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子喜欢通过类比来讲道理。类比之为类比,其所作之比首先要被理解,这样才能借此比来理解正在讲述的道理。而孟子的比有时候却不那么好理解,这样就可能理解不了他讲的道理,下面就是这样的一个问题。
齐饥。陈臻曰:“国人皆以夫子将复为发棠,殆不可复。”孟子曰:“是为冯妇也。晋人有冯妇者,善搏虎,卒为善士。则之野,有众逐虎。虎负嵎,莫之敢撄。望见冯妇,趋而迎之。冯妇攘臂下车。众皆悦之,其为士者笑之。”《孟子•尽心下》
这究竟在说什么?陈臻揣摩孟子可能不会再请齐王开仓放粮赈济百姓了。没有交待背景。孟子就讲冯妇的故事,说他开始善猎杀老虎,后来做读书人了,再后来遇到众人围猎一只猛虎,那虎背靠大石直视众人,没人敢上前,大家看冯妇来了就请他下手,冯妇欣然同意,撸起袖子奔老虎去了。最后说冯妇“为士者笑”。士者因何而笑?
我首先想到孔子的教训:“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孟子自己也说过:“莫非命也,顺受其正。是故知命者,不立乎岩墙之下。”就是说冯妇之所以为士人笑,是因为鲁莽,面对老虎,一只被逼急的为了保命而负隅顽抗的老虎,他竟然“攘臂下车”,这不是送命吗?所以被众人笑?儒生讲“君子临危不乱”,他这虽然没有乱,但这种不加思考的行为有些鲁莽,不属于君子行为,因此被众人笑?
孔子强调君子要行仁,这没错,这是行天道,顶天立地,但不能被别人要挟,不能被别人呼呵着做仁义之事,即不能被别人道德绑架。《论语》中的原文是这样说的:
宰我问曰:“仁者,虽告之曰:‘井有仁焉。’其从之也?”子曰:“何为其然也?君子可逝也,不可陷也;可欺也,不可罔也。”
宰我据说也是一个贤人,但跟孔子学习时总是出幺蛾子,不是说不该守孝三年,那样太长了,耽误事,就是大白天睡觉,以至于孔子说他朽木不可雕也。先放下他不说,这话也许不是他想说的,也肯定有人这样戏弄儒生。孔子回答得很好,你不能拿行仁义的事陷害君子。君子自己舍生取义可以,但君子不是那种被利用的工具或者可以小看的人,君子既庄严更有尊严,那些猥琐小人靠边站。如果把冯妇的行为跟这一条对比,不就呈现出冯妇是被陷害被迷惑了吗?他本人也不够智慧,所以被笑?
这似乎又不对,因为前面的逻辑有问题,预设了结果,假想冯妇是被迷惑乃至被陷害很可能被穷凶极恶的老虎吃掉。但为什么不能是另一种结局呢?即冯妇很享受这个过程,不但没被老虎伤到或者咬死,还杀死了老虎。一般的捕猎者不行不代表冯妇也不行,毕竟他以前可是“善搏虎”者!人家冯妇艺高人胆大,之所以敢揽这瓷器活,就是因为人家有金刚钻。
还别说,还真有按照这种思路而流传的故事:
冯妇面对龇牙咧嘴的老虎,从容镇定,手持尖刀与老虎对峙。老虎猛扑过来,冯妇迅速墩身,在跃起的老虎的肚皮上划了一刀,刀子逆着老虎的跳跃方向,深深的切入了老虎的腹中,划开了一条大口子。老虎转身再次向冯妇扑来,冯妇巧妙的避开了。老虎鲜血直流,很快失血过多而死。
这是说冯妇是大英雄,冯妇搏虎带来的是声誉,不是羞辱。那孟子的故事中,如果是这样的结局,何笑之有?
后来发现一则资料:“疑此时齐王已不能用孟子,而孟子亦将去矣,故其言如此。” (朱熹《孟子集注》)这是从另外的角度推测孟子当时已经无力“复为发棠”。这样解释是有道理的,孟子为人,行仁义之事是其追求,不可能绕开不为的,之所以不为,是不能也,非不为也。
有人说这是孟子的审时度势下的算计。面对饥荒,齐王没开仓放粮,老百姓想到孟子,希望孟子再次出手,劝说齐王救济百姓。孟子之所以拒绝,因为这会触怒齐王,你孟子在百姓面前威望高了,把我这齐王放在哪里了?齐王会因此而为难孟子甚至生杀心。孟子正是意识到这一点而放弃向齐王求情帮助百姓。这种说法很侮辱孟子的人格,孟子在诸侯王面前都敢直接说王不仁义百姓可以讨伐他的话,岂能在这件事上明哲保身?
有人说众人之所以笑,因为冯妇面对老虎的行为不够文雅,又回到其修道前粗俗的行为。为此产生了一个成语:“再作冯妇”。意在批评人修养不够而在某种情况下的原形毕露。借此衍生一个成语倒无所谓,但这种说法放在孟子话语中,依然不合乎逻辑。“攘臂下车”就是粗俗?没有道理啊!
还是得回到朱熹的推测,也就是那个时候孟子已经不被信任,齐王不会再听他的话,不会给他面子。也可以把“再作冯妇”拿过来用,孟子举那个例子是说,我孟子已经不是当初的孟子,那冯妇也不是当初的冯妇,尤其是面对凶恶的老虎,冯妇的行为确实是鲁莽的,打虎技术不能离开练习和应用,所以冯妇的行为是很冒险的。孟子虽然没讲结局,但真正的结局很可能是冯妇受伤或者被咬死,这种结局才可能成为被笑的原因。孟子能预测到结局,自然不会像冯妇那样禁不住别人的求助(其实也是为了自己名声)而贸然行事,因为“雄风”不再,无结果之事不必做。延伸一层,那就是君子要有必要的思维判断,为所当为,为所能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