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张德训斥完官婢才想起韩尚宫在侧。
她就是这个急风骤雨的脾气,但意识里一直避免让韩尚宫见到这一面。在她的温柔面前,张德会有一种莫名的自卑。
韩尚宫微微低下头,张德将手递给她,她犹豫片刻才挽住,两人一语不发地回到屋里。
“你会不会觉得我很凶,不像个女人?”张德忍了又忍还是问出来。
韩尚宫没想到她这样坦诚,无措了一瞬,“…你,是为她们好。”又微笑道,“其实我对长今比你对她们要严厉得多。她小时候我还一直担心因为我太严苛,她不要跟我呢。”
张德因为她的话心情大好,哈哈笑道:“长今倒是说起过你对她要求严格,怎么,你也会骂她吗?”
韩尚宫想起从前的事情,嘴角含笑,声音饱含爱意:“长今小时候不知道有多淘气,总是违反宫规,我不对她严厉些,万一闯下什么大祸…”说着忽然神情怔忡,长今最大的“祸”,是被自己牵连…
张德见她忽然沉默,神情哀戚,忙打岔道:“要不是你那么严格的训练,我现在哪里能捡个这么好的徒弟呢?”
果然一夸长今,就看到她眼睛弯弯,“是吧?长今真的很好。”
张德看她靠在床上眼神开始发飘,知道她精神不济也不肯失礼,强撑着说话,忙扶她躺下,“我要去忙了,你好好休息,长今很快就回来。”
“…好。”韩尚宫勉强应了一声,便陷入昏沉。
从这天起,韩尚宫清醒的时候和长今一起辨认药材,诵读医书,以备将来在药庐工作。
张德每天替她诊脉时,让长今也试着摸脉,让她描述脉象,再根据她的描述和自己的诊断一一对应,请韩尚宫来判断哪个更接近她的身体状况。韩尚宫一边听她们讨论一边对应自己的状况,潜移默化已经学到许多望闻问切的知识。
如此一个教,一个学,一个旁听,日子过得飞快,转眼已入夏,韩尚宫每天绕着房前屋后走好几圈,日常一切都能自理,只筷子还拿不稳,另外肠胃的损伤也难以恢复。
“在义禁府大冷天的喝了太多生水吃了太多冷食吧?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只能慢慢调。手臂却不能再拖了,出了伏天,天气一凉爽,我们就动手。”张德替她诊完脉,开心地说。
韩尚宫低头微笑,“您看着…比我还要着急。”
“那可不,你和长今比药房那些官婢学得快多了,有你们帮我,以后可以做更多事情,我当然着急。”张德毫不掩饰对官婢们的嫌弃。
韩尚宫不是个会聊天的人,张德快人快语,她每每只能微笑以对。
张德抱怨道:“这么不喜欢跟我聊天吗?”
韩尚宫抬起头看她,“没…不是,是我不太会聊天。”
张德笑道:“你说什么都没关系,只要听到你的声音我已经很高兴了,哎,有没有人跟你说过你的声音很好听?”
韩尚宫很少听到这么直白的夸奖,忙侧过去掩饰已烧红的脸色。
“首医女,首医女!那个那个…!那个人不行了!”那日在海边接管长今她们一行的将校上气不接下气跑进官衙药庐。
张德脸色大变,拎起药箱就往外跑。
晚上韩尚宫和长今将要就寝,张德失魂落魄地走进药庐,坐在门口一言不发。韩尚宫和长今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是好。
张德忽然开口,“长今,去帮我摘些瓦松吧。”
长今不解,“瓦松?现在吗?”
韩尚宫拍拍长今,示意她快去。
长今后知后觉,看了眼韩尚宫,忙起身出去。
张德看着她的背影,苦笑一声,“还是你说话管用。”
韩尚宫忙道:“不是,这孩子就是这样,不管做什么总要问两遍,我以前也总说她。”
张德像是没听到,只自顾自发呆。
韩尚宫瞧着她的脸,那是不用什么言语也能感受到的巨大悲伤,她陪着坐了一会,去屋里面倒了杯热水给她。
张德接过水,突然问道:“你恨他们吗?”
韩尚宫望着她,顿了下才知道她是说谁,“嗯,恨。”
“恨到想杀死他们吗?”
“………想。”
“如果你是大夫,你的仇人病得快死了,你要不要救他?”张德望着韩尚宫的眼睛。
韩尚宫想到崔尚宫倒在她面前奄奄一息,心中陡生恻隐。眼前又闪过明伊死时的情景,郑尚宫临去时孤独的背影,长今在自己面前受刑……想了半天,摇摇头,“我不知道。”
张德呼了一口气,“我也不知道。”她对着韩尚宫笑了笑,“我的仇人快死了,旁人叫我不要救他,我也不想救他,可是…如果不救他,我…我却好像做了什么亏心事一样。”
韩尚宫默默的看着她,眼神里有担忧也有心疼,好像她往常看着长今那样。
张德对上她的眼神,心里一动,瞬间冲开一道屏障,连天地都开阔许多。
“跟我说说你的过往吧,你肯定有很多故事。”
韩尚宫低头笑了,“我无趣得很,哪有什么故事。要是长今的故事,倒是可以说上好几天。”
“啊?娘娘说我什么?”长今摘了瓦松回来,扑得满身是土,听到韩尚宫提自己的名字,忙问道。
韩尚宫嫌弃地看她一眼,“快去把衣服换了。说你什么?说你从小到大淘气的事,三天三夜都说不完。”又跟张德笑道,“我哪个仇人也比不上这个冤家,跟她一起提心吊胆,少活十年肯定有的。”
长今嘿嘿笑道,“那您还不是一样喜欢我。”说罢转身跑了。
韩尚宫没想到在张德面前反被长今打趣,微微不自在,“这孩子真是…”
张德来时的低落消沉已经一扫而空,恢复平时的元气,笑道:“打扰你休息了,谢谢你陪我,我已经有主意了。”
韩尚宫微微惊讶道:“啊,是吗?我什么也没做…您快去休息吧。”
张德拎起药箱,笑吟吟地望着她,韩尚宫以为她有话要说,用眼神询问,张德却笑着转身离开了。韩尚宫想了半晌,不明所以,见长今已换了干净小衫,忙催她赶紧休息。
过了几日。
“我把他治好了。”张德一边小心翼翼地下针,一边装作漫不经心的模样跟韩尚宫说着。
“什么?”韩尚宫睁开眼睛。
“我的仇人,我把他治好了。你知道我为什么会用毒虫么?”张德脸上没有表情,但韩尚宫知道,她内心并不平静,“一开始,我是想学怎么害人的。”
“他是燕山君时期的采红使,他将我娘献给燕山君,我娘抵死不从,我爹因此自尽,我家的家产被他尽数吞噬,我也由官家小姐变成官婢,如果我不做医女,就只能去做妓女或者不知道给谁去做小妾。”她仿佛在说别人的故事,依然稳稳地下针,韩尚宫不发一语,静静听着。
“本来,我以为我会想尽办法折磨他,把我所学诸般技艺都用在他身上,看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我才痛快。可是…”张德微微露出怅然,“可是真到了他像蝼蚁一样任我拿捏的时候,我却生不起恨意。他是他,但也不是他。他不是那个恶贯满盈的采红使,只是一个病入膏肓的濒死之人……我什么都不做,他也一样会死。”她看韩尚宫的眼睛,那样的透明如水,也如水一样温柔,“那天将校告诉我他要死了,我心里突然空落落的。我忽然想到,他这样死了,我以后就没人可以恨了……我…”
她绞尽脑汁想要表达自己矛盾的情感,韩尚宫伸出那只没有扎针的手,费力地想要握住她的手,张德眼睛亮了一下,“我就知道你懂。”
韩尚宫笑了,“没必要为了他,把自己的心弄脏。”
张德醍醐灌顶,“对!你说的对!就是这样!对着一个病人,我是大夫。 他活着,我们了结了大夫和病人的缘分,他还是我的仇人。”
“你的路还很长呢……”
“嗯,是啊。”张德含笑,“我还得把你治好呢,还有好多事要做。现在试试看手臂有没有感觉?”
韩尚宫试着抬起手臂,却使不上力,就好像手臂那里是空的,“怎么会?…”
“看来麻痹成功了。这样我给你治疗的时候你就不必那么痛了。”张德的笑容里带着得意。
韩尚宫很惊喜,“这…这怎么可以做到…”
张德挑眉,“来自大明的医书记载过这样的事情,华佗用药麻痹病人,但是没有药方。我想起我们如果经常压着哪里,会暂时失去知觉,就一直在尝试可不可以用针灸达到同样的效果。我在自己身上试过,也在很多人身上试过,事实证明,可以做到。”
韩尚宫按压着自己的手臂,的确没有知觉,不由赞叹道:“真是了不起!”
张德掩饰不住得意,又微微发窘,“可惜只能到这个程度,时间也不会很长,后面该疼还是一样会疼。我也不能一直让你麻痹,我需要通过痛感来确认你恢复的程度。”
韩尚宫微微一笑,默默听着她说话,暗自想,这真是个心里温柔的人,原本她不必跟自己解释这些。
“您看着做就好。只要能好…不,好不了也没什么关系,您尽管在我身上试吧,无论什么结果我都能承受。”
张德心里酸酸软软,想要说自己不是拿她试针,又想还是不要说了,白辜负她这番心意,“好。”想想又道,“我肯定能让你重新做料理。”
韩尚宫微笑着点头,“是的,您一定可以。我相信您。”
张德生命里从未被注入这种力量,像一股温泉水,源源不绝流入心田,全身萌发出了可以融化冰川的能量,就算翻遍全济州的医书,她也要她恢复如初。
长今累得半死回到药庐,却没见到韩尚宫,屋前屋后跑了一圈,见她在厨房里洗菜,又惊又喜,“娘娘,您…”
“啊,你回来了,我太慢了,本来想帮忙的…”韩尚宫放下手里的海带,她想把海带上的盐洗掉,但两只手臂很难配合,累的满头大汗。
“娘娘,我来!”长今放下药筐,帮她把海带捞出来。
“这里的水太咸了,总这样吃人会生病的,前几天下雨,我接了不少雨水,留了一些滤干净做汤,另一些要来泡这些海菜,越淡越好。官婢们已经够忙了,我想能自己动手就自己动手…”韩尚宫见还是要长今帮忙才能做完,有点点沮丧。
长今帮她把手擦干净,开心的笑道:“我知道,娘娘心疼我,想让我吃好一点,有力气。”
韩尚宫扭过头去,“不是,我…”
“娘娘您不用说,我都知道,嘿嘿。您以前就会在轮班的时候就悄悄做我最爱吃的杂菜,蛋卷和煎饼,我每次吃到都觉得很幸福。”
看见长今脸上的笑容,韩尚宫微微放松一点,“早知道会这样,那时候就多做几样。”
“只要娘娘做的,什么都好吃。”
韩尚宫到底有点招架不住,“你这孩子现在怎么这么会说好听的话…”
长今理所当然道:“因为我知道您喜欢啊!以前我以为您不喜欢呢,想说也不敢说。”
韩尚宫想起来济州路上对长今说的话,恨不得时光倒退把自己的话都咽回去,现在否认也来不及,“好了,海带洗好就煮汤吧,煮完给首医女送一碗,她这两天好像不舒服。”
长今奇怪道:“您怎么知道首医女不舒服?我都不知道。”
韩尚宫看着这个傻孩子叹口气,“你送去就知道了。”
“哦。”
长今疑惑不解的把汤端到首医女面前,“这是娘娘让我做的,她说您不舒服。您哪里不舒服?”
张德看着那碗海带汤,“嗯,没什么。替我谢谢她。另外,过了秋分,我就要替她治手臂,这之前,她要把身体养好些。”
长今不明所以,“您不是每天都见到娘娘吗?为什么不自己跟她说呢?”
张德白了她一眼,“我是跟你说,把她照顾好,秋凉了不要生病。”
“哦……”
张德没好气,“我是说你看好她不要再去厨房做事了!”
长今恍然大悟,“哦!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