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成了一天的任务,坐在书桌前,不知道该干什么了。有的时候总是这样,安排的任务提前完成,留出来的时间又不够我继续做点什么的时候,就会很尴尬。扫了一眼电脑桌面,最近听网易云也很少了,那首歌也很久没听了。
微凉森林雨一首略带伤感的纯音乐,在深夜你不小心滑到它,就再也不想切了。情绪真是奇妙,一到晚上就开始从脚底蔓延,漫过大腿的时候,悲伤大概就已经占领高地了。我有幸听过很多朋友的故事,绝大部分也是深夜手机震动,消息内容大概也不外乎“我崩溃了,我好难受,我该怎么办”,等等等等十分有画面感的措辞。深夜,躺在床上,侧起身来,这样手机会比较好拿一些。悲伤开始溢出身体,飘满空气,酸酸的味道像足了谁家的醋坛子打翻了一地。
现在,那首歌的旋律已经起来了,我觉得这种气氛还算好,没有过于渲染悲伤,也带了一些叛逆。我最怕听这首歌,因为我伴随着这个调子哭过很多次,有时候因为亲人,有时候因为自己。可我还是点开了。今天没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发生,只是想起一个前天已经见过的人,不过只是在梦里,还有墓下。
对于我而言,没有什么昨天还是前天见或不见,因为他从未离开过我。农历2月27为一年中最令人悲伤的一个节气,春分。如今很少会选择种地的你可能不会知道春分意味着什么,但十五天之后的日子,一定很熟悉,清明。祭奠已故亲人。
如果说对我最好的人,我会选我爸妈。如果说对我成长路程影响最大的人,我会选我爷爷,18岁起带领村民集体劳动,30余年村支书,整整70年共产党员,一辈子忠厚老实,一辈子勤勤恳恳,这是我作为孙子对他的赞美。
2017年我正式成为共产党员,我第一个打电话告诉他,他说我比他厉害,比他入党还要早。他告诉我,一定要遵守党章党规,一定要多做贡献,一定要敢于牺牲自己的利益。当时他好正式,不像是爷爷嘱咐孙子,更像是前辈告诫晚辈,我也没曾想过他会那样说,一个老共产党人那时深深的让我发麻了十几秒。
时间果真是不等人的,故人已辞黄鹤楼。我们如今也有这份闲心思能叛逆的把时钟拨回到小时候,就假装他头发还没有全白,身高还是180,扛着铁锹走在路上还是会受到其他人的爱慕。爷爷家里孩子众多,我爸是最小的一个,我是我家最小的一个,所以当我小学的时候,我爷爷已经70几岁了,我也是不久前才意识到,他那时候都70岁了,他可真不像个70的老头。我家有个超大的院子,小时候玩儿的花样众多,他在院子里挖了个坑,埋了根木头,钉了块木板,板子上用硬水管折了个圈,熟悉的人可能已经有画面了,在自己院子里,在那个年代里,在农村里,打篮球是多么奢侈的一件事。
我们家总是很不幸,奶奶去世的早,爸爸时运不济。有一天,噩耗传来,我爸出车祸了,人没事,但是另一方出现了伤亡。2004年,20万,仅仅是这两个数字就足够让人打颤的了。我妈眼睛哭肿了,四处求人借钱,毫不夸张的说,整日以泪洗面。我爷爷把仅有的钱全部拿了出来,怕对方报复,每天接送我上学,他虽然身体好,但总归是70几岁的人了,还有哮喘,总是不如我这个小孩子的。他跟不上我了,“你先走,我在后边看着你。”我到了学校门口,他已经离我好远了,我朝他招手。他没有回,转身回去了,放学的时候,他又出现了。
之后,我就上了初中,全家搬到了城里,见他的时间也不多了。有时候回家也只能跟他讲几句话就急匆匆的要走了。我最喜欢还没进门,就在院子里喊,爷爷,我回来了。用普通话写在这里,总感觉感情没有那么深刻,但是用我们的方言来说,就能体会到那种孙子想念爷爷的迫切之情了,文字也是很难做到感同身受。他也总会大声的回我“唉,回来了啊”。只是我没有发现,应答声一次比一次低了。他喊不上去了。
我的好多姐姐哥哥有时候经常问我,他家儿子或者女儿特别不听话怎么办啊,我总是回答他们,太正常了,青春期,正当叛逆,过了这段时间就好了。我也才想起来,我叛逆过,有的时候爸妈回去看他,我为了跟朋友玩儿都没有回去。有好几次,我都感觉村里啥也没有,我回去干啥。爸妈劝我不过,就随我的心愿了。如今,后悔这个词我真不想提,一个年龄段有一个年龄段的烦恼,我无法回到叛逆期告诉当时的自己,去看看他吧,他想你了。
上了大学,离家更远了,也大概回归了善良的天性。每逢暑假寒假总是会赶着去看望他,给他洗碗,给他收拾家里,跟他聊最近省委或者中央有什么人事变动,十九大出了什么新政策,他虽然说话有点喘,但是跟我讲起这些来总是能流利的说完。他老了,老到了自己照顾不了自己的程度了,吃饭开始自己凑活了,家里乱糟糟也没有力气收拾了。我们把他接到了城里的家里。他睡爸妈的卧室。爸妈搬上了楼睡我的卧室,我搬到爸妈的卧室陪他。爸爸有腿伤走路不利索,妈妈有骨刺,上楼的费劲程度和爸爸也相差无几。但是没有人有一句怨言,我们知道我们照顾的这个人,我们十分愿意照顾,不仅仅是因为血缘。他做的事,给这个大家庭灌输的那些道理我们都接受,我们知道,他是个好人。
老人在城里总是不如在农村方便,没有了老朋友,也没有了可以坐下来谈天看路人的石墩。取而代之的是满路的汽车,爸妈总是很不放心他一个人出去。天气不错,我特别想带他出去转转,我相信他在儿子家呆着也一定憋坏了。带上了老花镜,不是为了看路,是为了挡风,风一吹他总是会流眼泪。他拄着拐,我扶着他,他看起来很开心的样子但又不太想表现的过于明显,走路越来越慢了,说话气力也越来越小了。我扶他坐在街边的凳子上,我去买了瓶水,回来的时候。我呆住了,我真的看到了被人精心修剪过得照片才会出现的模样。他戴着老花镜,穿的衣服干净整洁,双手拄拐,腰弯着,使劲儿抬着头,看着路边的车。我有点不太想过去,我怕那样会打扰到他。
之后出去的时间越来越少,他也没有了多少要出去看看的欲望,因为他很容易就会累,走路开始脚拖着地,睡觉要插着伯伯买个他的氧气瓶,每天喝着治疗哮喘的偏方,总是会在吃饭的时候叫我拿咸菜过来,说他嘴里没味道。他说话变少了,经常坐着看着电视就打盹,睡觉占据了他日常生活的大半部分。也只有跟我聊以前的事,他才会露出久违的激情。他的记忆总是很神奇,几天前发生的事,他可能记不得,但是四五十年前,谁家发生了什么,谁跟谁是亲戚,谁家的闺女嫁到了哪个村,他记得比我爸妈还详细。我总喜欢问他,“爷爷你见过日本人嘛,害怕嘛”,他说,“见过,不怕”。
他知道我考研要考政治,有一天就让我妈打电话给我说,“我说你记着啊,中共七大是1945年召开的,三大改造是1956年完成的,改革开放是1978年”。说完之后,就把电话给我妈了,我能感受到他还有话要跟我说,只是喘的说不出来了,我能感觉到他话没说完的无力感,还有想把他知道的都告诉我的急迫感。那些年份我记得好深刻,一个都不会忘记。
去年这个时候,考研分数刚出的时候,我跟他说了结果不是很好。他看着我没有说话,等我爸妈都出门了,他叫我下楼,叫的很费劲因为他声音没有那么大了。他扶着楼梯,手里抓着皱了的20块钱,告诉我,去买点好吃的,没考上没关系,再来一年。我转过头哭了,哭的好惨。
过年的时候,家里挂了红灯笼,他问了我两三次灯笼多少钱,哪里买的,我也回答了他好几次。几天后,他嘱咐了我一件事,让我开学前去帮他买几个灯笼,就是家里过年的时候挂的那种,要三个。我说往哪儿挂啊,他说天气暖和了,他要回村里住一段时间。我妈正好听到了,说不让他回去,没有人照顾他。我也坚持不让他走,于是灯笼的事就没有了下文。我开学了,再次离开了家。
有一天打电话回家,我问爷爷睡了没有,爸妈说已经睡了。过了几天我还是打电话,问爷爷在不在,没有等他们回话,我听见人声嘈杂,爸妈瞒不下去了说是在医院,爷爷有点晕,问题不大,叫我不要担心。我听了那种善意的谎言。后来再给爸妈打电话,爸妈说爷爷回村里住了,姑姑在照顾他,我给爷爷的座机打电话,响了好久没有人接。我给姑姑打电话,姑父说刚好姑姑今天跟他一起去弄点菜回来。我说好吧,跟姑父聊了几句便草草挂了电话。心神很是不宁,我已经很久没有听到他的声音了,我想听他讲话,我想跟他说我毕业的时候拿了好多奖,我想告诉他我党员关系转移的事情。我迫不及待的把“给爷爷打电话”这几个字写上了我的日程板。
终于姑姑给我打电话了,是爷爷接的,他问我最近怎么样,像往常一样嘱咐我不要跟人打架,好好学习,不要累着自己,要劳逸结合,要注意最近的时事政治。
7月,同样是深夜,我辗转难眠,望着窗外的月光,很亮。5点多了才迷迷糊糊闭上眼,7点,表哥打来电话,他没有开门见山,问我最近忙不忙,我说还行,我还以为他要问我前几天他让我帮他做个东西做的怎么样了,我也准备跟他说已经做好了,然后再赶紧恶补一觉。他似乎有些哽咽,咱爷去世了,没有多余的话。我呆住了,我呆住了,我呆住了,就算是现在想起那些画面来,我还是会呆住,我不知道这是怎样一种表达情感的方式。随后便是大哭,22年以来哭的最撕心裂肺的一次,我的身体在颤抖,我无法控制情绪,它像一列载满客的火车向我撞过来,没有一丝一毫给你躺好接受这一切的准备,它就那样直冲冲的撞你胸口,不留情面。
打电话给妈妈,妈妈也泣不成声,只是跟我说,是今天早上的事,你联系你哥尽快回来吧。我打电话给我哥,他不知道这件事,我很不希望自己会是去告诉别人这件事的人,爷爷对哥哥也很好,哥哥对爷爷也很好,我没有办法压抑自己问他现在忙不忙,方不方便讲话,电话接通,我听到他的声音,我再次崩溃了。“爷爷去世了”,哥哥沉默了一下,挂了。过了几分钟,给我回过电话来了,沙哑着说,让我去上海找他,一起回家。我能体会到他跟我一样的悲痛。他在外地的时间多,和爷爷在一起的时间更少。
我上了地铁,看着对面窗户里的自己,眼泪不自觉的留下来了,对面的大叔一直在看着我。我终于知道有些事,我们没有办法挽回,我们没有办法左右,比如亲人离世。我在想他怎么样了,人去世之后是什么状态,还会有思想吗,我企图用为数不多的学过的科学皮毛去解释人的去世是一种什么现象,但是没过几分钟我就放弃了,面对人的离开,科学显得那么苍白无力。到了上海,见了哥哥,往常很活泼的他,一路几乎没有跟我说话,眼睛里,加了好几个晚班一直没有缓过来 的血丝和大哭之后的泛红交杂在一起。那一刻,我知道血缘亲情的牵扯究竟多么有力量。哥哥买了最快也是最贵的机票,我们差一点误了航班,走错了航站楼,地勤劝我们放弃吧,还有十分钟就停检了。我们并不想轻易放弃,我们跑,背着包在浦东国际机场的地下通道里跑,仿佛只要跑得够快,就能暂时忘记我们将要回家奔丧,就能忘记那个人还好好的在家等我们回家。
回到家,悲伤再次涌上心头,看着他的照片,回想起认真做篮球架子的他,回想起送我上学,怕我受欺负的他,回想起悄悄给我钱让我买收音机来学英语的他,回想起讲起国家大事就激动异常的他,回想起街边椅子上端详的他,我趴在地上,久久起不来,那一刻,好像我的世界崩塌了。
听妈妈说,爷爷上次去医院,是心衰,医生说没有多少日子了,我们很不愿意听见或者看见这句话,爸妈没有告诉我们,怕我们担心。我看到家里的白色对联,妈妈说,那时爷爷在医院的时候交代一位哥哥代笔的,所有的都是他自己想出来的。他把每个人都写到对联里去了,儿子,儿媳,女儿,女婿,孙子,外孙,孙媳,外孙媳,侄儿,外甥。外边的墙被刷成了黄色,走廊里挂着那三个灯笼,那时一个姐姐去我家看望他时,他嘱咐买的。我擦掉了墙上铭牌上边的灰尘,那几个字闪闪发光。院子里种着菜,旁边摆着他以前晒太阳做的椅子,一切回到了原来的样子,只是那个人不在了。
他没有受太大的委屈,病痛的折磨也比其他老人少一些,儿子儿媳都很孝顺。听姑姑说,爷爷时常给看望他的老朋友念叨,老五家大孙子准备去国外学习,小孙子是正式共产党员。我爱臆想的坏毛病又犯了,画面中,他仿佛回到了年轻的时候,声音洪亮,说多快也不会喘。他嘱咐后辈,当他去世的时候,不要穿丧服,要穿黑色衣服,胸前别一朵花,哥哥很理解爷爷的心思便照做了。
从那时起,爷爷便活在了我心里,我经常在心里告诉他现在日子好起来了,二战也有些眉目了,国家发展的不错,家里也都挺好的。相信如果他现在还在世,一定会痛斥那些引发疫情的人。他就是那样一个人,我知道他会那样做的。
前天,我梦见他了,是年轻时候的他,个子很高,头发很黑,干活很卖力,扯着嗓门招呼村里种地,那个样子,就好像他从来没有离开过一样。
夜深了,睡不着的人悲伤早已溢满,那些逝去的记忆会化作天上的星星,守护着你。歌已经放完了,旋律在空中飘着,星星在闪闪发着光。不久天又会亮起来,那时候我们会忘记深夜发生了什么,继续在琐事中徘徊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