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过来的时候,颜望的头沉得恶心。他抖着手支着满是水的地面坐起来,倚在墙上沉重地闭眼喘息几口,后知后觉地感到满室氤氲业已冰凉,这才缓慢地扶着墙站起来,擦干身子之前看了一眼时间,揉着眉叹了一口气。
厨房案板上切好的排骨不知道自己被烹饪的期望将会落空。颜望倚着灶台点了外卖,却还未下单就听见防盗门锁芯转动的声音,出去正看见陈希声换了鞋进屋,看他出来,对人弯了弯眼。
“吃什么好吃的?”陈希声顺着颜望的动作脱下深蓝西装外套,顺手开了客厅的灯,明晃晃刺得人眼睛一痛。
颜望晃了晃手机:“咱们不好久没吃广场那家烤鱼了?我准备点来着,你正好看看加什么配菜。”
陈希声搂着他坐到沙发上:“你想吃了?”他装模作样地叹了一口气,“难得不加班不应酬,我还惦记着你的油炸排骨呢——哎这个,他们家豆花好吃。”
一室一厅的出租公寓没有餐桌,陈希声把茶几上的简历和抽纸收到下层,帮颜望打开外卖的包装,拿出烤鱼点火的蓝色铝罐:“待会儿打扫的时候把桌布换一下吧?有点儿油。”
颜望把碗和筷子摆到他面前,没吱声。陈希声无奈地眨眨眼,笑着拿筷子点了点他沉静的眉心,这才换了一声不置可否的应答。
两人开着颜望的手机看了会下饭综艺,有说有笑吃过晚餐。陈希声从烧水壶里倒了温水,看着颜望吃过了药,才弯腰收拾桌面。等到他下楼扔过垃圾回来,颜望已经将桌布撤掉,和沙发套一起塞进脚边的洗衣桶里,动作利索娴熟。陈希声倚墙看了好一会儿,轻轻叹了一口气,蹲在鞋柜旁把自己的那一半鞋子拿出来。
“这两双不用了吧?”颜望不知何时走到他身后,脚从拖鞋里出来点了点陈希声才取出的一双卡其色皮鞋和一双空军一号。
陈希声明白他的意思——他们脚差不多大,是以颜望也时常和他换着穿鞋。他有些好笑,伸手抓住腿边男人的脚腕,搔了脚心几下痒,等人挣扎才放开去:“好。”
颜望白日在家已经清扫得差不多。陈希声帮着洗过桌布和沙发套,顺带着冲了个澡。颜望闲来无事,就搬了板凳坐在浴室门外和他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一直到陈希声坏笑着问他要不要一起进来洗,才扔下人回房。
陈希声洗完擦着头发走进卧室,颜望正坐在床边背对着他出神,目光定在床头柜上摆放着的他们毕业旅行时从拉萨买来的相框上。陈希声把手中浴巾搭在床脚,轻手轻脚上床从背后抱住他,和他一起注视照片上两人依靠的影像。
*
陈希声大学时候是篮球场上叱咤风云的人物,可颜望一直是个次次体侧擦着及格线的运动废。要不是忘了带寝室钥匙,他对陈希声的影印象可能也只会止于同样爱打篮球的室友口中。
篮球场上是陈希声先看见了他,走过来攀着颜望室友的肩膀,在介绍下对他礼貌颔首,转头仰首喝了一大口脉动。锦城的初夏,露天篮球场临近中午的阳光灿烂而不刺眼,在陈希声脖颈滑下的汗珠表面倏忽一闪。
笑起来还挺好看的。
颜望把钥匙插进锁芯的时候,鬼迷心窍地想道。
当真的对一个人上了心,连风都仿佛要捎来消息。几次聚餐,颜望知道了他是物理师范班的,顺道还听说自己班上唯一的女生前几天对他告了白。诸人玩笑迭出,起哄不已。陈希声也不扭捏,夸张地“嗐”了一声:“天涯何处无芳草——人早就看不上我这窝边草了好吧?”他含笑不语,颜望也有些好奇地看过去,却不防两人正好对上了目光。颜望一怔,陈希声却对他弯了弯眼,手里啤酒杯也举起:“好了好啦——假期愉快!”众人杯子相撞叮当响,晃洒出的都是金色年华。
聚会终了,颜望与大家告别,转身没几步就听见身后响起的脚步声。他疑惑转头,正见陈希声对他挥了挥手:“你怎么走这边啊?”昏黄路灯下,高瘦的男生顺着水泥砌出的一掌宽的路沿颇为游刃有余地走着,出乎意料的孩子气。
“去买本书——你呢?”
“我回家。”颜望闻言颇意外地多看了他一眼。陈希声乐了:“咋啦?”
“没听出你是四川人。”
“那你听得挺准的,”陈希声露出一口白牙,“我爸不是四川人。爸妈离婚,我跟的我爸。”
“而且你挺高的。”
“哎——这就是偏见啦!这我可随的我妈。”
他的语气满是调笑,颜望便也不感尴尬。下午下过雨,盛夏江安河迎面扑来满是潮湿柔腻的细风,学校布置在江心的点点灯火随风而漾,波面华彩上下,依稀明灭。颜望看着江面,漆黑的瞳眸中光华涌现,哪怕没有对视,也晃了人的眼。
“你有女朋友了吗?”陈希声侧脸望向他。
颜望有些诧异:“没有。”
陈希声作出很夸张的惊讶样子:“欸?女生不喜欢你这样的吗?”颜望以眼询问,听见他老神在在地说道,“白白净净的,叫什么来的——‘小奶狗’嘛?”
“女生哪有你说的那么肤浅?”颜望不甘示弱地回嘴,“那你不就是‘小狼狗’?怎么你没有?”
陈希声闻言也笑了,赶紧双手合十作出讨饶的姿态,颜望嗤了一声,不再搭话,转回头去。
夜风又一次袭来,比刚才更加潮热。耳闻风拍黄花风铃木叶的韵律,万物好像都在长空星河万里下勃发生长。颜望听见陈希声的脚步声和着自己的心跳,一步步鼓点渐浓。
“你是吗?”陈希声忽然站住了脚出声,打破了喧嚣的静寂。
颜望顿住,好一会儿才转过头去。第一次,陈希声对他弯着眼,唇角的笑意忐忑又温和。
*
照片是他们大学毕业的时候在当初确定关系的江安河边拍的,里头陈希声像现在一样搂着颜望的脖颈,微风吹荡起学士帽的黑色流苏,帽檐高低交错,粉色和黄色垂布相得益彰。骄阳正好,少年义气高楼垂柳,风凌冽也温柔。
“等你安顿好工作,咱们再照一张吧?穿着西装。”像两个新郎。陈希声下巴搁到颜望颈窝里,心里默默补上后一句,“这个先收起来?”他等了一会,见颜望没说话,便继续,“明天我还是去接妈妈吧?”颜望这才一动,终于转过头看他,张了张嘴,陈希声却凑上去吻了吻他的唇:“我和老陈借车。”
“过了年就好了。”颜望垂眸不语,陈希声便轻声在他耳边安慰,甚至还颇乐观地逗他,“说不定岳母看到我这么好的表现,直接叫我一起过年呢!”他倾身拿起相框下床,要和自己的衣服鞋子一起放进带锁的衣柜里。
颜望见了,光着脚跟上去拦住了他的动作,抢过相框:“先不急,我到时候换个地方放。”他脚趾扣了扣瓷砖,“你还是别去了吧?”
陈希声关了卧室的灯和门,拉上窗帘,跟着他坐回床上,右手食指无奈地点了点他的鼻尖:“没关系的。这是我我该做的事啊。”
颜望依旧没有说话,只是顺势舔了舔他的指尖。暗沉流淌的室内,他看不清眼前爱人的轮廓,但却凭借多年来的娴熟,小心翼翼地摸上了陈希声的眉眼。颜望的手腕被握住,手指却划过陈希声的眉毛,轻盈地点上那里弯弯的眼。
*
“你在哪栋楼来着?”
颜望最后翻炒了两下锅中的糖醋排骨,旋钮关掉火,来不及擦手便皱着眉划开手机,看清消息之后眉心一跳。他手指在通话屏幕上悬停两秒,最终还是切回了微信界面,消息发给母亲:“小陈会带你们上来的。”切出去之后又给置顶的陈希声发:“接到了吗?她好像下飞机了。”
“还是没看到。妈穿的什么衣服?”陈希声回得很快。但颜望来不及回话,忽然打进来的电话便让屏幕一黑。
看清备注,颜望抿了抿唇,划开接听,又点了免提,屏住呼吸,没有说话。
“你下来!我快到小区门口了!”母亲的声音吵在耳边。
颜望微怔:“不是说了小陈去接你们吗?”
“给你带的东西多,你下来接!”
“陈希声呢?”颜望的声音不由自主地大起来。
“你快点!”
“陈……”挂断的电话像剪刀,骤然剪断了颜望的舌头,冰凉的血涌出来,颜望不得不逼迫自己咽下去,哽得想吐。他看着面前尚未盛出锅的糖醋排骨,只闻到一股浓郁的血气,氤氲的热气扼住了人的脖子。
灶台边沿的手机忽然震动起来。跪缩在地的颜望回了一魄,一手拄着地拿过手机,看清来人后,抖着手划了两下接通。
“崽崽,你能不能打电话问问妈,我们好像是错过了。”陈希声有些着急。
“她已经自己来了,现在应该快到了。”
手机那端短暂地沉默了一息,再开口的声音冷静:“嗯……那你下去接他们吗?”颜望没有说话,呼吸很沉,听见陈希声紧接着说,“下去的时候要记得关火、带钥匙。”他的气息甚至更轻柔,像昨晚依偎喷吐在颜望耳边,请求和他一起穿着西装再照一张相。
颜望的呼吸更急促了些,他扒着冰箱站起来,趿着拖鞋跑进卧室,拿起床头柜上的相框,扣开背后关卡,尖锐的铁片刺进指缝,他却仿佛无知无觉。“崽崽?”听着一系列响动,陈希声有些忧心。颜望却没有回答,而小心翼翼地拿出了相框里的照片,用尖端挑开外套,塞进贴近心脏的内袋。
“陈陈。”
“嗯。”
“我下去了。”
“回家了给我发个消息好吗?”
颜望老远就看到了母亲在小区门口佝偻背着提着扛着大包小包的身影,上前刷卡,未等门开,母子都不动声色地隔着铁栅栏打量彼此。
“瘦啦——”似乎过了很久,母亲忽然说了一句。
颜望内心不自觉地忐忑,却还是牵扯起笑意,走上前去抢着接过了母亲手中的东西——一只活鸡从肮脏尼龙袋的孔洞中探出头来,另外还有一大塑料袋油茶和另装的腊肉香肠。
“不跟你说这些东西这边都能买到——邮过来也行啊。”袋子沉得提手处像刀。
“买不要钱?能有这好吃?邮费都够再做这么多了!”
颜望想说家里根本不需要,自己从小也并不喜欢吃这些东西。但他只是动了动唇,没有出声,按上公寓脱漆的电梯按钮。
“这么点儿大,值那个价的租金?”母亲刚把东西放在茶几上,就里里外外地转起来查看,“我看你还是趁早回乡里去,自己家盖了屋子,跑这儿来丢人现世?”
颜望把鸡拎到厨房,闻言脑上的筋挑了挑,却还是平复语气:“这几年是方便我去学校。附近房源比较紧。小陈每天也是将就我的——他上班也远。等到工作稳定下来,我和他去……”
“你不说找到班儿了吗?”母亲劈头打断他。
“现在还在看。”
“一个月多少?”
“……基本两千出头,等到转正去掉保险乱七八糟的能有四千多。”
“嗬——你两千,他三千,房租一个月两千,吃饭还得多少,动不动还总想出去吃出去玩儿,自己花是一点儿都不心疼,家里什么都看不着你的影儿。”母亲跟进了厨房,一边说一边把拿着筷子的颜望挤到一旁,将蒸锅里冒着热气的白馒头徒手捡到盘子里,“咔哒”往茶几上一撂,脱鞋盘腿上了沙发,乜着眼看儿子端上菜和碗。
颜望没答话,给母亲递了筷子。
“你吃猫食?”看颜望半个馒头就放下筷,母亲不悦,却又见他从茶几下剥了药吃,话锋一转:“咋还在吃这死贵的药?”见颜望不答,“我看你啥都不会,一天到晚就会想这么多!过了年也二十七了,就不能让我和你爸省点心?”
“回了。吃过了。”手机消息忽然亮起来,颜望才想起下楼前答应陈希声要回消息。回过之后手指仍搁在界面,聊天背景是两人今秋漫步母校银杏长街时颜望拍的陈希声。他就此出了神,忽然想起当时陈希声满心不愿却还是依他所言举起一片银杏放在左眼前,和他在陈希声手机界面放在右眼一样,笑容干净纯粹,露出的眼睛倒映的只有天地和彼此。鼻子忽然堵得厉害。
忽然想见他。
“……还说要见见你——颜望!”
颜望回过神来。他锁上屏幕:“谁?”
“你表舅啊,你小时候村头那户姑爷家的。人家现在在乡……”
“‘有头有脸’——你不是电话里说了吗?”
“可不!哼,你别瞧不起人家。就算没读过几年书,人家一样现在是个官儿。也就你白眼儿狼不念着人家的好,可我说了你在C大读完研,大伙都替你高兴,你表舅去年就和我说了,要你回去,肯定先可着你安排单位。”
“别扯了。我这儿工作都已经看好了。”
“跟你在这费心巴力能讨着啥好似的。人家二婚那边儿有个女儿,那也是正正经经的大学生,老早就想认识你。你倒好,读书几年不着家!”
颜望觉出不对,皱着眉头打住:“我连她爸都不熟,这么远有什么好认识的?”
“拉倒!你以为我不知道你的?见见能掉块肉?你爸可总是给我托梦说想抱孙子呢,其他的我管不了,这你就意思意思结个婚生个孩子不行?”
“妈!”颜望握了握拳头,眼前黑雾氤氲,与昨天在浴室晕厥前情景仿佛,耳边甚至听得见血液流向颅顶。他压抑着怒火:“你就别动歪心思祸害别人了!”
“是,你妈管不了你,可你妈就你这么一个儿子,好不容易给你养大,供你念书,你该越念越懂道理才是!咋还越念越回去?上大学那年我花多少钱给你摆了六桌?那些个亲戚谁不知道我劳苦功高——不欠着你老颜家!要不是你爷老念着让你回去你不回去,你以为我愿意来你这窝?”
颜望的眸子冷下来:“他当初拿着棍子让我滚,现在要见我能是什么事?”
“还不是看你也老大不小了?天天坐炕上叨叨骂你妈,尿盆子掀了也没他嘴臭!说我生了个断子绝孙的货!人活一张脸,树活一张皮。我管不了你,你也得可怜可怜你妈一年三百六十五天给人戳着脊梁骨抬不起头,你还不能回去做做样子给他也给别人看看?”母亲说到自己,眼泪便并不出乎意料地落下来。颜望知道这样想是错的的,但却仍旧觉得眼前红着眼抹着泪、口中却不饶人的母亲要比方才在小区门口嘘寒问暖的人熟悉得多。
“我要是回去把这事儿捅出来,恐怕你们才会觉得更丢脸吧?”颜望不动声色地抽了纸巾递去,却被母亲利落拍开,便也没有坚持。
“你不去?”
“不去。”
母亲闻言屏息看他两秒,骤然站起身来,手一伸将才放在沙发扶手上半人高的背包甩到背上,发出沉闷的一响,也不看颜望一眼,抬脚就往门外走去,一只拖鞋踢到门边。颜望脖颈后的筋跳得像濒死挣扎的鱼,却还是侧身挡住母亲:“这是干嘛?”
“当初你爷爷的话就是对的。你敢出那门,就不是颜家人。你不回去不就是不认那个家了吗?那你也不是我儿子。我干嘛还留在这儿?”母亲用力怼着他的胳膊,“让开——我就说几句话,就能把你给说抑郁?我看你就是想一个人过一辈子,谁都不关心你你才舒坦!你小时候多懂事儿啊,姓陈的怎么把你害成这样……”
“别闹了!”颜望终于一手抓住了母亲胡乱在眼前挥舞的胳膊,微微用力沉着眉眼将她往后攘,“当初我就说过,没有姓陈的,也会有姓李的姓张的姓刘的,但归根结底都不是他们怎么样,而是你儿子就是这样——不是你想要我成为的那样,而是我自己选择的这样!除开那一样,我和其他人没有不一样,只要你愿意,我们可以一起孝顺你和爷爷。这次陈希声听说你过来过年,把什么都张罗好了……”
“我们不愿意!”母亲的唾沫喷到颜望眼中,声泪俱下,“谁家孩子长大了不结婚、不生孩子?”她往沙发上一坐,布满老茧沟壑的双手捂住脸,泪水随着肩膀的耸动从指缝间划漏。
颜望站在原地,呕吐的欲望愈胜,指尖不自觉地颤抖。
母子在令人窒息的沉默中对峙着。母亲抽泣着抬起头,看颜望固执地咬着唇却红了眼眶,泪水一眨眼便落下来的模样,终于上前一把抓住了儿子的肩膀,语气因着哀求软了些,“崽崽,你就看在妈的份上,回去看看你爷,他也七老八十了。说实在话,你还不知道?他也就那一张嘴厉害……”
“我们没什么好说的。”颜望疲倦至极,却又对母亲这样久违的温柔而产生了毒瘾般的贪恋。
*
陈希声从副驾拿过大衣,一手拔出车钥匙,一手打开车门,动作利落,赶向出口的步履匆匆。穿上大衣后,又从裤袋掏出手机打字:“我到安检了。路上有点堵。”消息并没有立刻得到回复,陈希声依约走到人来人往的安检不远处,看着聊天背景里的颜望,眼神柔了一瞬,锁屏之后便只有双手插兜站在涌向安检口和在旁惜别的人群之外,目光不辨悲喜。
兜里的手机忽然震动,陈希声回过神来,低头读颜望的消息:“我也到了。”他抬起头看向人群,却不防忽然被人从身后抱住。
熟悉的触感让陈希声失笑,举起手臂转过身去,弯了眉眼:“妈呢?”
周围人若有若无的打量让颜望抿了抿唇:“我说去厕所。”
“那你回去,要按时吃药。”陈希声嘱咐,却不妨忽然被颜望牵起手,真向着机场外的卫生间走去。陈希声顺从,颜望的依恋和不悦却也让他不放心:“不论有什么事,一定告诉我。”
卫生间的人来去匆匆,陈希声和颜望进到内里,却意外他步履不停,一路走到最内侧的残障人士专用的隔间:“崽崽?”
颜望走进隔间,将陈希声拉进来,顺手锁上了门。声音嘈杂,隔间内里大多被堆放的卫生用具占用,剩下的空间并不大,气味也不好,两人隔着马桶站得拥挤且狼狈。但在颜望攀上他的肩膀时,却彼此能感到对方加快的心跳和微微颤抖的呼吸。陈希声不自觉地吞咽了一下,他低下头,颜望也闭眼凑上来。
颜望吻得急切,陈希声甚至被他带得向后一仰。站稳之后摸进颜望的羽绒服内里,扶上他的后背,跨过脖颈,又伸出来抚摸爱人耳廓,指尖蜷缩又伸展。这个吻并没有持续多久,颜望却只是在退出后用力地抱紧了眼前人。
仿佛世界是虚幻的,只有肢体的紧密相连才能让人确定彼此的存在。
陈希声用另一只手食指抹去颜望嘴角暧昧的银线,还放在人外套中的手却轻轻拍着后背。“我等你回来。”他低头轻轻地啄了一下颜望红起来的眼眶,努力弯了弯眼,“新年快乐。”他把手退回来,却意外在途中被尖锐划了一下。
颜望蹙眉低头把羽绒服的拉链更打开了些,陈希声这才看见在他内袋里探出一指宽的照片,顺手夹了出来,看清之后,眼神闪了闪:“这个留给我好不好?”
“那你保管好。”
“等你回来,咱们就去再照一张。到时候买一个可以装两张的相框。”
“……你一个人在家,不要老是点外卖,不要应酬到太晚——”颜望说到一半,隔间的门却从外部被敲响。
“每晚都要打电话,如果不行就发消息。”陈希声低声笑着接过他的话,“知道了——走吧?你先出去,要是妈等着急了到门口,我就不和你一起出去了。”
颜望敛下眼不答话,陈希声便拉开了隔间的插销送他到男厕门口,一手拉开大衣一侧,一手将照片对他示意地一挥,放进口袋又扣上纽扣,衣服放回来后将大衣扣子扣上,轻轻在外拍了贴近心脏的照片两下,冲着回头的颜望露出笑。
在洗手池刻意磨蹭洗完了手,陈希声走出卫生间目送颜望和母亲一起排队经过安检。尽管不见人,他却仍旧等到起飞的时间过后才转身离开。陈希声眼中含了落寞,仰望客机划过,尾后拖出柔软又凌厉的云线,夕阳滑落钢筋水泥铸成的铁山后,天空一半苍蓝暗色,一半如血温热黏腻,两色并不突兀地在喧嚣人世的四面原野上汇流晕散,星斗对应的宇内万物,蛰伏而并不止息。
*
“我也到了。”
陈希声上翻消息记录,在看到机场那日颜望最后所发,而自己尚未来得及看便被抱了满怀的消息,眼波漾了一下。接下来两人每日的聊天记录渐长,一直到两天前突兀地停止。
陈希声有些疲惫地往飞机靠背上靠去,指下聊天记录全部来自右边的气泡。
星期五 19:52
回来了
好累
星期五 20:34
今晚吃牛肉面
[照片]
星期五 20:50
吃完了
你吃了什么,记得吃药
星期五 23:13
视频吗
明天可以睡个懒觉
还记得第一次见面和你一起去书店吗?我连王尔德的《夜莺与玫瑰》都没听过
文化荒漠哈哈哈
昨天 00:07
晚安
昨天 9:09
醒了吗
电话怎么关机了
看到了给我发个消息吧
记得吃药
昨天 11:38
崽崽,我打妈的电话一直在通话中,我是不是被拉黑了?
看到了给我回个消息
昨天 11:46
不方便的话,就给王哥打一个电话或者发消息,让他转告我
我很担心
记得吃药
昨天14:27
我订了明天一早去原城的机票,本来想买今天,但没有了
我爱你
5:28
我上飞机了
大概七点多到
陈希声熄灭屏幕,侧目望向舷窗外朝阳跃动,穿越翻腾云海,面上投下的阴影沉寂闵然。
颜望故乡所在的村庄在各类地图APP上并没有线路标注。清晨光芒熹微,西面负隅顽抗的暗色被逼至角落,陈希声裹紧了身上外套和围巾,在等待约定的士的间隙路边给颜望发消息:“我到了。记得吃药。”随着屏幕熄灭,他挫败地发现在此时除却一部电话与身份证上的户口信息,他竟再无其他方式与颜望相连。
“7000。”陈希声矮身坐进车后座,因为听不太清司机的口音,重复了一遍手机尾号。
“小伙儿不像本地人啊?”
“对,来旅游。”
司机“嗐”了一声:“原城能有啥好玩儿的?就一个公园儿一个破庙——平德就更没了。”
“不是。我……和同学约好了,先在他老家周围转一转,然后一起往东走看看海。”陈希声说着对颜望多年来熟悉的称谓,转头漫无目的地打量蛰伏在遥远天际的混凝土巨兽,忽然想起与颜望交往六年来,这还是他第一次踏足爱人被给予无限伤痛的故乡。
从柏油路到土路,从平顺到颠簸,陈希声的意识也从强撑的清醒堕入晦暗,是遥远而尖锐的唢呐将他从似乎无限坠落而无可琢磨的梦境中惊醒。陈希声茫然地抬头,但见车窗外入眼刺目的红,再定睛一看,原是吹打的乐队引着喜轿。唢呐和钹锣系的红绸,在黄尘飞扬中飘荡。
“才初三就有人结婚啊?”
“醒了?正好咱也快到啦。”司机从后视镜里看他一眼,又将眼转向窗外错过的迎亲队伍,“这可不是一般的结婚。”见陈希声疑惑,司机啧啧两声,“能有啥,本地叫‘撘尸骨’,你们怕没见过吧?”
陈希声闻言一怔,从字面隐约能推出是什么意思,虽然好奇,但见司机讳莫如深的样子,不由也有些肃然,最后看了那喜庆的队伍一眼,口下转开了话题:“要到了?那麻烦您,在镇上找个落脚的旅馆招待所的,把我放下吧。”他把手机连着充电宝的线拔掉,下车后给颜望发了个定位:“到镇上了。”
此时已是下午三点多,陈希声将唯一的背包放下,未吃早饭的胃已被饥饿抓扯得生疼,但却只觉想吐而并无食欲。他勉强喝了些水压了压,站在窗口看向楼下的街道。三轮货车和私家车来往拥挤,道边小贩在新年过后逐渐复苏,各自搭起而衔接紧密的尼罗遮阳棚颜色各异,罅隙间露出的黄土街道仍残留着未被扫净的鞭炮残渣。陈希声有些难以想象颜望口中幼时逢节才能到镇上赶集的欢喜。他叹了一口气,拉上被不明液体浸染的年久未清洗的窗帘,在感到落下的灰时颇狼狈地拍了拍头发,犹豫良久,转身走进浴室。
氤氲的蒸汽中,陈希声的呼吸沉重而缓慢。
突然,洗手台上的手机震动响起。陈希声手下一顿,屏住呼吸,思维还在怀疑自己是否停错的时候,身子已经冲出水幕拿起手机。指尖的水被匆匆擦去,陈希声颤抖着手点开来自颜望的消息。
“我在村里。下午六点让人去接你。”
下面是一张定位,看样子离陈希声并不远。
陈希声闭了闭眼,甚至能听见自己心脏狂跳不止的剧烈声响。他扯过挂在一旁的里衣,套到一半才忽然想起忘记擦去身上水渍,不由失笑。再拿过手机看看时间不过四点零七,陈希声深呼吸一口,把淋浴关上,拭净全身后毛巾搭在发上,重新穿好衣服,走出浴室时给颜望打了个电话。
“您所拨打的用户已关机,请稍后再拨。”
失望中夹杂着隐约的异样,陈希声转回微信聊天,重新点开定位看了看,退出后指尖在左边的白色信息框轻轻触了触,和着屏幕上残留的水迹,像那日在隔间里抚上颜望的唇。
“我拍了拍‘崽崽’说‘敬自由’”
跳出来的提示让陈希声指尖颤了颤,等到看清文字,他弯了弯眼,不知怎么放松了些,顺势回复:“好,那我去买点儿东西。爷爷抽烟吗?”等了几分钟并没有回复,陈希声在兜里揣了些以防没有二维码的纸币,手机放在大衣兜里下楼。
坐在街边小摊囫囵吃过打卤面,陈希声穿过马路到对面的水果店挑了几盒包装相较之下精致些的葡萄和草莓,又到小卖部买了两条软中华,时间临近六点,这才匆匆回赶。
进门右拐,旅馆一楼的翻皮的木沙发上坐着一个手脚拘谨的男人,抬头看了陈希声一眼,目光打量。陈希声反应过来,停住脚,对人礼貌颔首。
“姓陈?”男人站起来,身材矮小,有些长的裤脚耷拉在反光的皮鞋上,当地口音很重。
陈希声终于露出笑来:“你好,我是陈希声……您怎么称呼?”
“我是颜望的堂叔。”
“堂叔好。大老远来,真麻烦您了。”
听见陈希声并不见外的称呼,男人复又上下打量了他两眼,抬脚往外走:“路不远,走吧。”
陈希声答应一声,来不及上楼拿行李,跟在男人身后拿着火机走上前去递了一支烟:“堂叔您抽烟。”
男人的目光从他手上转到脸上,开口语气却很沉:“不会!”
陈希声有些愣怔,心下却并不意外,只若无其事地收回了手,笑道:“颜望也不抽烟,看来是家里教的好。”
男人乜了他一眼,没有说话。暮色四合,乡镇尽了,原野寂寥,前方暗沉的大地已零星晕开了灯火,陈希声碰了一鼻子灰,却只要想起那其中一盏是等待着自己的,便觉得无所畏惧。他静下心来敛眸计划接下来的做法,却没有看到身后男人看向他愈显晦暗的目光。
路过石桥拐进小巷,陈希声活动着因拎重物而僵硬的手指,却听见身后窸窸窣窣异响,有些诧异回头,身后却被猛地一推。他没有站住,跪倒在地,尚未明了发生了何事,双手便已被人反扣着扑倒,脸剐蹭过地面,石子嵌进肉里,灼烧般疼痛。“救……”张了张口未发出声音,陈希声的头被人拽起,狠狠挨了两巴掌,耳鸣剧烈,口腔中弥漫腥甜。
“王八三孙子舅揍!”眼前人影晃动,一口痰唾在面上,陈希声避无可避,闭了闭眼,听见人继续骂道,“呼死他——夷赖,膈应死人!”脸被压在地面,陈希声尽全力蜷缩着保护自己,脊骨被狠厉地踢了数下。
刺目的黑暗试图抹去暴行。
不知过了多久,陈希声动了动手指,因疼痛而压抑着吸了一口气,却被地上尘土呛得剧烈咳嗽起来,但好在借此清明许多。他抖着胳膊撑着自己坐起来,却一手按在了被人踩到泥里已经稀烂摸不出是什么的水果。陈希声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下意识裹紧了身上凌乱的外套,却忽然手指一顿,哆嗦着打开拉链,摸到内袋。照片的直角依然锋利,他颤颤巍巍摸出裤兜里的手机,划开手电筒。
手机忽然接连震动,陈希声颤抖着,点开消息。
20:50
颜望死了
自杀
今天早上配了阴婚
已经下葬了
我们家的事不用外人插手
晚上的事只是警告
滚
陈希声怔怔看着屏幕上的字,毫无征兆地,泪水砸在仍被手电筒照亮的照片上,灰尘与血迹斑驳的指间,年少的他们笑得像阳光。
温暖又美好。
陈希声指尖用力攥着照片,颤抖着,沉沉地吸气,蹲下身时脊骨痛得似乎断裂,星光不到此处,他哭得狼狈却无声无息。
*
房山村后山满是家族土坟,祭祖过后无事所求,便冷清下来。年代近些的碑前尚有烛泪香灰,年代旧些颓圮之下,大都早不知名谁。幸而沉重的岁月仍会更迭不休,青春的万物生长勃发,煦风撩过,春草便漫了山野。
一辆银灰色轿车停在山脚下,驾驶座上下来一个男人,西装革履,左胸别了一朵娇嫩的粉色蔷薇,皮鞋踩过土路上山,蒙了灰尘。
他轻车熟路地走到一座坟前,俯身抚摸碑上姓名,停驻良久。风从山下吹来,草木顺从低伏,万物温柔。
不知何时,墓前已经没有那个西装男人,只剩一朵茎秆修剪整齐的粉色蔷薇。
它在阳光的映射下变作鲜红,如同日出东方的天色,外瓣红同烈火,内心赤如绛玉,在微风的吹拂下轻轻颤动,若有若无像是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