杏杂饭的滋味

周末的早晨,门当当地响了两声,我心想会是谁呢?这么早,不会是走错门了吧?

打开门一看,原来是五楼的阿婆,脸上笑开了花,端了一摞炸好的油饼轻轻地说:“给你们送早饭来了,榨点豆浆,就点咸菜就成顿儿,我呀怕送晚了害你们做下饭着。”

我的心顿时就被暖化了,阿婆的脸是那么美好,一下子把我拉回了童年。

秀珍姨家和我家是邻居,只隔着一道矮强,两家相处极好。

我家炸了油糕,妈妈总是满满堆一盆唤我给姨家送去。

我非常喜欢这个差事,飞也似地冲出大门,推门入院喊一嗓子“炸糕来喽”,紧接着来一个漂亮的180度正反转用后背旋开门帘,国平哥和妹妹晓萍、晓玲就会像小鸟一样欢快地凑过来抢着吃。滋滋滋的热糕用牙齿清清一咬,脆酥酥的嚓嚓声,一口下去便烫得像小猴一样跳来跳去……

每当这个时候,我总是笑眯眯地看着这一幕,仿佛在欣赏我导演的杰作一般。

这个油糕盆就留在姨家,哪天她家做了好吃食,再给我家飞递过来,有时候着忙就用自家碗盆送来,时间长了连妈妈们也忘了哪个是自家的,索性就这么接来送去地互用着。

我们小孩子能常吃到稀罕的饭食自然欢喜,现在想起我们合家做的杏杂饭竟连口水都找回了记忆,仿佛飞也似的回到了故乡。

杏杂饭是吉县一种以苦杏仁为主要原料的汤面,制作过程费时费力又有中毒风险,寻常日子很难吃到。传统说法是一年吃两顿:正月最后一天吃,寓意要熬去一年的晦气,苦尽甘来。二月初二再吃,意在用苦杏仁之毒气熏走家中毒虫,以毒攻毒。

我们五六家人聚在一起男女老少齐上阵,仿佛在准备过一个隆重的节日似的。

妇女们说笑着和面压面,老爷们儿就在院子里一边砸杏核,一边吐着烟圈儿,我们小孩子趁着检豆子的当儿把豆子塞进小伙伴儿的衣领里嬉闹追逐,连80多岁的国平奶奶也盘腿坐在青石板上的蒲团上,一摇一晃地在阳光下轻捻着麦粒,口里念念有词,慈祥安然。

母亲掌勺的神情可比平常要庄重许多,先在炉膛坐一口直径足有二尺六七的大铁锅,小心地盘好足够的水,一瓢一瓢地舀进锅里,然后用梨木擀杖把杏仁碾碎,连同裹在白色杏仁外面的褐衣一起凉水下锅,这才用木柴点火,烧水。

水开后,母亲用那柄长把铜勺儿,伸到锅里舀一下,再高高举过头顶,微倾着慢慢往锅里倒,杏仁的香味就一勺一勺地氤氲到空气中,飘散到院子里,钻进鼻孔,勾起我们对杏杂饭味道的无限回想。

一直要扬到不见白沫后,才盖上锅盖,继续熬。熬开后白沫再次聚集,就接着再扬。经过七熬七扬七盖盖儿后再次熬开,白沫就不见了,看见母亲仔细地浅尝一点杏仁汤,轻轻地点了一下头,我就知道“苦”熬过去了。

尝汤是有中毒风险的,因为生苦杏仁熬汤有剧毒,在反复扬的过程中,有毒成分会随着水汽蒸发掉,没有经验的人把握不好扬汤的分寸,是不敢轻易做的。

确认去毒之后,将小米、麦仁、干豆角段、彩纹菜豆和泡开的黄豆下入锅中再开始煮,直到最难煮的菜豆都熟透了,再放进去白萝卜丝。杏仁的微苦,菜豆的沉郁,麦仁的淡雅,黄豆的清香,统统被小米沁出的浆汁粘在一起混合成了一种特有的香,清爽的白萝卜丝使这个香味尝起来更鲜。

面条是用一把约二尺长的长刀在大面案板子上切出的,一缕一缕整整齐齐地码了一排。只见母亲在云雾缭绕间一手麻利地抖面入锅,一手拿筷子轻搅,待三煮三沸后,撒点盐巴、拈点花椒面儿就成了。虽然只有这两种最简单的佐料,但只是闻一鼻子,就一定被这香味牢牢地拴住了,什么大事都等饭后再说吧,民以食为天!

连面带汤地吃进一口,香软滑韧沙脆绵,分不清谁是谁了,种子的香醇让味蕾为之深深着迷,舌尖细品,牙齿也轻磨慢嚼留恋这难得的食物。我们小孩子还会一脸幸福地舔了碗,不知足地围着锅边等着瓜分最后一底子汤。

就这么一顿朴素的农家饭把邻里乡亲联系在了一起,人们一大早吃过饭后就用一整个上午来慢慢儿地准备,等待,闻过一层又一层的香,聊过一茬儿又一茬儿的天,娃儿们闹了好,好了闹过一回又一回后,太阳终于爬到天顶上看着一院子的人吃面,靠墙根儿的,蹲门槛儿的,围着红漆小方桌的,坐炕沿儿的,还有盘坐蒲团上没牙老奶奶手里端着的,都是同一碗饭,没有吃过杏杂饭的人是无法想象其中滋味的。

自从搬离那个院子,再也没有吃过杏杂饭,我以为我忘了,却不曾想在远离家乡的北京,我的妈妈和楼上的阿婆也有了互换的碗盆和同吃的饭。

这种温暖让我突然明白杏杂饭的滋味已经深埋心底,如何能忘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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