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大利北部的夏天,十七岁男孩埃利欧赤裸上半身在房间里走动,白脸颊黑卷发,头发怎样凌乱都好看,雕塑似的眉脊和眼睛轮廓,脖颈间纤细银项链一闪,覆盖身体的肌肉薄到可忽略不计。
那种少年人的单薄清瘦,几乎没有脂肪,就像体内有静默无声的火,把脂肪燃尽了,囤积不住。
窗外传来汽车声,他悄声对小女友说,入侵者。走到窗口张望,满地荫影里驶来一辆绿汽车。
那人走下车,从容自信地寒暄,与他父母握手如仪。
来人叫奥利弗,是埃利欧父亲的助手。他一进他的房间就栽倒在床上,昏睡过去。
黄昏时光线收尽,埃利欧来叫他吃晚饭,为避免碰触,假装把书掉落地面。奥利弗醒来与他交谈几句,惺忪地说,Later。这是他第一次
看到有人讨论,埃利欧是什么时候爱上奥利弗的?奥利弗又是什么时候爱上埃利欧的?……
其实在爱情片里爱的起源不必解释,就像一场雨下了就是下了,不用气象台的人出来讲冷暖空气如何相遇,况且演员的相貌已经如此有说服力了,两个人可以胜任一切故事里令人一见痴心的角色。
奥利弗高壮如俊美的大兽,走动似有橐橐声,黯金色短发向后梳理,额头宽大,带笑的蓝眼睛仿佛知悉一切。
第二天清晨早餐桌边,埃利欧不动声色地望向他开敞的领口,暗金色胸毛里一个六芒星吊坠。那就是开始。他的心像蛋杯里的卵,被轻轻击打出破绽。
之后他们有一场草地排球比赛——《莫里斯》中曾出现一场草地板球比赛。
衣服扔在草地上作为场地界线,打球的和旁观的青年穿得都很少,露出所有能露出的皮肤,每张面孔都姣好,闪着光泽。
埃利欧拿着水瓶给别人时,奥利弗忽然跑过来抢下,仰头手指搭在肩胛骨上,指尖轻微用力,停留时间和亲昵程度都超过了熟不拘礼的范畴。
埃利欧一矮身子逃开。这本该是尴尬的一刻,但奥利弗泰然自若地把它处理掉了。
你的背神经紧张?你需要放松……然后把他交到旁边的女孩手中,丢下一个“later”,轻松脱身而去。
接下来夏日的节目轮流搬演,无非骑车游逛,游泳,听歌,晒太阳,弹琴,读书,跳舞。日光和熏风里的每一餐都如盛宴。
埃利欧奔跑时轻盈地刺破夏日空气,汗水和水池里的水在他体表如闪闪发光的釉。还有欲望如挥不去吹不掉的蝇子,盘旋、栖落在身体上。
每当奥利弗想要单方面结束交流,就轻巧地抛出一个“later”。当他说,去游泳吧,就伸手拉对方起来。他不容辩驳地掌控一切,说出的每句话都笃定,流利。
他永远不会露出破绽,永远成竹在胸。
大部分镜头是埃利欧的角度,让观者代入那种患得患失的心境。当他在树下木桌上听歌写曲子,奥利弗在远景中出现了,他坐下了,开始悠闲地聊天了。
谁没有过这样的经历呢?
暗恋者就像浑身生满木耳的树,看似静止不动,但所有耳孔都大张着,每条神经末梢都像磁石一样清晰地指向那个人的方向;
嫉妒的时候,故意在对方面前谈起自己跟别人的关系——埃利欧对父亲说,我昨天差点就做爱了。奥利弗的回应是在他面前亲吻共舞过的姑娘。
以及共行的时候,特意保持不远不近的距离,特意落后一点,从后面望着那个人的背影。
——我也曾那样做过。那酸楚的、时时绝望下一刻又充满希望的暗恋。
烟灰色衬衣。祖母绿色衬衣。牛仔蓝衣。粉色衬衣。鸭蛋青色衬衣。水蓝色衬衣。红色竖条纹衬衣。夏威夷花衬衣。横条纹蓝T恤。无袖蓝灰色T恤。无袖红蓝条纹T恤。红T恤。
旧牛仔长裤。卡其色长裤。海蓝色短衫。杏黄色短裤。砖红色短裤。深蓝绿花短裤。卡其短裤裤管里露出的修长光腿。
高帮白球鞋。踩塌后跟的帆布鞋。
挂在领口的太阳镜。手腕上的布带和电子表。手臂上淡金色的臂毛。鲑鱼粉和水仙黄的建筑物。
所有颜色被夏日的强光冲洗得浅淡,像要流淌,或飞去。
蓊郁果园,果实累累的杏树。无处不在的虫鸣,鸟鸣。石头水池里溅起的涟漪和水声。躺在湿漉漉的石头池边读书。
大而瘦的脚浸在水中,长的脚趾。自行车,两辆自行车,自行车座上因用力蹬腿而扭动的圆润臀部。肌肉厚实带有两道弧线的胸脯。肋骨的条状阴影。向后仰头时咽喉的曲线。
湿透了贴在大腿上的短裤。吃饱了风鼓涨起来、微微晃动的衣襟。衬衣上的条状湿渍。关门开门时回荡在空旷大屋子里的回声。
夜晚的钢琴曲。靠在门框上聆听的钢琴曲。风摇撼枝叶的沙沙声。雨打在枝叶上的滴答声。
仿佛能摸到晒得发烫的衣服,嗅到植物和皮肤被热浪蒸起的气息。
他们跟随教授到海边去看打捞起的雕塑,暮色下站立在海浪里,第一次互相呼叫对方的名字。
埃利欧。奥利弗。
接着,在近五十分钟的暗流汹涌之后,终于迎来了大段华彩。
《七日谈》的暗示:说出来还是死去?
说出来。说出来。说出来。隔着一战的残留遗址遥遥相对时说出来。
为什么告诉我这个?因为我觉得你应该知道,我想要你知道。
他小声把那句话重复了一遍,以肯定的语气,慢慢地说。再重复了一遍,因为我想要你知道。是讲给自己的。
又缓缓走向他,重复了第三遍。他们在另一边会合。埃利欧站在他面前等待回答,像孩童撒娇讨糖一样扭动上半身。
奥利弗食指指尖点在他胸口,他低头看了看他点中的地方。
他开始像个天真鲁莽的小战士一样扑上去。
他带他到自己的私密浅塘。这是我的地方,只属于我。斑斑树荫笼罩池面,池中是阿尔卑斯山上流下的雪水,水面反射的波光映在他衬衣上,大腿上。
一切静谧,如梦如幻。你会不会让我失望?埃利欧往前跨一大步,跨到他面前。
当他们躺在青草丛里,所有悬念得到回应,奥利弗伸手抚摸他嘴唇的轮廓,犹如抚摸海底古希腊雕塑的嘴唇,手掌沿着他下颌骨的线条滑过去。
他们有了第一个吻。然后是第二个。各种声音极其清晰,让人感同身受。
衣服和头发摩擦草叶的簌簌声,嘴唇张开舌头在其中运动的嗒嗒声,喘息声,表示制止的鼻音,深呼吸时空气穿过鼻腔的嘶嘶声……
那些声音像极细小的手指,搔着人灵魂褶皱里的茸毛。
在那段安宁得能听到心跳的段落之后,家中那两个聒噪的客人显得益发难以忍受。埃利欧鼻子出血,匆忙离席之后,奥利弗也心神不宁,进屋找他。
他走进狭窄幽暗的过道,坐在他身边……他给他按摩足心,像兄长照料病童。
低声轻柔的慰藉和交谈。轻笑。呻吟。
奥利弗大腿上股外侧肌有一道清晰阴影。埃利欧的手留恋在他肩头、脖颈。
他把他左脚放置在自己双腿间夹住,握着他右脚脚踝,情不自禁在脚背上一吻。
这个吻比之前草地中的吻更情致缠绵。然而次日奥利弗忽然避而不见,就像有心玩弄埃利欧一样。
折磨他一天一夜后,又给他留下“午夜见”的纸条。
他读到纸条后原地转了个圈,把字条按在嘴上亲吻。
此后就是总也等不来的午夜。白昼悠长。教授跟奥利弗讨论雕塑的身体曲线与欲望,一墙之隔,埃利欧躺在外面沙发上辗转,听他们说话,度秒如年。
午后餐桌上他边说话边看表,奥利弗手握着他的手腕,询问时间,公开亲昵里隐藏着只有他们知道的调情。
有客人来访,晚上,埃利欧为那对同性恋情侣演奏钢琴。远处奥利弗悄悄进屋上楼。他结束表演,拙劣地伪装哈欠,上楼去。夜色中他在露台上找到奥利弗,这一天的煎熬终于结束了。
到此处,真有点“螺蛳壳里做道场”,最简单的场景人物也做出了一波三折和简直不输给谍战片的揪心悬念。
只能说爱本身就是千回百转的事,并无天灾人祸和命悬一线或世界即将毁灭时的拼死逃亡,所有波澜只发生在一个少年心里。
爱或不爱,但却一样驰魂夺魄,荡气回肠——最私人的往往也最普世,只要观者爱上角色,跳进他的鞋子里,也会跟着他屏住呼吸,如临大敌。
月光里他们并肩靠在床边。柔韧地向后弯折的腰。想跳到他身上的努力。缓缓挪动,踏到他脚趾上的赤脚。夜虫鸣叫。交叠的粗与细的肢体。
枕头上关于名字的约定。用衬衣擦拭胸口。黄色花纹枕头。翌日清晨到池塘游泳,洗净身上痕迹。
奥利弗到镇上去,他忍不住去找他,站在他面前抚摸他吻过的嘴唇。
接下来是最棒最性感的一幕。安静凌乱的房间里,少年对着阳光把玩熟透的桃子,长而白的手指像达芬奇的画。指尖深深掐进果实的凹陷,掏出果核。细微的、多汁的声音充满性暗示。
汁液淋漓流在胸口,他用桃子自慰。奥利弗进来,从他胸口一路吻下去,从他肉体的味道发现了秘密,作势要咬一口桃子。他们争夺。
他忽地扑进他怀中痛哭。我不想让你走。
告别之前,还有几天最后的狂欢。音乐变成梦呓似的温柔轻唱。
翠绿山野里,兽一样欢乐,狂叫,喊着自己的名字呼唤对方,开着黄色雏菊的瀑布边,一前一后奋力向山上攀登,期间忽然停顿下来抚摸他面孔。
异地小城夜晚街头的歌唱,呕吐,搀扶,亲吻。奥利弗从逐渐亮起的旅店窗口走回床边,坐下,凝视他,面孔上终于现出悲戚。
车站月台上说不出话的面面相觑,难以结束的拥抱。列车远去时,窗户里没有伸出告别的手臂。
对这次恋情来说,此即永诀。
少年几乎承受不住,他瘫坐在车站的椅子上,不知如何是好,最后不得不打电话求母亲来接。受到重创后想要见到母亲的面孔,如此孩子气、令人动怜的一举。
他坐在母亲车里,支着头,像吃了什么极难吃的东西吐不出,愁苦得整张脸要掉下来,连痛哭的力气也丧失了。
那就是离别的滋味。
告别是死去一点点,送走深爱的人,是一次濒死体验,像一条肢体被割掉,像身子被劈成两半。
世界成了杂乱堆积的线条,眼睛在看而看不到,软弱得随时要倒下去……然而那一切,也都会过去的。
最后这注定夭折的夏日罗曼史尚有余绪——那些余绪、回响,像画纸上的阴影线条一样,令块和面更立体。
雪天里来了一个电话,奥利弗告知订婚的消息。他先喊了埃利欧的名字,一连串地喊了十几次,在短暂的杂音后,他得到回应。
奥利弗。他说他记得一切。电话挂断。
他独自蹲在火炉前望着熊熊火焰,深深吸气,吐气,泪珠贯穿金橙色面颊。
蝇子回来了,在身上爬行,人们在身后忙碌,杯盘叮叮轻响,窗外大雪纷飞,他在冬日再次度过整个夏天,嘴角发出微笑。
这一天是节日,光明的节日,而他在阴影中。当他回过头去,少年时代已经结束了。
埃利欧。奥利弗。Later。Later。
《请以你的名字呼唤我》的原著,坦白讲,只是二流水平,不过,果真是二流小说才能改编出一流电影,电影把原著的缺陷变成了优点。
不蔓不枝,简洁到不能再简洁,真像老子所说,涤除玄览,纯澈如婴儿,元气充沛。
受力面积越小压强越大,这个故事因其心无旁骛的讲述而有了直抵人心的力量。
有趣的是虽有“同性”标签,但片子未涉及一丁点同性恋故事总要探讨的问题,把埃利欧或奥利弗置换成女性,所有情节依然成立。
宛如封在水晶球里的亭台楼宇间,两个水晶做的人恋爱了一回。
把水晶球晃一晃、颠倒再放正,它就下起雪来了。
当然,简洁绝不是简陋、简单,就像式样极简的白衬衣,对材质和版型的要求更高。
这部电影具有非常高级的审美(我的朋友H语),服化道摄录美都铆紧了没一个掉链子,共同交织成柔韧的经纬,稳稳托住这个故事,成为它迷人的质地和纹理。
李安说过一句话:“人们走进影院,你以为他们是来看演员,看导演的吗?不,他们是来看自己的。”
而这个故事的主角就是我们自己。埃利欧所做的,也都曾是我做过的,每一个细小环节都那么相似:走上去,逼近对方,坦白地发问,仰着头等待;并排躺着,坐起来端详,亲吻……
人人都曾是埃利欧。木心:“青春都有一份纯真、激情、向上、爱美、生动憨娈的意境,亦即是罗曼蒂克的醇髓,几乎可说少年青年个个是艺术家的坯、诗人的料、英雄豪杰的种。”
人人都有机会达到那种全神贯注、魂飞魄散的境界。
“年少”自然是一种美景,像植物初茁,不染尘埃。第一次刻骨铭心的爱长得像一辈子。
那种掏尽全部灵魂和热力、极端自私的爱法,每人也都只有一次机会。
而蒂莫西对此的演绎浑然天成,很多表演像是从骨头皮肉里出来的,比如他和奥利弗站在池塘里,被捶打了一下,他不依不饶地追上,噼里啪啦从背后打了好多次还回去, 稚态可掬。
又如他们并肩靠在床头,马上就要上床的时候,两人都有点忸怩,蒂莫西的方法是低头往前走了几步,又一个圆圈转回来,没骨头似的撞进人怀里。
这才是最电影的电影,它彻底站在宏大叙事和轰轰烈烈的对立面,舍弃所有助力,雄辩地证明了最原始元素的力量。
埃利欧和奥利弗,也有草地里的倾情,也有一件衬衣,一座山,但这电影不是《莫里斯》也不是《断背山》。
不要大时代风波,不要曲折离奇,不要情怀,只靠画面、声音、光,和演员的表演,就倾倒了所有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