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礼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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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从不觉得你是上帝送给我的礼物。

想到这话,冬礼嘴角酸涩地皱了起来。

(一)午夜城,冬礼

午夜的城市停下了白昼的张牙舞爪,变得稍微温和了一点。24小时便利店里年轻的营业员支着脑袋看着玻璃窗外,眼睛淡黯却也闪着奇异的光彩,可能是远处的灯彩印上了那瞳仁。
所有在拉下铁卷门里的物品能够在黑暗中安心地闭上眼睡觉,但被硬亮着灯无法入睡的物品可能会从此患上失眠症。和人一样,物品也会失眠,甚至还会因此快速变质。

冬礼不知是从什么时候染上了失眠症,空荡荡的房间里又只有她一人,除了出来夜游她不知道自己还能在这样的深夜干什么。
宽坦的公路上偶尔有车辆驶过,带来空寂的“刷”地一声。路灯下的几个人把手揣在大衣口袋里,迅疾地闯过红灯,迎面又走来几对衣着靓丽的青年男女。

白天的善男信女变成了夜晚的红男绿女,但心到底还是那颗心,有没有用玻璃器罩住谁也看不见,摸着心,只要它还跳动就很好了。
头顶传来飞机穿过云层的空寂声响,那种在云雾里穿过的动作是实质性的,但穿过的云雾是什么,迷迷茫茫的,一大堆明明摸不着却还为此拼了命做的穿刺运动到底是为了什么。

曾经以为前路漫漫总有一个终点,如今活到这样的年纪却发现早没了纯粹,甚至没了童稚时期的信誓旦旦。站在荒岛上,周遭被海雾弥漫,陌生而又奇异的呼啸自遥远的未知地传来,心里渗出一片凉水。
不断地有人来到城市,想就此扎根结营,是被它五彩的霓虹迷幻了双眼,还是一路过来,心上的那玻璃罩被什么加热膨胀大了,在不知不觉间就陷入城市森林中追寻虚拟灵鹿的游戏。

早就立冬了,冬礼却只穿了件薄外套加针织衫就出来了。对于四季的交替变化自从离开孝榕以后就变得迟钝了。

半夜神游完后,冬礼回到小区。在经过保安室时,大爷从小屋门里钻出来,哈着手对冬礼说,“姑娘,大半夜不安全,尽量别出去。”
“谢谢关心啊,大爷,可是我睡不着。”
“你最近总睡不着啊?”
“嗯。”
“那在家里好好运动下,累了就想睡了。”
“好,我试试。”

冬礼进屋后,把在外面冻得跟冰鱼一样僵硬的自己抛在床上。闭上眼,以为自己能睡着,但是脑海里的眼睛并没有关闭,它在黑流间自行飘荡,东闯西撞,它在翻找、建造另一个世界,那是独属于冬礼另一个时空的世界,所有她有记忆的没记忆的,现实的虚幻的,过去的未来的,都被那只脑袋中不能关闭的眼睛自行拼凑组合。

(二)少年事,追忆

所有无声的画面仿佛是放电影般演进,当思路被某条线卡住时,画面便被定格。此时定在冬礼脑海中的一帧画面,是隆冬的夜里,白色雪花飘飘絮地飞舞着,在远景处有一个少年倚靠着街灯,脸朝着头顶的灯笑得有些傻,伴随着的欢快圣诞节音乐仿佛能够跳跃,正散发着五彩的光晕。

画面之外的冬礼躲在一面暗墙之后,围巾里呼出的热气又潮湿地贴回在脸上,她眨了眨眼。原来他真的在这里等啊。北方城市,夜晚零下几十度。他也真是敢等。
冬礼并没有踏进少年的画面里,不过对她来说,看到周璟瑜在那里就已经足够了。她可以回家向孝榕说,那个男孩儿并没有只是说说,其他人是可以值得信任的。

那天回家的路上,冬礼想起平时周璟瑜在班上的各种小刁难。课间发作业本时叫自己“宫女”,下课老是在自己课桌周围晃来晃去,身为组织委员的他每当搞班会时老爱喊自己参加各种活动。原来他是喜欢自己啊。想到这里冬礼实在是憋不住笑了出来。
其实这之前,周璟瑜对冬礼已经“表白”过。是在六一儿童节那天晚上放学后,他递给了冬礼一张纸条后就迅速跑掉了。

冬礼当天晚上回到家时才敢把字条拿出来看。纸条上写到:昨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梦里我是国王,你变成了青蛙,然后你说只要我在现实中对你说我喜欢你,你才可以在梦里变回原来的你。为了梦里的你着想,咳咳,听好了——青蛙宫女(冬礼),本王(我)喜欢你。
正当冬礼把看完的纸条叠好时,恰逢孝榕推门走进来。冬礼赶忙把纸条往抽屉里放,然而还是晚了一步。
“你在藏什么。”
“没什么。”
“拿出来。”
“妈。”冬礼带着一丝恳求的语气。
“拿出来。”
冬礼只好默默地把捏在手里的纸条递出去。孝榕看了纸条后,毫不犹豫地当着冬礼的面把纸条撕掉,面带怒气地说道,“我不是给你说过不允许你有一点早恋问题吗,难道你想像我这么惨!你怎么这么不懂事!”。

那天孝榕走后,冬礼把脸埋在手臂里,委屈地想哭。为什么孝榕一碰到这样的问题就这么敏感,明明只是这样小的事情,为什么她要这么情绪化,难道就不可以温和一点吗。

之后,周璟瑜看收到纸条的冬礼没什么动静,有一次放晚学后他便在冬礼回家的半路上跳出来。
“喂,宫女,我发现你怎么老是一个人上学放学啊?”
冬礼对半路跳出来的周璟瑜很吃惊,她记得他好像是走另外一个方向的吧。
“一个人比较方便。”
“额,这样啊。”
之后两人便陷入尴尬的沉默。这是冬礼是第一次和男生一起走,很不习惯。周璟瑜就更不用说了,本来就是有预谋的,但明明准备好一肚子的话,现在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一个僵硬的走路,目不斜视。一个抓耳挠腮,浑身觉得难受。
那时已经立冬了,夜空有疏星闪烁,月芽隐入云层之后。街两旁的腊梅小朵小朵地争相绽放,整个街道弥漫着清冽的淡香。
路灯下全是三三两两放学的高中生,凉风从人身上吹过,激起了满身的鸡皮疙瘩,周璟瑜忍不住吸了口冷气。冬礼寻声看过去,发现周璟瑜穿的薄外套里面只罩了件T恤衫,心想不冷才怪。周璟瑜则在后悔为什么怕被冬礼看见套在T恤里的保暖内衣,硬是把它给脱了。
街道上的人越来越少,两人不知压了多少斑马线,还是一句话没说。正当冬礼继续往前走时,周璟瑜实在忍不住了。

“你怎么还走,你家不是在刚刚那个便利店旁边的单元楼吗?”
“咦,你怎么知道?”
周璟瑜憋着不说话了。突然他拳头一捏,热血一涌。
“冬礼,你觉得你是上帝送给爱你的人的礼物吗?”
“噫?”
“我觉得你名字的寓意就是这样。”
“我不知道。”
周璟瑜没有马上接过话,只是站住,看了会儿天,叹口气道,“冬礼,我觉得有些东西我现在说不出口,所以,我想请你能在圣诞节这天晚上出来见我吗?”

冬礼只觉得心脏好像出了点毛病,跳动的不太规律。她转头悄悄瞄了一眼周璟瑜,比自己高大半个头的周璟瑜此时正半低着脑袋,脸隐藏在阴影里,但五官任立体的有模有棱,突然想起平时在班上周璟瑜那一对随时都像盛进太阳光的眼睛。不管在哪里都光亮照人的周璟瑜怎么会注意到平时默默无闻的自己。
没听到冬礼吱声,周璟瑜吸了口气。
“你拒绝也没关系。”
“不是,可以让我想想吗?”
周璟瑜以为自己连一星半点的机会都没有的,但是,现在好像是能触及到那么点星光了。整个人差点雀跃地跳到月球上去。
“好!当然可以!”

那天晚上冬礼回到家,看到孝榕正站在门口,表情有些吓人。
“妈,你怎么站在门口。”
“我自家门前还不能站了?”
冬礼听出了语气中的不正常,想到刚和周璟瑜一起回家的事觉得有点不对劲。
“不是那个意思。”
“为什么比平时晚回接近二十分钟。”
“那个,因为在半路碰见了同学。”
“然后你就好心地陪你同学多走了二十分钟的路,路过自己家也不回?”
冬礼无法面对咄咄逼人的孝榕,她这样子根本无法和她好好沟通,她总能一开口就把她想要解释的全都堵塞住。
“不是这样的。”
“那是哪样的?”
冬礼皱着眉脱掉鞋子,不说一句话,径直走向自己的卧室,然后把门掩上。冬礼不敢把门反锁,小时候那次把孝榕反锁在外面差点把冬礼吓死了,一开始敲门冬礼不开门,之后孝榕便用自己的头撞门,边撞边哭骂,说冬礼这个没良心的,也想要离开她,抛弃她。
孝榕追进来,对冬礼劈头问道,“你是不是和那男生早恋了?”
“没有。”
“那为什么一块儿回家!”
“不是说过半路碰到的吗。”
“你们说了些什么?”
“他叫我圣诞节晚上出去。”
“哼,别信他,谁会那么傻大冬晚的跑出来,圣诞节还有一个多月,他肯定会忘了的。”
“难道别人在你眼里都是这样言而无信的吗?”
“呵,别人?我只知道我的人生经历告诉我,就算是和你穿同一条衣服裤子的好朋友都会背叛你,何况别人!”
冬礼没有再继续说话,知道孝榕说的是黄雅婷。
“我要做作业了,妈。”
孝榕离开冬礼还在叮嘱冬礼别相信同学的话,一定不能去。冬礼只得嗯嗯啊啊答应下来。

周璟瑜自从圣诞节冬礼没出现之后就再也没有像之前那样在冬礼面前晃来晃去。少年人毕竟也有敏感的自尊心。
而冬礼总觉得上学的状态好像和之前有点不一样,心里像连一丝卷云都没有的空白了。

后来俩人大学走到一起时,周璟瑜还老是向冬礼抱怨,说她伤透了他那个时候敏感的少年心了,所以,为了惩罚她,他会尽最大的努力娶她。冬礼笑问这算什么惩罚法。周璟瑜一本正经地回答冬礼说,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最高境界的惩罚就是不动声色的把这个女人娶回家,然后让这个女人给他洗衣、煮饭、生娃,然后亲手一刀一刀地在女人脸上刻上痕迹,要让女人为了自己慢慢消逝红颜。不过要是哪天男人不想惩罚女人了就离婚,这是对女人的解脱。

冬礼支着脑袋怔怔地望着周璟瑜,稍微感到有些难以接受这样具有冲击三观的言论,不过也有点认同他这不知是哪儿来的一门子邪说。突然间,她很想把这门子邪说讲给孝榕听,要是孝榕也能这样想就好了。
分开和抛弃不一定就是不爱。王久则也许只是不想惩罚你呢,孝榕。

(三)过往烟,孝榕

孝榕,冬礼的妈妈,在冬礼两岁这年带着冬礼回到了小城“落阳”。
孝榕离开落阳时是两个人,回来时也是两个人。离开时孝榕是和冬礼爸爸一起,回来时是和冬礼一起。
回到落阳的孝榕性情大变,这也导致冬礼从小到大和孝榕争端不断,每当有矛盾不能化解时,总是外婆出面。劝来劝去,外婆对冬礼最常说的一句话就是:你妈以前不是这样的。
冬礼也愿意相信孝榕以前不是这样的。看着孝榕那些旧照片就知道了,那个少女,扎着高高的马尾,露出的整个笑容里柔软中又带着坚毅,眸子透出的光亮看不到任何如今眼里的疏离和淡漠。
但冬礼并不埋怨孝榕这么多年没有给她温情。冬礼能忍受孝榕限制自己和异性的交往,能忍受她放学后对自己的跟踪,甚至能忍受她偷偷翻自己的日记本。然而她不能忍受的是她竟然想要限制她的自由和人生。

高中毕业填志愿时,孝榕要冬礼只填离落阳最近的一个城市的大学。
“我调查过了,你填上海的原因是因为那个周璟瑜也填的上海对不对。”
冬礼哑然,周璟瑜是问过她的志愿,但她根本不知道周璟瑜也填的上海。
“这么多年,你一直想逃离我是不是,可你知道我这么多年来一直在想方设法的保护你,不想你受到伤害,你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有多险恶,何况你还这么不更事,你不知道我这辈子最后悔的就是当年没听你外婆的话跟着王久泽离开了落阳吗!”
冬礼听了这么多年孝榕说当年不该离开落阳,听得自己反感到想马上离开这里,她偏要试试,就算是离开落阳了又会怎样。
“难道你不离开落阳就一定会比现在好吗?因为和王久则谈恋爱没考上大学所以十八岁不到就和他一起出去了,是他让你有了我,也是他抛弃了你和你好朋友结了婚,对,是男人和好朋友背叛了你,让你受到了伤害,所以在对待你女儿时就得以这样的方式,以你所以为的保护,相反,你这也是在伤害!”
当冬礼把这一番话用沉积了十几年的情绪发泄出来时,她看到孝榕表现出难以承受的痛苦,那表情冬礼这一辈子都忘不了,那种被伤害到脸苍白,嘴乌青,下眼袋因为情绪的难以控制抖动地浮肿起来。
这样的孝榕让冬礼感到害怕,那一瞬她后悔了,为什么要说出这么混账的话,她想向她道歉,但冬礼只是紧闭嘴唇,她开不了口。

最后,冬礼还是去了上海,孝榕没有来火车站送她。大学四年里,冬礼只有在放寒暑假才会回去,有时寒暑假兼职打工只会回去几天。孝榕从没有来火车站接过冬礼,也从没去火车站送过她。

(四)独孤人,心败

孝榕没有在心里原谅她,冬礼知道。所以她只想努力在上海好好活着,活出个样子来,她想向孝榕证明,证明自己即使离开她后,一个人依然可以在城市活得很好。
活得很好吗?
冬礼快要泛出酸苦的泪水来。
之前在上海,周璟瑜还可以给她一个依靠。
现在,真的只有一个人了。
一个人待着的好处是想落泪就落,无需在人前铺垫任何前奏。冬礼用被子把自己脸盖住,没有任何征兆的,突然号啕大哭起来,哭到最后一抽一抽地,连气也喘不过来。
冬礼忽然觉得自己好失败,亲情、爱情、友情,没有一样能处理好。从小到大,所有一切都尽力想做到最好,毕业后努力留在上海,工作永远都是尽心尽力,从没想过去害别人,到头来却被朋友陷害。
冬礼深叹出一口浊气,眼睛无力地看着天花板。一个人住在单间公寓里,平时极少有朋友来,没分手之前连周璟瑜来的次数也不多。
把情绪平复好后,冬礼从被窝里钻出来,看到靠近床头另一侧窗台上的那个透明色的金鱼缸,里面有两条金鱼。本来有三条,死了一条,死的那条是妈妈。

在几周前,周璟瑜跑到窗台上,眉头皱着说到,“妈妈,死掉了。”
“什么?”
“金鱼妈妈死掉了。”
冬礼小心翼翼凑过去,像是在用鼻子嗅。一条个头中等的橘红色金鱼翻着肚白漂浮在水面上,眼睛还睁得老大,和活着时候的样子一模一样,在死前寻找过最后呼吸的嘴巴呈不规整的“O”字型。
另外两条的金鱼,金鱼爸爸和金鱼宝宝若无其事的在水下游动,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微漾的水把金鱼妈妈的尸体一荡一荡地轻撞着玻璃缸的内壁。
“它们竟然不会伤心。”
“它们只是没有悲伤的表情而已,哪儿会像人一样,表情丰富多彩的可怕。”
冬礼没有说什么,周璟瑜最近工作不顺,她知道他很烦躁。大家都一样,刚出来工作没几年,性子还没磨平,需要面对的烦心事实在太多了。
冬礼安静地在一旁看着正认真观察金鱼的周璟瑜,好像还是当年的那个少年呢。那个有着温暖笑容的大男孩儿,有不好意思时就会浑身难受地抓耳挠腮,会幼稚的要求自己喊他大王。
但真的和记忆中的那个少年对比起来时还是会发现他到底是变了。面部的轮廓更硬朗,鼻翼到眉目的线条比年少时更深邃。有时周璟瑜一个人在阳台上抽烟紧锁眉头的样子让冬礼产生了眼前的他和她高中时所认识的那个少年完全是两个人的错觉。
“要去再买一条金鱼妈妈回来吗?”
冬礼摇摇头。当初周璟瑜说买个一家三口回来时,冬礼就想笑,又不是小时候扮家家,没有必要了。死去的妈妈本来就不是妈妈,为什么还要添加一个。有些事若老想着圆满,只会徒增悲伤。

现在冬礼一个人看着在鱼缸里游来游去的金鱼爸爸和金鱼宝宝。
“这么冷的天,没有妈妈你们不会觉得冷么。”
回想到在那天和周璟瑜的争吵,一直以来都是自己的淡漠浇上他的热切期许,所以他终于无法忍受了。说分手也好,开朗可爱的女孩子会更适合他。

两条金鱼没有回答冬礼的话。冬礼又缩回被子里,反正她觉得蛮冷。因为对天气的后知后觉,所以到现在床上也没有铺上厚棉絮,还是春秋款的薄垫褥在下面。
但冷的好像不止是身体皮肤,连心上的那个玻璃罩子也跟着凉了。

(五)彼少年,璟瑜

周璟瑜在和冬礼吵架后的第二天晚上,就很不争气地想起冬礼来,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想到昨晚的那次争吵。这么多年来,还是第一次爆发这么严重的争执。
从他喜欢她以来,他就不断放低自己,知道她心里不容易对其他人敞开,所以一直把自己缩小。希望哪天能从她心缝隙里钻进去,靠近她。
可有时冬礼比闷罐子还闷,他摸不准她的心思。
相比于自己,他觉得孝榕更像冬礼的恋人。每次回家冬礼总是把自己打扮的十分精致,和他在一起也总是会有意无意地说起孝榕怎样怎样,还念叨孝榕怎么不给自己打电话。虽然周璟瑜知道吃未来岳母的醋实在太不像话,但他就是忍不住泛酸。
各自的工作地一个在城东一个在城西,他之所以那么少的去她那里就是想她会想念他,然后会主动多去找他。可她没有,还是按着老规矩两个礼拜去一次他那里。

近几天夜里也老是梦到冬礼,梦到冬礼高中的时候,总是形单影只的在人群中,转眼间就消失了。高中同学都在背地里给冬礼喊“冷女”,说冬礼名字里不愧有个“冬”字,绝对是符合她的高冷气质。只有周璟瑜知道,冬礼在上课回答问题时藏在头发里的耳朵露出的那点尖是红的,在看到成绩排名下降时会郁闷地吃不下晚饭,有时上自习课也会打瞌睡。所以,周璟瑜从不认为冬礼是同学眼里所说的那种“冷女”。他想,她只是不太善于说太多的话,可能不知道该如何表达自己。
想到这里,周璟瑜一个挺身起床,走到自己衣柜把那好久没碰的吉他搬了出来。

大学玩乐队时开始为冬礼写的歌,因为最后一点尾曲怎么写都不满意,到工作以后就搁置了。

星期四下午,周璟瑜开车在冬礼公司楼下提前等着她下班,他想道歉。但是等到连公司保安都快关门时,冬礼也没有下来,电话也打不通。正准备去冬礼家时,碰到一起吃过晚饭的邓恺下来买晚饭。
“冬礼怎么还没下来?”
“你不知道她请假啦?”
“不知道。”
“那她肯定也没告诉你她被人陷害的事。”
“怎么回事?”
“冬礼的的师姐兼好朋友宋紫菲,你知道吧,也是冬礼的上司。前几周跳槽了,走之前把剩下的工作全交给了冬礼,你也知道冬礼她们是管公司财务这一块儿的,等月总账的时候才发现账有问题,有一部分资金被抽空了。本是宋紫菲把资金抽了一部分走,但她不知想了个什么法子,若要追究账目问题是被不可能追究到她手上,只能算到冬礼这儿。前前后后你不知道冬礼那几天被这事儿弄得多焦头烂额,不过好在被抽走的资金不大,公司把冬礼的年终奖扣了,加上冬礼自己贴了些,差不多算解决了。”
周璟瑜听得直皱眉头,冬礼从没给他说过这事儿,忽然他想起那次他们发生争吵前冬礼情绪不太对劲。顿时懊恼不已。
“那你知道冬礼请假去哪儿了吗?”
“我问冬礼时她说她也不知道,可能回老家也可能出去散散心。其实给你说吧,我倒不是觉得是宋紫菲贪财,只是我觉得她就是想害冬礼,内幕我就不方便透露了。”

和邓恺道别后周璟瑜当夜直接买了回落阳方向的飞机票。冬礼手机停机,他只有先回去看看。一路上他都在替她担心,她那么要强,那么敏感。而自己怎么就这么混蛋,连冬礼情绪不对劲都没发现,自己不但没安慰她,反倒还去跟她闹情绪。真是该死啊!连分手都说出来了。

(六)朝希生,归回

第二天,冬礼还是起了一个早床,没有早班上,请的假也还有几天。但冬礼还是打算去上班,再这样颓废下去可能真的会提前遇到自己的世界末日。
冬礼一直相信“朝生暮死”:昨夜的我已经死去,今晨的我是全新的我。
唯有不断这样对自己说才能摆脱魔咒,摆脱无数个昨日对自己的魔咒。
冬礼看着镜子里的自己。长发凌乱,眼睛肿得有点厉害,嘴唇也没有血色,平日被人夸长得过分的眼睫毛此时也像蔫掉的枯草。
洗了把脸,敷了个晨间面膜,画上淡妆,努力对自己挤出一个笑脸。
如果现在就把自己封在一个幽暗的房间里,到时自己真的可能会自甘堕落地坠入没有尽头的冷海。那个时候谁也不会发现自己僵硬在海底的冰体。

冬礼深吸一口气,她才不会让自己落得那个下场,孝榕知道了会怎么想。

踏进公司的大门,一切还是仿如昨日一般有序。世界不会因为少了某个人而变乱秩序,每天有那么多人逝去,千千万万的叹息中也只有一两声是为逝去的人发出。世界更不会因为某个人的苦难而放慢原本的节奏,因为世界就是世界,不是我们所识的个别体。
由于来得比较早,玻璃电梯里只有冬礼一个人。缓缓上升的电梯中有静悄悄的气息在流动。冬礼眺望着远处的摩天大楼,陷入恍惚。
电梯要是时光机就好了,这样就能回到二十几年前把坐上火车的孝榕拉下来,叫她不要走,不要离开落阳。这样一来,也许孝榕就不会在怨恨中度过这二十几年,可能也不会有自己,如果没有自己的话,自己就不会面临现在这么惨淡的生活局面。
可是,如果世间真有那么多如果的话,所有人不都活得像西天世界里那般极乐,还有什么红尘苦海的说法。冬礼突然苦笑,觉得上辈子肯定罪孽深重。

电梯门刚打开就看到同事邓恺,一看就是在公司加夜班了。衣衫不整,眼睛充血。
他看到冬礼时惊诧不已。
“你怎么来了。”
“怎么了?”
“你看到你男朋友没?昨晚来找过你,他说你电话停机了。”
“没看到,手机好像欠费了。”
“要不要用我手机给他打个电话。”
“谢了,不用,我之后再打。”

邓恺看着冬礼离开的背影,心里有点替她担心。他从没见过冬礼这个样子,先前从容坚定的双眼被迷涣的目光代替,尽管妆容画得一丝不苟,但眼神是骗不了人的。也是,被好朋友害谁还能开心的起来。
邓恺拿出手机,想了想,还是拨了周璟瑜的电话。

冬礼坐在办公室里,看到写字楼之外。高远的天空没有云朵,天空白茫地仿如从没有日月与星辰的痕迹。
脑海里的眼睛突然有在刹那间睁开,把冬礼自己都吓了一跳。
是那个少年在大冬夜的雪地里望着街灯傻笑的样子,欢愉的圣诞节音乐给整个画面渲染出一层暖黄的意蕴。
深吸一口气,已经过去了啊。

直到傍晚冬礼也没有给周璟瑜打电话,从公司离开时已经快八点了。
回小区经过保安室时,大爷从窗子里探出身子。
“姑娘,你妈和你男朋友来了,刚刚还问你来着。”
冬礼心猛地一抽,旋即向公寓楼跑去,孝榕怎么也来了,难道出什么事了!

冬礼不知道,孝榕从昨天开始就一直在打她电话。当她听周璟瑜说冬礼在公司被朋友陷害,电话也打不通时,差点没急哭出来。

(七)夜和聚,冬礼歌

电梯门打开,冬礼一步一步走近,空落落的脚步声在楼梯间回响。看到孝榕和周璟瑜,一个身体疲软地靠在墙上,一个埋头蹲着,手里点着烟。
两人也同一时间看到冬礼。
冬礼走过去开门。这一刻,看到孝榕和周璟瑜的她不知为什么,莫名地想哭,住了,只是说了句,你们来啦。
进了屋,还没开灯,就听到孝榕的哭声。冬礼一惊,多久没有看到孝榕哭了。冬礼和周璟瑜都一言不发地站在一旁,直到孝榕哭声渐小时,周璟瑜说他先出去下。
只留下孝榕和冬礼,面对这样的情境,空气里连带着两人的呼吸也静默了。从没有对彼此说过什么柔软的话,现在却面对情感线处于最薄弱的对方,两人都感到有些难为情。
良久,孝榕才用微弱的气息说出话来。
“你知道我有多担心你吗。”
“对不起,妈妈。”
“你遇到这样的事怎么也不说?”
“都过去了。”
孝榕只是沉默,幽幽地叹出一口气。
“你名字是王久则取的。”
“嗯。”
这一刻,冬礼很激动,原来她还记得。
高中时,冬礼在周璟瑜那晚说了她名字的寓意后,之后几天终于忍不住问孝榕谁给她取得名字。孝榕只是说谁取都一样,管这么多干嘛。冬礼还是不放弃,说有同学问她名字的寓意是不是“上帝送给爱你的人的礼物”。冬礼渴望亲耳听到孝榕说出跟周璟瑜一样的话来。但正在擦桌子的孝榕只是愣了下,黄昏的光从窗口洒进来,铺在她松软的皮肤上,她眼神空洞,仿佛眼眶盛满了过往的记忆,随之表情泛出苦涩,良久才呐呐道:我从不觉得你是上帝送给我的礼物。
那一刻冬礼觉得自己被推至悬崖,迎面来的冰霜刺痛了自己的整个身体。

“你是冬月里生的,那时怀你的时候他很开心,说我送了他一生中最好的礼物,我说这是送给我们俩的礼物……”
冬礼看着孝榕,眼泪慢慢盈满眼眶,她等这一天很久了!等着孝榕能够平静的说她和王久则的事,不带着一点恨意。并不是那些事不可恨,而是她自己不忍心看着孝榕老是执念于过去,她只想孝榕能安宁的过日子。

“其实我早就不恨他和黄雅婷了,我只是……我当时诅咒他们不得好死,他们没好下场,其实我本意并不是这样子的……”
冬礼坐到孝榕身边,用手安抚颤哭地不能自已的孝榕。后来的她都知道,王久则和黄雅婷在一次应酬后喝多了酒出了车祸。加上车上的一个客户,无一生还。
有时恨比悔更能支撑人活下去。孝榕把那场车祸推归为自己,就是因为恨意太浓,心怀诅咒,到最后真的出现意外时,良心受不了日日夜夜的重叩。为了活下来,只得将恨延续到生活中,以此麻醉自己。
“妈妈,那不怪你,那是意外。”
孝榕只是出神地把目光投向窗外,突然她像想起什么似的,把头转过来看着冬礼。
“昨天你生日,我一直在给你打电话。”
“对不起,我手机欠费停机了。”
两人又开始默不作声,但时空中跳跃的气息已经变了,冰粒被消融成暖气氤氲在这个小小的房间里,两人的心都有前所未有的平静。

快要十点的时候,周璟瑜也回来了,手里提着一个生日蛋糕。
三个人围着点好的生日蛋糕坐着,冬礼窘迫地缩在沙发上,她实在是感到有点羞怯。有时人们在爱的人面前反而感到害羞、不善言语。
点好蜡烛后,周璟瑜不知从哪儿拿出他大学时的吉他,明灭的光焰跳跃在他的脸上,他不好意思地埋了埋头。
“冬礼,对不起,这首《冬礼歌》是为你写的,从大学就开始写,一直没写好,前几天才有灵感把尾曲赶出来,今年是我们相识的第十年,我们从高中时的16岁认识,从大学里的19岁开始在一起,现在你25了,我也快26了,今天在这里,我希望你能允许我把那天晚上最后所说的话收回,希望你能原谅我。”
冬礼捂着嘴点头,泪花闪现在眼眶里,她出不了声,她怕自己一开口就会忍不住哭出来。
周璟瑜深吸了口气,心终于落地了。
“冬礼,谢谢你,也感谢养育冬礼的孝榕阿姨。”
周璟瑜拨了两声弦,然后清了清喉咙,咬了下嘴唇。
冬礼笑了,他紧张时就会有这个小动作。

舒缓低沉的吉他声铺垫着前奏,如厚木质地的歌声响起:

冬日夜空下花街里有你的气息
静悄悄的人群中我屏住呼吸
星光闪耀的剪影投在你眼上
影子上跳跃的是我的心声

圣诞夜祈望你的影子
虔诚如圣徒仰望圣雪
离开灯晕时恍惚地闭眼
夜里的床有你入梦依然香甜

时光的沙从掌中流逝
彼方之境的你还在独寂前行
可以打开那门吗
让我进去

把你的话讲给我听
把你的不快乐告诉我
把我放进你心脏的最底层
我想守卫那一块柔软孤地

时光的沙从掌中流逝
彼方之境的你还在独寂前行
可以打开那门吗
让我进入你的彼境

你这上帝送入冬日的礼歌
可以打开那门吗
让我进入你的彼境
我们一起 好吗

……

暖暖灯光下的周璟瑜低着头用沙喑的喉咙轻轻哼唱着民谣,孝榕静坐在一旁的阴影里,随着歌声恍如也漫步到了记忆匣子里的街道。
窗台上玻璃缸里的三条金鱼也在随着轻缓的音乐游荡,嘴里吐出满满圆圆的小泡泡。也许周璟瑜这次带来的金鱼妈妈是真的金鱼妈妈。

在心房被充盈填满的瞬间,冬礼也在不知不觉间跟着曲调哼起了歌:

可以打开那门吗 让我进入你的彼境
我们一起 好吗

嗯,我们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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