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苏觅花了整整一个星期时间——连和太阳的离婚谈话都错过了——才完成的市场推广报告在公司会议上遭到狂轰滥炸。报告本身只是为了分析环境摆出现实，然后提出应对策略，但与会者的关注力更多聚在了已成事实的公司业绩上。尤其老板，他被报告里的难看数据刺激得失去仪态。在世界经济层面普遍低迷的形势下，公司业绩持续受损，尽管仍维持增长态势，但业绩下滑迅速，最新月度报表显示过往创造的利润可能就在下个月或再下一个月被抹平。公司月度大会的主旨本身讨论公司的形势及走向，但声讨渐成了主调，各部门互相推脱，纷纷推荐责任承担者，最后苏觅和他的部门成了全场焦点。他的深度市场调查呈现的残酷市场环境以及惨淡前景预测，刺激了在场每个人的神经，那似乎成了苏觅部门的责任，他及部门业务不精无法带领公司冲出市场低迷的泥潭就当然是失职。这是公司一贯作风，市场大环境是市场的事，但公司环境不好最大责任自然落在市场营销中心上。对此，老板表现得有点狗急跳墙般，完全无视市场报告及业绩报告，下死命令要求逆市大幅增长，增幅之大令任务成为不可能。甜美的大饼高挂天空，即使爬天梯也够不着，苏觅感觉肩上一下子压下了数倍于自身体重的负荷，连呼吸也瞬间停止两秒。

声讨大会过后，苏觅在开水间碰到营运部同事，对方呲牙歪脸，让他赶紧投广告想办法做公关营销事件营销媒体营销总之需想尽一切办法把市场推广得火红火绿，救大伙救公司于水深火热。苏觅一阵苦笑，在声讨大会上他就开始被大家套上了超级英雄的紧身服。

当天同事们都下班后，苏觅坐在电脑前，再次打开做的市场推广报告，看着那一组组数字，一个个图标，一条条起伏的曲线，再想想这些真实数据与老板期望数值之间的巨大差距以及可能性，再次断定那是不负责的期望。苏觅此时此刻的感觉就像被逼徒手爬上摩天大楼的幕墙顶，不变身成超人或蜘蛛侠，他真想不出其他办法了。

这间公司他服务了七年，跟他婚姻一样长。现在他的婚姻快走到尽头了，这份工作也危机四伏前途茫茫。从助理一直爬到市场部的最高位置，他用了四年时间，一路上爬时他只觉雄心壮志，现在回望才发现原来那个过程也波涛汹涌凶险四伏。他以前的师傅教过他：进了市场营销这一行，要真想做好做出成绩，必须无时无刻都想着市场，生活中每一个细微之处都隐藏着市场营销。他领悟到了，也做到了，也因此坐到了最高位置。在无数次和太阳逛街同时都必兼市场勘察，太阳多次问究竟是他陪她逛街还是她陪他走市场。做领导三年里，公司创下过史前佳绩，一时他风光无两，有过短暂的飘飘然并和太阳做过一些很美的梦。但好成绩之后必定是更高目标，辉煌之后必须有更高的专注和投入，才可能更上一层。太阳曾毫不留情打击他的飘飘然，这让他保持了进取的清醒状态，但却去到了前进不得后退无路的境地。

苏觅突然想起一件往事。他和太阳每年都要远途旅游一次，而他们的路线都较为小众，喜欢往未被旅业污染破坏的原始地跑，并名其为“生命的探险”。有一年他们要去一处深山，那个地方是从一名独立摄影师处发现的，两人初见照片简直惊为天境。当然未开发之地交通是硬伤，当时他们先在进天境的入口处小旅店住着等进境的车，等了两天就在进境前一刻，电话把他的工作带来了，迫于前往的大山里无网络通讯他只能留在旅店直到处理好工作。那时她极其恼怒。是的，他记起来了，那时她发了很大脾气——那是他能想起来的最大一次。事情最后是他单独度过了几天旅馆时光，她和新结识的两人一起进山游了一回人间仙境。原来他俩并非没有发生过不和，而且远在他以为有问题之前就埋伏下了，只是他没意识到那些都是要在今天燎原的苗头。太阳当时游得很尽兴，他的工作也处理得非常顺利，看起来谁也没留下遗憾，于是他也就忘记了。

晚上他回到家后找出了那时的照片，风景用“美不胜收”绝不足以形容，他无法用人间的词汇描绘出那样的极致美景。太阳在极致美景中微笑着、大笑着、惊呼着、陶醉着，但他始终缺席，不知当时爆发极大脾气的她置身如此极致中，是否只有满满的快乐和惊艳。直到此刻，再次观赏那些美景时他才意识到，他那时没能和她同游仙境，是一个永远也无法弥补的遗憾了。那个地方在几年前受到周边地区地震的波及，已真的永远永远成为仙境了。

有些代价在不知不觉间就支付出去了，这七年来，苏觅充其量也只在公司里位于中层，向上有营运总监，向下管理几个分部，向外递出名片时面上有点光，但其中压力只有自己清楚。对下板着脸施加压力，对上一面尽可能化解压力，一面对四周还要警惕周全。但是，现在来计算支付过的代价是否合理，性价比有多高，怎么能算得过来？

有点停滞不前了。或者只能下降，如若一个季度后未能达到老板所愿。而在下季度结束之前，又将是将压力分解下压的艰难过程。兼顾起人事管理后，苏觅发现新一代职场人不再如他们这一代力争上游，新人们更倾向于“保本”，愿意固定于原来位置，因为熟悉所以得以轻松应付。不管职场竞争如何激烈，也鲜有以往职场人“出位”的强烈意愿和行动力，这形成了一种职场新风：谁也不觑视谁的位置，谁也不羡慕别人的待遇，各自安分守己，不要出错也不被淘汰。苏觅环视办公室，这里四个工作小组超过二十个位置，却没能找到一个让他异常赏识或极为满意的下属。但他们却是更精明的一群，一开始就清清楚楚自己可以或愿意付出的代价，然后拣取应得那一份，相当精准的平衡点，不像苏觅先拼命冲到一个高度后回望时才发现未清楚价钱，但这时怎么算也算不清是赚了还是亏了。这就是苏觅所处环境，民企的环境，或许五百强那边还能保留着进取的职场传统吧。因此，他向下分解的压力毫无疑问会遇上联合抵抗力。苏觅很早就发现，中层管理层其实是夹心层，上下都向中间施压，他是一个费力于上下讨好的夹心角色。勉强扮演好了这个角色，他的太阳却已黯淡下去。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