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做了恶梦?”“梦是梦,恶梦跟美梦有什么分别?”我虚弱地问。
“你为什么不哭?”他问。“哭有什么帮助?”“你应该哭的。”“应该?谁说的?”“人们通常在这种时候哭。”“那么我也可以跟人们说,一个女孩子应当有温暖的家庭,好了吧?”我叹口气。
很多男人会来不及地告诉朋友,他有过多少女人。同样地,低级的女人也会到处喋喋,强迫别人知道她的面首若干。
男人们就是这样,唯一听话的时间是在枕头上的。男人睡在女人身边的时候,要他长就长,要他短就短。下了床他又是另外一个人,他有主张,他要开始命令我。
谁说现在的世人没有人情味?人们看到比他们更为不幸的人,自然是同情的——锄强扶弱嘛。
我想到幼时,她自公司拾回缚礼物的缎带,如果绉了,用搪瓷嗽口杯盛了开水熨平——我们连熨斗都买不起。我想到幼时开派对,把她的耳环当胸针用,居然赢得无限艳羡眼光。我想到死活好歹她拖拉着我长大,并没有离开过我。我想到父亲过年如何上门来借钱,她如何一个大耳刮把父亲打出去——是我替父亲拾起帽子交在他手中。我想到如何她在公众假期冒风雨去当班,为了争取一点点额外的金钱,以便能够买只洋娃娃给我。我想到上英文中学的开销,她在亲友之间讨旧书本省钱……我们之间的苦苦挣扎。所以我在十三岁上头学会叫男生付账,他们愿意,因为我长得漂亮,而且我懂得讨好他们。
回忆是片断的,没有太多的感情,我们太狼狈,没有奢侈的时间来培养感情。
医生的诊断是伤风感冒发烧,额角烧得发烫,我知道这是一种发泄。如果我不能哭,我就病。我想不出应哭的理由,但是我有病的自由。
每个女人都喜欢有男人为她牺牲,但这太伟大了。
我是否得每天煮饭?是否得出外做工?是否得退学?是否要听他重复自老板处得回来的噜苏气?是否得为他养育儿女?他与勖聪慧是天作之合,但聪慧的快乐不是我的快乐。
聪慧永远不能下定决心恨一个人,她的字典里没有“恨”字,她恨我,恨一阵子也就忘了,下意识她知道我是她认可的敌人,她应当刻薄我欺侮我,但是她做得不成功,她时常忘记她的任务。她是这么的可爱。
“我愿意为你牺牲。”他急促地说。我伸一个懒腰。“我最怕别人为我牺牲,凡是用到这种字眼的人,事后都要后悔的,将来天天有一个人向我提着当年如何为我牺牲,我受不了。”
炉火再好,没有人相伴,也是枉然。
我拍着他的肩膀,“你是路过?”我问。(祝英台问梁山伯:“贤兄是路过,抑或特地到此?”)“不,”聪恕答,“我是特地来看你的。”
远处的教堂敲起钟声,连绵不绝地,听在心中恻然。红白两事都响起钟声。喜与悲原本只有一线之隔。
我转头,一个年轻男人骑着匹栗色马,照《水符传》中的形容应是“火炭般颜色,浑身不见一条杂毛”。好马。赤免应该就是这般形状。
我笑,“汉斯?若翰?胡夫谨?”“汉斯。”他也笑,“真不幸。德国男人像永远只有三个名字似的。”
“所有的德国人都是完美主义者,冲一杯奶粉都得做得十全十美,我觉得每个人一生内只要做一件事,就已经足够。”“公主殿下,这可是中国人的哲学?”他笑问道。“不,是公主殿下私人的哲学。”我答。
“你是公主?”汉斯问。“我当然是说笑,公主一生人中很难见到一个。”“见到了还得用三十张床垫与一粒豆来试一试。”他用了那著名的童话。
我很想告诉他我拥有一座堡垒,但在我自己没见到它之前,最好不提。
杜白丽与我一样,是最受宠的情妇。
他目光炯炯地看着我,“我在等你先爱我。”“不,”我回视他,固执地,“你先爱我。”他叠着手看牢我,说:“你先!你一定要先爱我。”我冷笑:“为什么?有什么道理我要那么做?你为什么不能先爱我?”他转过身去。“你不能使我先爱你。”我断然说,“你得先爱我!你可以半夜进来扼死我,但不能使我先爱你,我尊重你,诚服你,但是我不会先爱你。”我转身走。
他说,“我明白你这个人,你誓死要拿到这张文凭。”“不错。”我说。“自卑感作祟。”他说。“是的,”我说,“一定是,但是一般人都希望得到有这类自卑感的儿女。”
我一直佯装不在乎,其实是非常在乎的,一直睡不好,辗转反侧,我希望他可以上楼来,又希望他可以离开,那么至少我可以完全心死,不必牵挂。
“你确是一个美丽的女孩子。”他说着上下打量我。“美丽?即使是美丽,也没有灵魂。”我说,“我是浮士德。”“你‘父亲’富甲一方,你应该有灵魂。”他咬着烟斗沉思,“这年头,连灵魂也可以买得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