔地叫两声,那声音划破寂寂长空,在玄月听来凄凄凉凉的,一点都不好听。
玄月家的老水牛,就在不远处用舌头卷着泥地上的青草,它吃一会,时不时地抬眼看看自己的小主人,它并不知道自己小主人的孤独落寞,就像人们只知道花的美丽,而永远不知道花的忧伤。
这是一个阳光很好的下午,空气中没有一丝风地走动,漫山遍野的鬼针草,在这冬日开着寂寞的花朵,泉水轻轻地流淌着,玄月不知道这条小河从哪里来,又流向哪里去。她渴了,就用一双小手捧起清澈的河水,慢慢的滋润自己的嘴唇,滋润干渴的心灵。
玄月睡着了,她睡在草丛里,比睡在家里的床上还踏实。她的睡眠里没有梦境,没有期望,也没有绝望。她就这样沉沉的睡着,不知人间事的睡着。她是被老水牛轻轻舔着头发舔着脸颊舔醒的,她朦朦胧胧地睁开睡眼,已经暮色沉沉。她知道老牛要回家了。老牛叫醒她一起回家。
(5)
竹子跟着贾义在村里东走走西瞧瞧,见了三叔大爷七姑六婆地打过招呼后,他们只是笑笑,并没有过多的话说。她问贾义:
“你小妹是不是有孤独症?”
“没有。”贾义淡淡地回。
“这么长时间,都没听她说过话。我喊她,她总是躲得远远的,没听她喊你一声二哥。她是不是不会说话?”在竹子心里断定这个小妹就是不正常。她说:
“咱两个去小妹放牛的那儿看看。”
一听这话,贾义现出不耐烦的神色:“路又不好走,上那儿去看啥?除去草就是泥,什么都没有。”
这天竹子趁着贾义不在家,早早起床,等在玄月放牛的路上,她要跟小妹一起去放牛。她要落实这个小妹是不是智商有问题。
玄月牵着牛,远远见到竹子,等在她放牛的路上。她停下脚步,考虑是不是迎着她继续向前走。只是脚步一停,就决定低着头在她身边走过去。
“小妹,小妹,玄月,玄月。”
竹子喊她,她聋子哑巴样默不作声,照常低了头走她的路。
竹子见小妹不理她更觉奇怪。心想,我刚进她们家,又没得罪她,还给她带来吃的穿的和玩具,她怎么会见了我像个仇人似的。你不理我,我偏要跟你一块去放牛,看你拿我怎么办!
玄月跟在老水牛屁股后,老水牛跟在玄月屁股后,他们三体一线走在去塘地曲曲折折的羊肠路上。玄月不吭声,急急走着,小辫子左摆右摆;老牛不吭声,匆匆跟着,牛尾巴上甩下甩;竹子嘴里不停声,步步相逼,红色的裙子跟着她的步伐,有节奏地前摇后摆。
只听竹子说,小妹,你走那么快干啥?你走得再快,我也能跟上。我可不是跟着你走,我是跟着老牛走。老牛去哪儿,我就去哪儿,它上南山我上南山,它去北坡我去北坡。我今天跟老牛在一起,我明天跟老牛在一起,我后天跟老牛在一起,我天天很老牛在一起。我自小就是个放牛娃,我知道它喜欢吃什么样的草,喝什么样的水,玩什么样的泥巴。
玄月也是个有注意的鬼精灵,你说你的,我走我的;任你舌如莲花,语似连珠,我就是不吭声,不答你的话茬。
到了塘地,老牛自己走进了草甸,找它的青草嫩食去了。玄月照常走向她常玩耍睡觉的坡上,她坐下来,两手抱着双腿,下巴放在膝盖上,她不看牛,不看竹子,两眼盯着脚尖看地上的泥土。
“这么漂亮的妹妹,可惜是个聋子,要不就是哑巴,也可能是又聋又哑。”竹子在自说自话,她看天看地,看草看牛就是不看玄月。
“你是聋子,你是哑巴。”玄月忽闪着大眼睛,盯着竹子反击她。
“呀,你会说话啊,”竹子回过头来故作惊讶地面对玄月说,“我还以为你不会说话呢!二嫂错怪你了,在这里向小姑子道歉。”竹子有模有样地向玄月道了一个万福礼。
她从小包里拿出牛奶糖,给玄月两个,自己拿一个。玄月不要,她硬塞进她热乎乎的小手里。她对她说:
“我们都是一家人了,应该在一起是好朋友。”
竹子在玄月身边坐下来,把她拦在怀里,对玄月说,我比你还小的时侯就放牛了,那时不是我自己在放牛,我们五六个放牛娃在一起,天天玩得可开心了。有一天,我们在草丛里捉蚂蚱,觉得腿上一凉,低头一看,妈呀,一条青蛇缠在了我的腿上,当时就把我吓得哇哇大哭,再也不敢挪动半步。
“那怎么办?”玄月急切地问新媳妇。
竹子看看玄月接着说:“我有小伙伴,两个男孩胆子大,一个抓住蛇头,一个抓着蛇尾,从我腿上拽下来,他们把它打死了。”
竹子看看玄月的脸色,如同雨后天晴,渐渐的有了阳光的色彩,用她那贵州腔的岭南话,继续讲她的故事:
那年,我有你这么大了,与小伙伴们沿一条小河放牛,那小河就像我们眼前这河一样,河水是清澈的。一到夏天,大一点的孩子们,就会光着屁股,跳进河里洗澡摸鱼。我不会游泳,只是坐在岸边看他们在水里嬉戏。可能是感觉口渴了,想去喝点河水,不知怎么脚下一滑,我就掉进了小河。水里的小伙伴们见我在水里噗噗腾腾,马上赶过来救我,可是他们力气小,不能把我拖上岸,如果时间久了,他们会没有力气的,那时我就要沉入河底,这是多么的危险。
玄月紧张地盯着新媳妇,生怕一不留神她就会在水里沉下去。
“快去喊大人啊。”玄月焦急地说。
来不及了,在这生死关头,我家的老牛意识到了我的危险,它跳下水,向我快速地游了过来。我双手抱着老水牛的一只角,跟着老水牛上了岸。是老水牛救了我,没有它我早就被那条小河淹死了。
听着竹子讲故事,玄月觉得她亲切了许多,可是,一想到爸爸,一想到奶奶,玄月的心头便会罩上一层阴影。她意识到自己是被爸爸奶奶藏起来的一个孩子,这是秘密,不能告诉竹子,如果她知道了,也会像妈妈一样离开她们,到那时奶奶会打死她的。
竹子看到塘地的牛越来越多,只不过放牛的人把牛赶在塘地里就转身回家了,除去玄月外,根本没有人在这里守着。她问玄月:“人家都把牛放下就回家了,你怎么不回去?”
玄月听竹子这样问,低下头,再不说话。
玄月装出心不在焉的样子,看着竹子在草丛里采摘鬼针草花朵,红色的裙子在绿色的草丛里,看上去是那样的美丽。如果我也有一件这样的裙子,是不是也会变成新媳妇,玄月这样想着。可是新媳妇有什么好?离开自己的村庄离开家,去一个陌生的地方,周围都是不认识的人,被人欺骗着都不知道。还是家里好,谁家的鸡,谁家的鸭,谁家的狗,谁家的牛,我都认识,它们也都认识我。
很快竹子手中的花朵多了起来,她用草蔓把鬼针花扎成一束,用鼻子嗅一下花的清香,来到玄月跟前说,你看,多漂亮的花,这是送给小妹妹的。
玄月接过花,只是依旧不说话。竹子看得出玄月的重重心事,就是不知道为什么。使她感到诧异的是,这么点的孩子,这样的心里状态,她的妈妈哥哥姐姐们,没有一个不是习以为常。他们看上去好像认为玄月就应该是这样的,似乎见怪不怪了。她望着玄月水汪汪的大眼睛,猜不出她的心里到底藏了怎样的秘密。
(6)
七婆看不到竹子,心里虚惊地打鼓,生怕她跟了玄月一块去放牛。刚要去塘地看个究竟,出门碰到对门王嫂,一眼睁,一眼闭的,说是眼睛迷了。
七婆给王嫂翻了眼皮,对着眼睛猛吹一口气,吹走了那落错了地方的细沙。王嫂睁开眯着的眼睛,忽闪忽闪睫毛,跟七婆说两句话,刚想散去,黑鬼六婆娘抱着一生日多的孙子,凑过来说话。
王嫂接过黑鬼六婆娘怀里的孩子,在脸上亲了亲,逗的孩子拧着身子咯咯笑。王嫂问黑鬼六婆娘:
“这几天见他爸出进的,没见到过她妈妈,在广东还没回来?”
“回四川娘家过年去了,”黑鬼六婆娘扭头向七婆接着说,“我顾虑跟玄月她妈一样,多半是走了不回来了!”
王嫂说:“你看咱村里,生了娃再也不回来的媳妇就有十几个,村北头老牛家三个儿媳都这样。外地的媳妇,来来走走地上街赶集样随便,可苦了这些娃娃了。”
她们说着话。王嫂想起一件事来,对黑鬼六婆娘说,你闺女水妹也快二十了吧,有一门亲事想说于你家,等她打工回来我给撮合撮合。
一提到水妹,黑鬼六婆娘落下泪来。只听她说,我也以为她在广东打工,前几天刚与我视频,怀里抱着个孩子,原来结婚都一年多了,我这当娘的前几天才知道,她早已嫁到了湖南。
七婆说,嫁了就嫁了吧,生米煮成熟饭,你哭瞎了眼也无济于事。再说咱们这儿,外出打工的闺女哪有回来的。
等七婆想起自己媳妇的事,已接近中午,她看看头顶的太阳,又望望通向庄外的路,路上的鸡鸭有向这边走的,有向那边走的,就是不见一个往来的人影。她也打消了去塘地找媳妇的念头,拽着她那肥胖的身子回家去了。
心神不定的七婆,一边做饭一边忐忑,一趟一趟地去门口张望着村口的路,她盼着看到独自回来的媳妇,或是独自回来的玄月,就是不希望看到她两个一起回来。怕啥来啥,玄月与媳妇跟着老水牛一起回来了。七婆的心咯噔一下,像是一脚踏空了楼梯,紧张的脸色蜡黄蜡黄的。待到她们两个走近了,七婆看清媳妇的脸如阳光灿烂着,那乱跳的心才恢复正常。
“一上午不见个人影,出去也不吱一声。”
竹子听出了婆婆的埋怨,她觉得这也没什么,在家玩与去放牛玩都一样。她向婆婆解释说:“我陪玄月放牛去了,下午我还跟她去。”
七婆一听,心说,这可不行。话又不能说到明面上,只得说:“早上把牛赶了去,人回来就行,不用在那看着。”
竹子听不出这话是心疼她还是有别的什么,也就不再答话。
吃罢饭,竹子招呼玄月去她屋里玩。七婆说,别让她去捣乱,这孩子没规矩,以后就跟着我。
贾义没有回家,竹子在房间独自寂寞着。
七婆守着玄月,不让她离开左右。
天井里的鸡依旧在刨食,那些它们每天刨过的地方,仿佛有永远吃不完的美味。一只母鸡刚下完蛋,咯嗒咯嗒地从窝里跑出来,一直叫着跑到七婆的门口,七婆在一个小缸里抓一把米洒在地上,其它的鸡也呼呼地跑过来,地上的米一会就被鸡们逐食干净。意犹未尽的鸡们,向屋里抻着脖子歪歪头,听听再无动静,也就各自散去。
乡村的黄昏是热闹的。房顶的炊烟渐渐散去了,吃罢晚饭的孩子们,来到大街上扮黄鼬抓花花鸡,大人们也跟在后边看孩子们嬉戏。玄月陪着七婆坐在家门口,她不喜欢加入小朋友们的序列,她只是静静地望着眼前欢快的一切。
村北头老牛家的三儿耙子,猛然间蹲在七婆面前,把七婆唬了一跳。
“你这孩子,不声不响的怪吓人的。”
七婆打心里讨厌他,从小偷鸡摸狗的不务正业。他们也从不打交道,今天耙子冷不丁蹲在面前,七婆心想这孩子是不是跑了媳妇,落下毛病了。
耙子不说话,从兜内拿出烟,含在嘴上也不点,又把烟拿下来在两手指间转一圈,冲七婆笑笑说:
“今晚我请客,要吃鸡。”
七婆眼里露出厌烦的神情说:“你吃鸡,跟我说啥?”
耙子不慌不忙,把烟点上,吸两口,舒舒服服地把烟一圈一圈地吐出来。对七婆说:“鸡,跑了。”
七婆厌恶地说:“跑了,你逮去,跟我说,我还去给你抓鸡?”
耙子用夹着烟的手,指指七婆的鸡窝说:“跑那里边去了。”
七婆黑着脸说:“俺家就仨母鸡,一公鸡。你住庄北头,俺住庄南头,这里哪有你家的鸡。”
耙子指指玄月说:“你闺女知道,”又向院里望望,“贾义媳妇也知道。”他看看七婆那阴天的脸也不在乎,接着说:“你让我把鸡抓走,我就啥也不知道了。”
七婆明白了,这是耍无赖来了,这是讹上了。
七婆眼睁睁瞅着耙子捉走了一只老母鸡,她心疼,疼的想流泪,疼的想骂人。可她即不能骂人,又不能叫,愤愤地瞅着耙子越走越远,一把扯起玄月回屋去了。
玄月说:“他抓走了咱家的鸡。”
七婆用力拽一下玄月的胳膊恼恼地说:“不许胡说,跟谁也不能说。”
鞭炮一响就过年了。
鞭炮响罢,年就过去了。
这天阴沉沉的,阴沉沉的也得走,村里的男男女女早已约好了去广东的大巴车。街道上更加热闹了,要走的人,相送的人,都朝着大巴车涌来。大包小包,旅行箱,鱼鳞袋子,一股脑地向车上装。有的年轻的妈妈舍不得刚出生的孩子,泪流满面;也有的孩子,在妈妈怀里哇哇哭着不下怀的;还有的被奶奶拽着一只胳膊,拧着身子就是挣脱不开。玄月跟在七婆身后,目光冷漠,一声不吭地送爸爸,送竹子。大巴车在笑声里,在哭声里,慢慢启动,缓缓走出村庄,走出人们的视线。
送别的人看不到远去的车了,也就看不到要送的人了,落寞的都回家了。
玄月快走两步赶上前边的七婆,扯扯她的衣角。七婆停下脚步,玄月望着低下头的七婆,忽闪着大眼睛,含着泪,轻声问:
“他们都走了,我能喊你奶奶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